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元亨,陽玉平
陽玉平(以下簡稱“陽”):譚老師您好,根據(jù)您的個人簡歷,我發(fā)現(xiàn)您的人生經(jīng)歷特別豐富,也有很多重身份的疊合,如編劇、作家、學者、政協(xié)委員等,請您談談您走上學術研究的機緣或您的學術研究歷程,您是如何在這幾重身份之間無縫轉換的?
譚元亨(以下簡稱“譚”):1985年,武大作家班招生,中國作協(xié)提了我的名,我一度猶豫,因為一是,我的創(chuàng)作正在風頭火勢上,一是當時廣東人民出版社已給我發(fā)了商調函,是岑桑要我的。可幾個月后,檔案即退回,過幾年才知道,里邊的“黑材料”沒清理干凈,有一頁粘在前頁后邊沒被發(fā)現(xiàn),寄出時大意了,加上我的母親,她是客家人,特別重讀書。當年,大學都不招生了,她還在堅持兒女將來一定得上大學,這一來,我便選擇了上武大作家班。
上了武大,當時的教學風氣特好,特開放,作家班本就是著名教育家劉道玉創(chuàng)辦的,對我們很關照,在全校可以任意選課,多多益善。尤其是不僅可以跨系,還可以跨學科,甚至去選理工科的課。我恐怕是全班選課最多的,這有學籍登記表為證。因為我英語有基礎——當知青時大都在中學代課,主要是代英語課,而其他人沒我的優(yōu)勢,所以,我英語課上得少,大部分用來選外系的課,有的課拿學分,有的課則不拿,聽了就是。當時的副校長吳于廑是著名的世界史學者,我與同班同學馬建勛還常上他家。其中,世界史上的“世界民族大遷徙”一節(jié),讓我聯(lián)想到同一世紀的客家先民因“五胡亂華”被迫南下的歷史。后來,我把這一思考寫成論文,認為客家人南遷正是世界民族大遷徙的東方部分,缺此,這次世界性的大遷徙就是不完整的。正是這篇論文,奠定了我在客家學的地位,但開始我還是注力于中國人歷史觀,即循環(huán)史觀的研究,這就是幾乎在武大完成的那部歷史哲學著作《中國文化史觀》。
也就是在武大這幾年,讓我對歷史、哲學產(chǎn)生愈來愈強烈的興趣。我聽的課中,還有中國法律思想史、西方法律思想史,甚至理工科的腦科學。不過也不曾怠慢中文系的課,如鄧曉芒、易中天、陳美蘭、黎山堯……曉芒是我在湖南作協(xié)的同行鄧曉華的哥哥,曉華筆名“殘雪”,去年為諾貝爾獎提名還被熱議了一番。殘雪曾說過我,你的經(jīng)歷比小說還精彩,指的是我當有更深刻的人生思考。易中天在近20年前還與我在鳳凰臺做過一臺文化的節(jié)目,他那時還沒“紅”,當時我講的是客家文化。
但是,武大畢業(yè),我不到40,也沒想到轉行,想都不會想,畢竟當作家是我兒時的理想。但是,1989年底我調回老家廣東,當時是老班底陳殘云、秦牧讓我回去轉廣東作家協(xié)會的。雖說湖南作協(xié)一再挽留,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貜V東后,也一度有老鄉(xiāng)讓當一所百年老校的校長,劉道玉也勸我“不妨變換一下身份”,可我還是拒絕了。只是沒想到,回到廣州,卻傳出了“譚元亨來了往哪里擺”的話,一氣之下,我沒到作協(xié)報到,輾轉到年底,聽說廣州師院要成立兒童文學研究所,我便去了。
于是,我的幾重身份,編劇-作家-學者便無形中發(fā)生演變,或者說,無縫對接了。同時,一位作家,不忘“民間疾苦,筆底波瀾”,就算進了高校,也不曾轉移對民間的關注目光,所以,無論是當政協(xié)委員,還是后來當了長達10多年的省政府參事,我寫下的提案、建言,都有50多份,從革命老區(qū)的“三定”金,到留守兒童,從對民營企業(yè)的扶持到大學城的建設理念,從歷史文物的保護到建立日軍細菌戰(zhàn)遺址博物館……不少都被采納。
我慶幸的是,作為教授,我不曾鉆進了象牙之塔,依舊保持曾用為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敏感與痛切,我的長篇處女作《一個年代的末葉》被批判者批為“中國的《悲慘世界》”,塵封30年才問世。在幾年前由廣西師大出版的《悲憫——宏博的人道主義隨筆》中追述了這本書的命運。其實,書與人,同樣都有著自己獨有的命運,無論是主動的選擇還是被動的選擇,冥冥之中都已經(jīng)被注定了。
我欣慰的是,我從來沒有選擇逃避,無論是人生,還是創(chuàng)作與研究,我不會禁錮自己的聲音。
