雷虎
古琴雖小,卻蘊含了中國人的哲學。
古琴是一種“最中國”的樂器:中國人的雅生活,琴棋書畫詩香茶,琴為雅之首;中國人的友誼,高山流水覓知音,琴是社交之極;中國人的氣節(jié),嵇康刑場撫《廣陵散》,寧可琴音成絕響也不事權貴……
古琴不僅是一種樂器,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文人修身齊家平天下的禮器,是每個讀書人終生的必修課,因而有“士無故不撤琴瑟”之說。如今,禮器古琴從文人生活中退出,那些為琴而鳴的制琴師生活也無以為繼,以至于很多琴師不得不自己動手斫琴。茅毅便是這樣一位琴師與斫琴師合體的先生。
《良宵引》引路
金秋時分去尋訪茅毅先生的斫琴工作室“云雪堂”,我站在路口屏氣凝神,涼爽的風里傳來古琴的聲音,這是一曲奏到尾聲的《良宵引》。
來到斫琴室門口,這是一棟二層的普通民宅,巷口正對著工作室的后門。我們從后門進屋,首先看到的是堆積在過道里那長長短短的圓木。
“這些都是茅毅先生從各地收購來的琴料!”徒弟指著一節(jié)房梁模樣的舊木頭說:“制作古琴以風干百年的陳杉木和桐木為佳,因此茅毅老師在很多地方都安排了‘線人,每次聽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他就會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
穿過放木料的過道就到了堂屋。堂屋的墻壁上掛了一水的黑色古琴,大門口擺了一只琴案,有一位著襯衫的年輕人把腰桿挺得筆直,他雙手在琴弦上撫動,就像柳枝劃過水面??吹接腥诉M門,他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因為這曲《良宵引》正入佳境。
和迎我們入門的小胡子師兄一同飲茶,我們慢慢品著這琴音。三杯過后,剛才撫琴的這位師弟才走過來端著茶湯輕呷慢飲。趁他飲茶的間歇,我拿起琴譜。這琴譜既不是五線譜也非簡譜。經(jīng)介紹后我才得知,這叫減字譜,是唐末曹柔創(chuàng)造的古琴專用琴譜?!懊┮憷蠋熞笪覀冺角僦?,首先要學會彈琴,彈琴必須識減字譜?!?/p>
天地柱定雅意
過了一會兒,茅毅先生終于抵達。在拭去頭上汗珠,飲過一杯后,他坐在琴案前放開琴譜,開始自顧自地彈起來,彈到高興處,閉起眼睛搖頭晃腦起來。三分鐘后,一曲彈盡,他才回過頭來和我寒暄:“抱歉,上午在上海舉辦的古琴雅集,這曲《歸去來辭》我悟出新意,所以再撫琴會意!”
曲罷,他穿過堂屋,輕輕推開東廂房門。東廂房是開料室,開料室正對著門是一張約一米長、兩米寬的案板。案板上正放著一塊條形木板。東邊的墻壁上十幾張半成品古琴一字排開,就像稻田中等待澆灌的禾苗。
茅毅一進門,似乎立刻被這些禾苗期盼的眼神感染,卷起衣袖走到墻邊,伸出手在那些古琴上逐一撫過,就像農夫撫摸著稻穗。最終,他把手指定格在一塊琴形的薄木片上,取下薄木片覆蓋在案板上的木板上。拿著鉛筆在木板上照葫蘆畫瓢畫出古琴模樣。
“雖然斫琴師們也用白果、松樹等樹種做過嘗試,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這塊木板原本是一棟老宅的大梁。老桐木用來做古琴是最好不過了,所謂‘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音?!泵┮阍谕┠旧线叜嬊龠呏v藝。當老桐木上完整的古琴圖案浮現(xiàn)出來后,他把琴模掛在墻壁上的同時取下大鋸,從案板上抽出長木凳,把桐木放在木凳上就開鋸了。
