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貴
晉人傅玄云:“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狈婪兜湉目诔?,大抵可算國人“教化從娃娃抓起”的必修課;相形之下,規(guī)避禍從默出,則庶幾成為吾民“被教化遺忘的角落”。
禍從口出的危害,無外乎兩種情形:一謂因言惹禍。春秋時期,晉國大臣伯宗為人耿直敢說敢為,無懼得罪權(quán)勢,每次上朝前,妻子都提醒他勿直言賈禍。晉厲公乃昏庸暴虐君主,酷喜溜須拍馬之徒,他不待見伯宗正直,終聽信讒言將其處死。類似因言惹禍的事例,古今中外舉不勝舉。再謂因言獲罪。封建人治社會有“文字獄”“莫須有”罪名,現(xiàn)代法治社會有不當言論損害他人名譽涉罪。我國刑法就有對貶低損害他人人格名譽行為規(guī)定的罪名,比如侮辱罪和誹謗罪,等等。為防范禍從口出,“言多必失”“謹言慎行”“沉默是金”等箴言,被國人奉為立身圭臬源遠流長,并尊為代際傳承的處世哲學。
其實,禍從默出的危害,一點也不在禍從口出之下,有時甚或有過之無不及。抽象觀照,禍從默出之害亦不出三種情形。
其一,不測之禍。被列入“2018年度社會生活類十大流行語”的某地公交車墜江事故,造成15條鮮活生命消逝,雖說肇因系乘司爭執(zhí)互毆引發(fā),然而,面對包括自己生命臨危的公共安全險情,車上乘客選擇沉默無人出手緊急避險,難道不算放縱結(jié)果發(fā)生的導因嗎?面對邪惡,沉默者為沉默付出了生命代價。
其二,有形之罪。按照我國刑法規(guī)定,設(shè)如“公仆”故意“沉默”瀆職,就有可能涉嫌構(gòu)成玩忽職守型瀆職罪中的多項罪名。美國也有因默獲罪判例,比如5名報道某案的記者就因未遵法庭指令,出面確認報道所援引美國政府消息來源,被聯(lián)邦法官判為蔑視法庭罪。
再者,無形之“罪”。對邪惡麻木沉默,相當于變相助邪幫惡,道義上也是一種罪過。正如馬丁·路德·金所說:“我雖然十分反對暴力,但是有一件事情比暴力更加罪過,那就是怯懦?!彪m然此“罪”非彼罪,只是難以名狀的無形“罪感”,但這種“負罪感”在良知起底拷問下,“罪人”們將為此背負自責懺悔一生,不啻于靈魂被判“無期徒刑”并加戴上手銬腳鐐。日本老兵三谷翔曾目擊南京大屠殺,迫于嚴令違心沉默數(shù)十載,后經(jīng)受不了良心折磨和靈魂煎熬:“不講出日本軍隊的暴行,不向南京人民懺悔,我一生不安。”進而,終于站出來說出歷史真相并專程來寧懺悔。二戰(zhàn)期間,普通德國人大多已知那些被推上火車的猶太人下場,悲催的是,他們對此無動于衷……試想,其中不知有多少“罪人”為其沉默而懺悔贖“罪”終生。
相較于防范禍從口出“從娃娃抓起”的全民追捧程度,禍從默出之所以淪為“被國人遺忘的角落”,是因為前者被公認有“獲罪”風險,“罪”既容易被事發(fā)追究又容易被警覺規(guī)避,而后者則不然。防范禍從口出,只要閉口保持沉默即可;規(guī)避禍從默出,則不僅止乎開口發(fā)聲,甚至還要承擔衍生風險和連帶后果。問題是,倘若對兩者顧此失彼、厚此薄彼,行將伴生比個體風險大得多的社會風險?;鼗p過度倚重防范禍從口出,勢必壘高硬化“萬馬齊喑”的社會土壤,壯大“沉默的大多數(shù)”后備軍隊伍,助長國民自私冷漠麻木的劣根性,從而誘發(fā)公民精神發(fā)育不良,掣肘公民社會健康演進。漠視規(guī)避禍從默出,則可能引發(fā)更多不測風險和無妄之災,催化更多無形之“罪”。而且,二者風險此消彼長,禍從口出有形風險降了,禍從默出無形風險必升。
無論是埃德蒙·柏克發(fā)現(xiàn)“邪惡盛行的唯一條件,是善良者的沉默”,還是德斯蒙德洞見“如果你在不公正的情形下保持中立,那你其實已經(jīng)選擇站在壓迫者的一邊”,抑或馬丁·路德·金預言的“歷史將會記錄:在這個社會轉(zhuǎn)型期,最大的悲哀不是壞人的囂張,而是好人的過度沉默”,“我們看到真相卻一言不發(fā)之時,便是我們走向死亡之日”。先哲們洞明和強調(diào)的都是,防范禍從口出與規(guī)避禍從默出等量齊觀不可偏廢的世理。
相對禍從口出的“全民皆防”,禍從默出更需“人人俱避”。眾生崇默輕鳴,既與公民社會南轅北轍,也與法治時代貌合神離。歸根到底,培植“人人擔當”公共精神,養(yǎng)護“百家爭鳴”的健康生態(tài),不能僅靠個人氣節(jié)覺悟內(nèi)生自覺,更應有賴完備法治和文明德治外力保障。無論如何,對個體而言,也許你做不到成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非凡人,但完全應當而且可以做到,成為長禍從默出記性,并自覺規(guī)避禍從默出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