陽:作為作家,您的創(chuàng)作成果非常的豐碩,且獲得很多國家級大獎,如文學著作《客家魂》(四卷本)《后知青女性三部曲》《贗城》《一個年代的末頁》等40余種、紀實與史傳《無效護照》《潘氏三兄弟》《雕塑百年夢》等20余種、兒童文學中長篇有《小小地球村》(三卷)《浪漫年華組曲》《抓來的老師》等,我們知道,作家擅長感性思維,而學者更擅長于理性思維,作家的這種感性思維方式在您進行學術研究中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譚:其實,無論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學術專著,都同樣貫穿著我,一位在大時代中幸存者的人文關懷。
30萬言的《中國文化史觀》及近40萬言的《華南兩大族群的文化人類學建構》,還有眾多的學術著作,無不關注中國人,尤其是客家人的悲憫情懷。在千年遷徙中,客家人的基因,本身已經(jīng)蒙上了哀憫眾生的色彩。我在不少作品中,引用兒時的母親在我耳邊吟唱的客家山歌《落水天》——這在世界上也是名曲,末句便是“光著頭顱真可憐”,在時代的驟雨中,我們幾何時有過遮擋?“又冇蓑衣又冇傘呶”……
所以,我長篇處女作《一個年代的末葉》最后一段,是引用了雨果的名言“我們要求于未來的,是正義而不是復仇”,這比以德報怨更有歷史人道主義。而我的知青三部曲《我的神女》《我的圣女》《我的倩女》,一直被認為是“另類”的知青小說,小說開頭的題詞是“完美,等于毀滅,寄托,便是斷送”——這應該是歷史哲學的論述了。
有人說,我最出名的作品,是《潘漢年》《潘氏三兄弟》,及寫袁殊的“五重間諜”與《毀譽》等。早幾年流行的諜片,不少編劇及導演,都直接與間接對我表示了感謝,因為我憑此開啟了這類題材,他們或多或少都用上了潘漢年、袁殊的經(jīng)歷。著名作家,也是潘漢年的部下黃秋耘,就極力向人推薦了我這些作品。
我是寫潘、袁傳記的作者中,唯一見到過他們的。20世紀80年代初,在《一個年代的末葉》被塵封時,我便三下洣江茶場潘漢年的勞改地,并第一個披露了潘的獄中詩文,同時,上京、滬、漢以及宜興潘的老家采訪了數(shù)十位當事人。也許,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對他們的遭遇產(chǎn)生共鳴,當是惺惺相惜吧。我想,正是這些創(chuàng)作,讓我思考得很多,這才會在學術上予以表述。請注意我學術年表,正是在知青小說、潘漢年的系列作品之后,才出現(xiàn)了《中國文化史觀》以及眾多的歷史-美學批評的系列論文。
即便是兒童文學,這種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的相互貫通,也是顯而易見的。當年在兒童文學界引發(fā)轟動的《抓來的老師》,在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的兒童文學獎里就入選了,但其后又被告之,因技術問題延后公布。最終公布的獲獎名單中,還是被拉了下來。其實,“技術問題”,卻是這部作品的人性與人道主義問題。改革開放之初,思想的解放還是跌跌撞撞的。直到六、七年后,已是80年代末,在另一個兒童文學的全國獎中,《抓來的老師》最終名列前茅。其實,講人性、人道,講人的尊嚴,兒童是最初始也是最大的試金石。在1991年巴黎召開的第10屆國際兒童文學研究會(IRSCL)上,我以《中國兒童文學:天賦身份的背離》為題做了演講,之后,又專門安排了中國、巴西兩國作家專門各自作了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報告,我在報告中對兒童的身份認同與身份背離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回國后,更出版了以此為題的長篇論著。可見,文學創(chuàng)作的感悟,同樣會成為理論研究的催化劑,并作為思想基礎。
因此,我始終認為,創(chuàng)作與理論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天然的屏障,相反,做得好,是會相互促進,相得益彰的。其實,無論中外,文史哲,乃至文史哲數(shù)理,都是不分家的?!妒酚洝凡粌H僅是歷史巨著,也是文學巨著,不乏哲理的提升。古希臘羅馬的學者,亦是如此,直至20世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羅素,也同樣是一位大數(shù)學家,他的一段關于歷史也是藝術的名言,我曾多次引用過,這里不妨再用一次:
