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
明初,朱元璋為了鞏固政權(quán),嚴(yán)厲禁賭。凡抓住賭博者,無論是官是民,一律斷手?jǐn)嗄_。后來不再如此兇殘,但按《問刑條例》規(guī)定,抓住仍然要游街示眾,官員則革職查辦。然而隨著城市經(jīng)濟(jì)迅速發(fā)展,賭博之風(fēng)漸漸盛行。至成化年間,起源于昆山、蘇州一帶的“葉子戲”蔓延成時髦娛樂,及至“進(jìn)士以不工賭博為恥”?!度f歷野獲編》說:“今天下賭博盛行,其始則失貨財,甚則鬻田宅,又則為穿窬,浸成大伙劫賊,蓋因本朝法輕,愚民易犯?!泵髂┣宄跷膶W(xué)家吳梅村痛心疾首地嘶吼:“明之亡,亡于馬吊!”
葉子,是明代一種風(fēng)行天下的紙牌。據(jù)《菽園雜記》《堅瓠集》等書籍記載,這種紙牌又稱馬吊,人們將玩紙牌稱為“斗葉子”。紙牌一共有四十張,四人入局,每人八張,其余的放在中央,玩的時候以大擊小,變化多端,饒有趣味。
顧炎武先生《日知錄》卷二十八有“賭博”一條。他從馬吊之戲談起:“萬歷之末,太平無事,士大夫無所用心,問有相從賭博者。至天啟中,始行馬吊之戲。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東,凡于無人不為此。有如韋昭論所云:‘窮日盡明,繼以脂燭。人事曠而不修,賓旅闕而不接者。吁!可異也。”
作為學(xué)者,顧炎武仔細(xì)研究了中國賭博史。他告訴人們,賭博歷代屢禁不止。《漢書》中,有安丘侯張拾、邔侯黃遂、樊侯蔡辟方因為賭博而被罰服苦役的記載。《南史》中有司徒左長史王質(zhì)因為聚徒賭博而被免官的記載。宋太宗淳化二年,下詔犯賭博者斬。明朝法律雖規(guī)定文官賭博革職為民、武官賭博革職為士卒,“但百人之中未有一人坐罪者,上下兼容而法不行故也”。從萬歷到天啟,再到崇禎,各地賭博之風(fēng)愈演愈烈。
在政治與道德的關(guān)系上,顧炎武有很深刻的見解。他認(rèn)為,士大夫階層本應(yīng)該在道德上對社會起表率作用,并且負(fù)有對民眾進(jìn)行道德教化的責(zé)任,而實際情況卻是“無官不竊盜,無守不賂遺”,道德教化者恰恰成了社會上最壞的一批人,成了敗壞社會風(fēng)氣的罪魁禍?zhǔn)住!啊短茣费?,楊國忠以善樗蒲得人供奉,常后出,專主蒲簿,計算勾畫,分銖不誤。帝悅曰:度支郎才也。卒用之而敗。玄宗末年,荒佚,遂以小人乘君子之器,此亦國家之妖孽也。今之士大夫不慕姚崇、宋璟,而學(xué)楊國忠,亦終必亡而已矣?!苯裉斓氖看蠓虿谎瞿揭Τ?、宋璟這樣的“無嗜博,無飲酒”的清廉官員,而仿效國家之妖孽楊國忠,明朝還怎么能不亡呢?
顧炎武明白,賭博之風(fēng),尤其盛行于士大夫階層中。士大夫階層是一個無時無刻不接受權(quán)力腐蝕的人群,他們向善的天性很容易被權(quán)力湮沒。若要他們講道德,非得滿足他們對名利的追求不可。在顧炎武看來,任何政治的高談闊論、道德的豪言壯語,對士大夫們是不管用的;能夠收到成效的,是將滿足他們對于名利的追求與他們必須遵守的最低限度的道德密切結(jié)合起來。為了達(dá)到“務(wù)正人心”的目的,不能再講“最高限度的道德”,而只能講最低限度的道德。
在長久的思考中,顧炎武對《管子》所說的“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的觀點,深有同感。他認(rèn)為禮義廉恥四者之中,恥尤為重要?!安涣畡t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無恥是一切罪惡行為的根源。人要有道德,當(dāng)從有恥開始。無論如何,必須設(shè)置一條切實可行的“行己有恥”的道德底線。
晚明士大夫不僅不以戒賭為榮,反以不善賭博為恥。“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顧炎武的譴責(zé)之聲,竟如此悲涼。
聶勇薦自《檢察日報》2019年11月15日女女v童玲/圖女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