只幾分鐘工夫,桐木板上就有了琴形的粗坯。這時,茅毅把大鋸掛到墻上,取下約十厘米長的小鋸開始精加工。“細活得慢工”這話沒說錯,小鋸一鋸就是半個小時。外形做好,茅毅就開始挖板槽。所謂挖板槽,就是在桐木底板上挖出凹槽。挖內壁時,先要用銼子銼出邊沿,然后用刨子把里邊的木頭刨空。挖內壁的過程和做外形的流程差不多,也是先粗后細。先用大家伙大刀闊斧,然后慢工細活,最后用砂紙拋光,此時古琴的“粗加工”就告一段落。
“外形做好后,需要掛在墻壁上再風干數(shù)月,這個過程物理學上叫‘去應力,當應力完全去掉后,做出的古琴就不會干裂變形了?!被藘蓚€鐘頭,茅毅終于加工好了一只古琴粗坯,雖然有徒弟幫忙,還是累得氣喘吁吁。
剛做好的粗坯被掛到墻上去應力了,茅毅湊近墻壁試圖找一只去好應力的粗坯深加工。只見他湊近那些粗坯,時而用手指敲,時而用鼻子聞,時而用放大鏡照。偵察良久,他一口氣取下五張琴?!斑@兩張開裂了,拿到庫房,做殘次品處理;這張有點變形,放到琴架上,研究下怎么矯正;這張還不錯,可以進入下一步工序!”五張琴里只有一張入法眼,這良品率也太低了。
把那張入法眼的粗坯取下來后,茅毅掀開琴蓋,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個高壓鍋蒸汽閥模樣的木條。他把木條放在內板四分之一處,蓋上面板后,抽出一根琴弦試音。試完后,他搖搖頭,把琴弦挪開,掀開面板,把木條往里挪一厘米后,又重復以上動作。他又搖頭,又重復;繼續(xù)搖頭,繼續(xù)重復……茅毅在重復這動作時,表情肅穆,以至于兩位徒弟都不敢喘粗氣。
同一個動作重復六七次后他才滿意。他把放木條處用鉛筆做了個記號,將其用植物膠粘上,然后再用木簽把琴蓋封緊。
“這個木條叫天地柱,是古琴的定音器。古琴的音色、音質好不好,首先與古琴的材質、外形、做工有關,而最關鍵一點便是這天地柱。你別看古琴雖小,卻蘊含了中國人的哲學。底板為地、面板為天,而之間的天地柱則是人。這天地柱放的地方恰到好處,這古琴才能得天時、地利、人和?!?/p>
髹漆始成千年器
在安好天地柱、封蓋定音后,制作就進入了最后一個階段:髹漆。中國自古就有髹漆成器之說。漆,漆樹傷口流出的樹脂;髹,以漆漆物之意。髹漆成器,就是把樹漆涂抹在器物表面制成日常器具。而古琴除了是一種演奏的樂器外,更是一種可觀賞的工藝品。
只見徒弟拿出一個小桶,從中舀出乳白色的液體后,往里倒入粉末。乳白色的液體是大漆,而粉末則是鹿角霜。大漆和鹿角霜按一比三的比例調和后就可以做底胎了。髹漆的目的就是給古琴穿上盔甲。
徒弟一只手提著桶,另一只手拿著刷子往琴坯上抹,這底胎一暴露在空氣中后,立馬被氧化發(fā)黑,很快凝固。于是潔白光滑的琴坯很快就成了漆黑粗糙的灰胎。每上一層漆胎,古琴就要掛起來自然風干,少則3個月,多則1年。每道漆風干后,都需要用砂紙打磨,再繼續(xù)上另一道胎。
“古代斫琴一般刮三道底胎,刮完底胎之后就要刮細胎。如果說刮底胎是為了讓房子更堅固,那么刮細胎就好比貼墻紙,是為了讓房子更美觀!”茅毅邊講解,邊指揮徒弟們刷漆。庫房的粗胎約有一百來張,再加上掛在堂屋十來張刮過細胎的,還有廂房十來張未刷過漆的,這便是云雪堂一年的全部產量。
以前,成為像祖母高松如、老師梅日強那樣的古琴宗師是茅毅最大的夢想。如今,這夢想依然熾熱,但是舊的夢想中卻生出新的憧憬:做問心無愧的斫琴師,不期望能斫出如家傳的那些存百世的古琴,只期望不辜負了這諸城派第六代、廣陵派第十二代傳人的招牌就夠了。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