“歷史——我將這樣堅持認為,就像人們公認的詩歌的情況那樣,是每個人精神生活中值得向往的一部分。如果歷史要起到這種作用,它只能通過迎合那些非專業(yè)的歷史研究者的興趣才行?!?/p>
其實,現(xiàn)當代的不少文學大師,既是作家又是理論家的。而科學家們,舊體詩也寫得十分精彩。前者如郭沫若,后來有李國平——兩人都是客家人,大家都熟悉。
在中國古代美學中,就有“立象以盡意”一說,如果說“立象”是文學創(chuàng)作,那么,“盡意”則是深入的理論研究了?!傲⑾蟆眲t須發(fā)掘其間的深意,可見兩者是并行不悖的。
最近出版的《十三行世家》(六卷本,前三卷為古代卷,后三卷為當代卷),可以稱之為長河小說,有200多萬字,寫了幾個行商家族從古代到當代不同的遭際。與此同時,我也完成了經(jīng)濟史著作《十三行史稿》(三卷本,100多萬字),人們不妨把《世家》的三卷古代部分與史稿三卷相比較,顯然各有所長?!妒兰摇匪茉斓闹袊猩?,親見親歷國際貿(mào)易中相互磨合、交融與影響,書中稱,絲、茶、瓷三大產(chǎn)品的貿(mào)易,是中國給了世界的機會,加速了金融流通,這才有英國的光榮革命、工業(yè)革命、第三階級的崛起。同樣,世界也給了中國的機會,啟蒙思想、人文主義,尤其是科學技術同時流向中國。但是,世界抓住了中國給的機會,可中國呢,卻沒有抓住世界給的機會……《世家》中人物的感悟,實際上便催生了《史稿》的思想主題,形成了《史稿》的思路。而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正是寫成于十三行最開放的歷史時期,所以,這部古典經(jīng)濟學的名著中,有數(shù)十處使用了中國的范例,而且主要是中國外貿(mào)即十三行的范例,就這樣,在完成了《十三行世家》之后,這部《十三行史稿》便呼之欲出,盡管中外尚未有人寫出過十三行的全史,我這算是第一部了,但無論廣度、深度與力度,都是他人無法相比的。
而在這之前,多卷本的小說《客家魂》與《客家圣典——一個大遷徙民系的文化史》同時問世,與《十三行》頗有異曲同工之趣。
當然,在寫《客家魂》之前,我因參與客家歷史文化的研究,寫過不少論文。而這,為小說打下了相應的基礎。但《客家魂》,正如評論家所云,它是“千年景深一百年展示十年聚焦”的歷史格局,動筆前,務必打通千年的客家史,以及小說展開的百年中國近現(xiàn)代史,盡管我是以母親的家族為主線鋪陳出整部小說的,外公是辛亥元戎,華南高等農(nóng)業(yè)教育的創(chuàng)始人,這段歷史,不花功夫是不容易打通的……從1988年至1995年,歷八年筆耕,我終于完成了最初的三卷本,但當我把筆放下,想好好休整,卻發(fā)覺意猶未盡,應該還能寫點什么。
正是這個“意猶未盡”,讓我文思泉涌。為了小說,我打通了整整一部客家的歷史,把這部歷史“用完”就擱下,實在是舍不得。于是,《客家魂》發(fā)出之后,在短短的一個多月,我竟一氣呵成,寫出了近40萬字的《客家圣典——一個大遷徙民系的文化史》,盡管后來有人說它是“準學術”性的“大散文”,但是,在這之前,并不曾有過任何類型的客家史。令我欣慰的是,《客家圣典》與《客家魂》同時出版了,而《客家圣典》還以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又重版,供不應求,之后,一連再版了多次,其受歡迎的程序出乎意料。
也許,正是從兒童文學開始,創(chuàng)作與研究就齊頭并進了。
已故的著名理論家雷達編選《無效護照》一書時,稱我“大雙棲,小雙棲”,游刃有余。這里說的“大雙棲,小雙棲”指的是高校里的教學與科研,論教學,我母親過去也是教書,我當知青時大部分時間也是在代課,課堂上,每每講得慷慨激昂,這也許是文學家的激情所致,深受學生歡迎,很早就得到省的教學成果一等獎,而科研呢,則主持了不少國家、省市的項目?!靶‰p棲”則是指創(chuàng)作與理論,創(chuàng)作呢,小說、戲劇、影視都有;理論呢,包括文學批評、文化研究以及歷史哲學……我以為,無論作家也好,學者也好,要的是見多識廣,雖然不必做到面面俱到,但觸類旁通,卻是至關重要的。
