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得讓人慚愧

王暉

日本電影《入殮師》內(nèi)，有幾個令人難忘的美食橋段：小林大悟與妻子美香吃米澤牛肉火鍋，小林大悟與美香吃雞肉火鍋，佐佐木社長請小林大悟享用烤河豚魚白，佐佐木、小林大悟與公司女秘書圣誕夜聚餐吃炸雞肉……

日本電影學者佐藤忠男解析這部影片時，曾說：“日本人的生死觀里，生與死沒有明顯界限。影片常在情節(jié)轉(zhuǎn)折點安排與生死有關(guān)的動物：大悟失業(yè)，夫妻二人放生章魚，決定回老家;初次受挫時，他見到水中漂走的魚尸。此外，幾次出現(xiàn)天鵝，高貴純潔之外，更是對生的渴望象征?！彼€特別向觀眾指點：“不應(yīng)忽視的還有吃河豚魚白時的贊嘆，至于圣誕夜吃雞肉的鏡頭，更是強調(diào)只有擺脫死的陰影，人們才能享受人生，坦然而活?！绷私膺@些橋段寓意，無疑更益于欣賞其在情節(jié)推進中的起承轉(zhuǎn)合作用。

閑話少敘，這里只想斟酌片中稱道美味的一句譯文。佐佐木社長在擺滿盆栽植物的居室頂層，正獨自飲酒，吃烤河豚魚白。小林大悟前來辭職，話沒出口，便被佐佐木延請入座，奉上一丸烤河豚魚白。小林大悟享用后，深為此肴鮮美而驚詫。佐佐木問他對此菜的感受，小林大悟頷首稱道不已，佐佐木也由衷贊嘆：“好吃得讓人為難！”

河豚魚白即雄性河豚魚的精巢，又名西施乳，甘膩細嫩，味美異常，以至于民間有“不食魚白，不知魚味。食過魚白，百魚無味”的說法。我對片中吃烤河豚魚白這個橋段特別喜歡，兩次觀看央視電影頻道播放的《入殮師》，雖明曉佐佐木所說“好吃得讓人為難”，是稱贊烤河豚魚白味美，卻總因這句對白譯文與國人語言習慣差異太大而深感別扭。

翻檢《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為難”詞目的解釋是：一、（形容詞）感到難以應(yīng)付：為難的事、叫人挺為難的。二、（動詞）作對或刁難：故意為難。顯然，都不包含贊美的意思。

我也留心了一下網(wǎng)友對這句譯文的評價意見，比如，有網(wǎng)友在博客發(fā)表博文，敘述自己在常州食河豚魚白的感受，說：“到底什么是魚白呢？按照術(shù)語來說，就是河豚魚的精囊。幸虧吃的時候還不知道，不然我肯定不吃，怪不得電影里說：‘這東西好吃啊，好吃得讓人為難……”有的在解釋“河豚魚白是個什么東東”時，將這種感受表述得更直白：“知道了河豚魚白是個什么東東，我們也就了解了《入殮師》里的老先生為何要說：‘這東西好吃啊，好吃得讓人為難……再好吃，有心理潔癖的人多少難免會有些為難……”如果僅局限于表述佐佐木、小林大悟吃烤河豚魚白的感受，譯成“為難”，似乎還說得過去。但細心的觀眾肯定記得，其后，在圣誕夜公司聚餐時，佐佐木稱贊炸雞味美，又重復(fù)了“好吃得讓人為難”這句臺詞。而炸雞是世界上大多數(shù)地區(qū)和民眾公認的傳統(tǒng)美味，享用時應(yīng)無任何心理不適之感。

并非僅我一人對這翻譯不以為然，網(wǎng)友“漁三郎”也說：“佐佐木社長對魚白的美味如此贊嘆：‘好吃得讓人為難。這句話，我一直對翻譯有異議，我覺得‘好吃得讓人欲罷不能應(yīng)該更為貼切一些，也更容易讓人理解?！碑斎?，他遭到了顯然對日語略有所知的網(wǎng)友“篤春館館長”的反駁：“還是‘好吃得讓人為難這種譯法更有味道，不僅符合原日語句子一種含混的表達，也符合日語的習慣?！T不能，這種說法過于直白，對于日本人來說，也過于直接了?！?/p>

那么，能否尋找一個既表達含混，又文質(zhì)彬彬，更熨帖、且順暢的詞，來置換“為難”？這個念頭令我為難了良久，卻未尋得。

近讀晚明張岱的《天鏡園》，內(nèi)有一段：“每歲春老，破塘筍必道此。輕舠飛出，牙人擇頂大筍一株擲水面，呼園中人曰：‘撈筍！鼓枻飛去。園丁劃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p>

立時省悟，在漢語使用中，“慚愧”一詞，除包含“因為自己有缺點﹑做錯了事或未能盡到責任而感到不安”的意思外，還含有多謝﹑難得﹑僥幸之意。元稹《長灘夢李紳》詩：“慚愧夢魂無遠近，不辭風雨到長灘?！碧K軾《浣溪沙》詞：“慚愧今年二麥豐，千畦翠浪舞晴空。”張壽卿雜劇《謝金蓮詩酒紅梨花》第一折：“（趙汝州云）小生慚愧，有緣遇這個小娘子，許我明夜再會?！眳蔷磋餍≌f《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jīng)過了這一番！”皆可作生動明證。既然如此，若將佐佐木那句由衷贊語譯作：“好吃得讓人慚愧?！毕氡丶冗_且雅，不僅符合日語含混表達的意味，同時也更宜被中國觀眾接受。

是的，就是你了——“慚愧”，這個讓我夢里尋覓千百度，驀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可意詞兒。哦，此刻，我真高興，高興得讓人慚愧。

潘光賢薦自《西安晚報》2019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