我并不以為形象思維或感性思維,與抽象思維或理性思維之間有太大的鴻溝。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感情是第一位的,沒有激情便沒有磅礴的文氣,打動人的文字,但是,寫作中,對作品的結構、鋪床疊架,則需要理性的思考,尤其是一部長篇,沒有強大的健全的理性精神介入是難以成功的,在這點上,作家需要有高強的建構能力,才可以進行藝術理性的駕馭。作家當然要有來自鮮活的生活、細節(jié)的直觀感受,要被具體的事物所感動,并由此感悟,方能進入寫作,但如缺乏思考,缺乏對素材的整體把握,要寫出好的作品則很難做到。我相信不同的作家、學者,在思維方法上都有不同的側重,從而在作品中呈示出來的形象與思想各有不同,這是不可以苛求的。但把不同的思維對立起來,認為互相傷害,這未必是事實。
陽:您是華南理工大學美學學科帶頭人,在美學研究領域具有重大的影響力,您在進行美學研究的過程中,對于目前在文藝批評研究領域存在的,諸如文藝批評與文本脫節(jié),甚至完全脫離文本的表現(xiàn)意圖或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現(xiàn)象,您是如何看待的?對此,您有什么建議?
譚:20世紀80年代,一波又一波的美學熱,撼動了大學學府,也撼動了文學界,那個時代嶄露頭角的作家、學者,無一不具有美學情懷,我也是這么走過來的。對于文學批評而言,美學的修養(yǎng)不可或缺。80年代的中后期,我一直堅持我的歷史-美學批評的主張,并寫了很多文章,有理論專題的,也有作品評論的。那時,我對文學批評,提出了三大原則。具體可以看我90年代初的文學理論專著《呼喚史識》,看標題,便得知我強調的是,文學作品,尤其是長篇作品,應當具有歷史意識。
所謂三大原則,是“應然之則”“實然之則”與“卓然之則”。這三則,我都運用在許多部文學理論的專著里,如《土地與農(nóng)民的史詩》等。
“應然之則”,也就是“應當如此”,即倫理準則、道德評價,強調“正統(tǒng)”“正朔”,如《三國演義》中,劉備無疑是劉姓王朝的正脈,雖然蜀國最早被滅,但劉備、諸葛亮卻始終是演義中的正面人物、英雄人物,在倫理上不可以撼動。
“實然之則”,也就是“事實如此”,忠于歷史,推到極端,也會成為“成者為王侯敗者為寇”。如果說,應然之則講的是對與錯、善與惡,那實然之則強調的是真與假,實與虛了。我們強調的歷史眼光,高瞻遠矚,不僅要實事求是,而且要有遠見卓識。記得我為此寫過諸如《歷史,文學批評的廣角鏡》《文化質態(tài)的落差》《現(xiàn)實的敏銳與歷史的執(zhí)著》等評論文章。但是,我還寫有《文學,歷史的未盡之言》《來自歷史深處的雙重清醒》等更有分量的文章,顯然,對如囿于歷史角度的批評,還是不夠的,甚至是不足為訓的。
正是在此基礎上,才有了“卓然之則”。歷史的未盡之言是什么?為何文學能把它說出來?這近乎于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立象以盡意”了,畢竟,歷史的書寫,每每被格式化,甚至被應然之則所擺布,《紅樓夢》講的不是歷史,但卻是那段歷史的大百科全書,從“象”中可以讀出歷史未記載或忽略了的很多內(nèi)容來,這便是文學的價值與意義所在?!白咳恢畡t”正是擺脫了倫理束縛與歷史功利主義的美學原則。
這里,我只能簡單闡釋一下自己的美學觀,至于建筑美學,我有好幾本專著,有的評論者從中摘出了上百條“語錄”來,這里就不贅述了。
當今的批評家,有相當?shù)囊徊糠秩?,只是一味在販賣“自己”的所謂文學理念,我就看到有那么幾位,無論評甲的作品,還是評乙的作品,都一模一樣,甚至大段大段的文字都大同小異,但甲與乙的文本,卻完全不同,也就是說,他們視文本為無物,只是借其販賣自己的私貨而已,當然,有的并非私貨,只是拾人牙慧、趨炎附勢。我總的感覺今天的文學批評有點“返潮”了,回到了應然之則上面,以倫理,特別是狹隘的倫理中心主義,去否定或偷換“實然之則”,對高大上,如蠅逐臭,讓當年的假大空改頭換面重新粉墨登場。這一來,更遠離了卓然之則,以所謂的“善”取代了真,更取消了美,導致了你所說的文藝批評與文本脫節(jié),把批評家的思想或觀點強加到被評論的對象頭上,還自命的“引導”什么的,當然,這未必行得通,更難以發(fā)揮“引導”作用。
這種批評中的自說自話,基本不顧文章的表現(xiàn)意圖與作者創(chuàng)作的意圖,當下已幾近泛濫。對被批評者而言,哪怕是恭維,也只能是拍在了馬腿上,污化了整個的批評圈。這讓我想到被譽為中國莎士比亞的戲劇家湯顯祖的一句格言:文字諛生佞死,須午夜為之。憑什么能大模大樣放在我們白天的書本上?
陽:從您的治學經(jīng)歷,我發(fā)現(xiàn),客家文化是您學術研究中的重要研究對象,您認為客家文化是一種什么特質的文化?作為中華文化具有顯著特征的地域文化,客家文化在整個中華文化發(fā)展史上的地位與影響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譚:20世紀80年代完成的《中國文化史觀》,是我學術研究的起步,也是日后廣府、客家研究的基礎,也許是當年太年輕了,敢于啃這么一個大課題,是前人沒有過的,這部奠基式的作品,有過不俗的評價。這里引用一下吳于廑序言的概括: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各國文化相互交融與促進,才有了思想史上著名的“百家爭鳴”;漢魏六朝的動蕩,超出了中原,推動了中國南北文化的交融與新的激活,而唐宋文化的實質則是亞洲文化甚至歐亞文化的大融合……”
看完這段話,就不難理解,我同時完成關于“世界民族大遷徙中客家先民南漸”的主題論文,因為,客家先民的南下,標志了中國南北文化的交融與新的激活,這才有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民系的誕生,同時,這一誕生,伴隨的卻是風雨不斷的民族災難,而正是這些災難,又進一步強化了客家人的民族認同,漢民族認同,尤其是中原文化的認同。
也正是這種認同,塑造了作為南方最大一個族群的人文品格,魯迅先生講過,南人北相主貴,客家人被視為東南沿海的一大族群,但卻大都有著中原人的體格與面相。而他們在中國近代史的崛起,則證明魯迅說的“主貴”,正切中肯綮。其實,客家人,正是中國南北文化之間一座偉岸的橋梁,才出了那么多革命的先行者、領袖、將軍,以及文壇的驍將。“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也唯有思想史,才最真實,無可顛覆。如果說,從思想史的角度出發(fā),客家人作為南北文化交融的產(chǎn)物,更是世界民族大遷徙的東方部分的歷史鐵證,可以說,已從根本上解決了客家人的族源、遷徙史與文化認同的問題,正是從這里出發(fā),我進一步提出了客家人精神史的研究。20世紀末,香港學界“前有羅香林,后有譚元亨”一說,偏重當在,羅香林基本解決了客家人的族源與遷徙歷史的問題,其作品被視為無可否認的客家經(jīng)典,而我,則是在他的基礎上,上升到了精神的層面上。《客家魂》當然是一個標志,而迄今唯一獲得全國獎的百多萬言的《客家文化史》則是從文學走向學術的碑記。
最近,由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編選的15部我的“客家經(jīng)典書系”,正是這一精神史的開拓,如《客家學人》《客家文明之旅》《客家文化美學》《客家學的正本清源》《客家之謎》等等,相信讀者明白我的苦心所在。
陽:根據(jù)您上面所說的客家文化的文化特征,目前客家文化的研究處于什么狀態(tài)?其當代文化價值與內(nèi)涵是什么?未來將如何發(fā)展?
譚:毫無疑問,客家研究的“中原說”,始終是主流,而且,在廣大的客家人中,更是深入人心。這可以用我的幾十部專著,幾十萬的印數(shù)為證明,更可以用今天的大數(shù)據(jù)為證明,無論是歷史學、人類學的方式,乃至DNA的測定,2019年,第十屆客家高峰論壇上,我的《大歷史,大數(shù)據(jù)為客家學正本清源》是作為主體論文第一發(fā)言的。
然而,“土著說”“畬源說”以及“取消說”,在象牙塔里仍不絕于耳。有的人把上億客家人說成是畬族人,縱然當今畬族人口仍不足百萬,而畬族的遷徙路線是從西向東再轉北,恰恰與客家人從北向南再部分轉西相反的,畬族人視鳳凰山為祖地,客家人以寧化石壁為祖地。至于“取消說”,則以客家話與廣府次方言四邑話有某些相似為據(jù),說客家人僅僅是廣府人的一部分,客家人是學者建構的……更有甚者,全盤否定這30年來堅持中原說的全部新成果,斥之為無建樹。這些以“去中原化”為旨歸的,標新立異的怪論,還是應該引起重視的。
在醫(yī)學倫理學上,不可以只挑符合自己需要的少數(shù)個案冒充整體,從而讓不良藥物來蒙騙所有患者,這自是性命攸關的原則。那么,在人類學中,尤其是田野調查中,是否只取符合自己的觀點的個案,抓住一點,不及其余,從而把少量的個體,說成是大量的事實依據(jù),從而歪曲歷史捏造歷史——這對于一個民族,同樣是性命攸關的原則問題,這便是“去中原化”的要害所在,可以說,歷史研究、人類學調查,同樣存在一個與醫(yī)學倫理學一樣的問題,大是大非的問題,這絕對不是創(chuàng)新,或者什么“范式”問題,而是重新祭起當日侮蔑客家人的白幡。
社會科學發(fā)展到今天,具體如客家學,如何提升其科學性,吸取自然科學的成功經(jīng)驗,已迫在眉睫。傳統(tǒng)社會科學以抽樣調查為基礎的數(shù)據(jù)獲取與分析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而大數(shù)據(jù)則正是從數(shù)據(jù)支撐的層面上改變這一現(xiàn)象,我一直試圖對當今客家學中出現(xiàn)的所謂“方言群”“客畬論”的謬論,從大歷史、大數(shù)據(jù)上予以層層剝繭,給予證偽,否則,當貽害后世。
目前,大數(shù)據(jù)的覆蓋,給進一步深入客家研究提供了新契機,我們學校也一連拿下了國家檔案館、國家出版平臺的兩個大數(shù)據(jù)的項目,一批年輕的博士正以其豐富、深厚的學術研究底蘊,進入到這一領域,我相信,新突破即將到來。
陽:最后,我想了解一下您未來幾年的學術研究方向?
譚:除客家研究外,這幾年,我在各個領域的創(chuàng)作與學術均在繼續(xù)推進,當然,有著輕重緩急。包括兒童文學,寫留守兒童的長篇《跑步少年》今年很快就會出版,但它所取的視角,是同類作品中所沒有的。
應廣州老市長之約,我一直在主持《廣府文庫》,估計今年第一輯就會問世。其實,我對廣府文化的研究,與客家研究是同步進行的,包括《十三行史稿》《廣府人史綱》也都會今年付梓。而且,手頭上正在修訂的,與《客家魂》三部曲同樣分量的廣府人的三部曲,不久也會完成。這三部典中,《人天眼目》寫一位年輕的考古學者與古南漢國的不解之緣,《南天浮祠》,則以“順德祠堂南海廟”的民諺為引子,解構當年珠璣巷移民如何“禮失求諸野”,進而強化自己的民族認同、文化認同,揭示廣府文化深厚的歷史底蘊。還有《如影相隨》,則是寫高校的廣府學者的人文情懷……這些長篇,對廣府方言、民俗等,都予以了有力的展示。廣府文化的研究過去有些滯后,現(xiàn)今方興未艾,當有一個后來居上的大好局面。
2017年《廣州日報》以一版篇幅,在“今日人物”中發(fā)表了一篇《南石頭屠殺記錄者譚元亨》,2018年《中國新聞周刊》,更發(fā)表了上萬字的《消失的遺址:追尋華南“731部隊”的歷史證據(jù)》,都講的是日軍細菌戰(zhàn)的罪行。根據(jù)我的家族歷史與我所掌握的史料,近10年我一直在構思,如何用文學的形式寫出這一慘絕人寰的大慘案,尤其是如何用歷史的、哲學的思考,寫出這幾十年來,與東西方學者所寫的關于奧斯威辛、古拉格群島同等分量的理論專著?雖然這個工作異常艱巨,但我認為這是我的使命,我也有寫自傳的計劃,可我惟有在完成這一巨著的情況下,才可能安心地去寫我的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