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導盲犬及其他(組詩)

李不嫁

李不嫁，湘人，六零后，供職于傳統(tǒng)媒體，2014年開始詩歌寫作，現(xiàn)居長沙。

雪豹

根本沒有雪豹！只有幻象

或者是純粹的虛構(gòu)

那么高寒的海拔，鷹的雙眼不會造假

而它沒有帶來蛛絲馬跡

向我們證明

有一只羊、或野兔被撕成碎片

沒有！雪山之巔，帶有生命氣息的

除了雪山自己，在冬季加厚、到夏季融化

將石灰?guī)r水注入河流。只有我們

習慣性地雙手合十

對高居頭頂?shù)囊磺许敹Y膜拜

它也樂于云遮霧繞，聚合成神獸，安慰下造神的人間

狼

更多的是悲哀！當我看到

一個狼家族，由牧民圈養(yǎng)在圍墻里

吃喝拉撒睡在一起

我從前孤獨，

現(xiàn)在更覺得孤獨;我從前熱愛人類

現(xiàn)在更愿意逃向曠野

縮小活動范圍

我也欣喜！當熱情的主人

投食新鮮的羊肉

它們還保持著獸性，爭搶、狼吞

發(fā)出低沉的咆哮。草原上，野生動物不多了

只剩常見的月亮，呼哧呼哧喘氣

只剩我，一瘸一拐，和它玩著追逐的游戲

馬語者

一大早我們來到馬場

在草原旅行，要看一回日出

才可以領(lǐng)略到偉大和渺小

我們胖胖瘦瘦，身高不一

各自忙著挑選適合的坐騎

每匹馬都年輕漂亮，

急切地打著響鼻，渴望著馳騁

但那個哈薩克牧民輕咳一聲

馬群立刻停止了騷動，他的訓令

沒有任何人聽懂，但昨天沒接單的白馬

自覺站到后面;昨天接了單的棗紅馬，踴躍靠前

去烏魯木齊避暑

今夏的酷熱勝過往年

啊，太陽！從長沙到烏魯木齊

我坐了四個多小時的飛機

也未能擺脫炙烤。而我來避暑

為防備晝夜溫差帶足了毛衣

但積雪早已融化

大風吹起漫天黃沙

這里的戈壁比任何地方荒涼

這里的白晝比任何地方長

這里的太陽，上午像一爐火山

讓人如芒在背;下午仍像一爐火山

晚上十點了，還貪戀著王位，久久不肯退場

草原的草

它們什么都吃！我見過氈房外

爛掉半邊身子的羊

也見過公路旁倒斃的奶牛

膨脹得像一只只足球

沒有人掩埋，給它們收尸的是草

毫無疑問，半山腰上

被游牧民族遺棄的土坯房

坍塌得只剩一角了

吃掉它們的是草;消化它們的也是草

草原有自我凈化的能力

但有時，對踐踏，對闖入，會動用溫柔的暴力

一整夜，露營基地外

無邊無際的咀嚼聲，嚙齒動物般，圍攏過來

天山上的鷹

這里空氣稀薄，但有風

強勁地吹動衣襟。但有鷹

短促而尖利地呼喚同伴

而我正捂住胸，大口大口地喘氣

這副沉重的身軀

被高原反應，抽空得

只剩一副輕飄飄的皮囊了

如果它們飛低一些，如果那雙翼

扇動一下，也就能帶上我自由翱翔啊

我的雙肩已劇烈顫抖

我的雙手已扭曲成利爪，我的眼神已能洞察秋毫

征服者

山在那里，但我失去了

攀登的欲望。就像今年夏天

翻越天山上的隘口時

一陣眩暈像萬頃波濤中

獨自駕馭著一葉扁舟

先前我知道這山脈是地殼

隆起的結(jié)果;先前這里汪洋一片

巖層中露出的鵝卵石

證明了，古老的一切不能為人所征服

但那種巨變的余波

誰能料到，還能投射到我的腦海，在億萬年后

抬頭望，犬牙交錯的巨石

頂托著白皚皚的冰雪

腳下，奔涌而來的群山，是大海放牧過的萬千綿羊

路過一個哈薩克村莊

我們把車停下，等一群羊

橫過公路。草原寬廣

羊群像過不完似的

朝村莊里涌去

白楊樹的掩蓋下，那一幢幢小磚房

出奇地安靜。我們不敢鳴笛

唯恐驚擾院子里

安靜的馬匹和遠山的積雪

我們原以為那趕羊的哈薩克女人

會翻身下馬，摘下頭巾，向我們報以一笑

但是她沒有;我們原以為

威猛的牧羊犬，會朝陌生人吠叫，但是它沒有

對一只羊的忠告

像脫掉骯臟的羊毛衫，那只羊

如釋重負地

從牧民的剪刀下掙脫出來

輕松地跑回羊群

它不會料到，即將來臨的夜晚

黑暗中的雪山，對一只剪了毛的羊

是多么冷酷的考驗

它更不會憂慮，赤裸裸的身體

要融進原來熟悉的草原

抱團取暖有多難！可憐的孩子，我教你兩招吧——

白天，你要像我，不顧羞恥地咩叫

晚上，你也要像我，不顧羞恥地，養(yǎng)成裸睡的習慣

痼疾

在羊群遍地的草原上

我不喜食羊肉。喝雪山的水

吃純凈的草長大的

奶水自然潔白，肉質(zhì)自然鮮美

就連我這種從未騎過馬的

也因為長時間的日照

而變得臉色紅潤，皮膚富有彈性

但我拒斥香噴噴的烤全羊

每到一地，素凈的本地瓜果蔬菜

外加一碟小紅椒是我最愛

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也不是假惺惺的仁義道德

痼疾在身，我若不忌口

一小片羊肉會引發(fā)羊癲瘋，口吐白沫，取我性命

土爾扈特人之地

這么大的草原，牛羊是啃食不盡的

這么多奶，人是喝不完的

但凡它養(yǎng)育的，都健壯、肥美

但凡死在它胸脯的

都不需要收尸

我見過氈房外

半邊身子的牛羊;也見過半山腰

游牧民族遺棄的土坯房

它們都被草靜悄悄地吃掉

待來年，又長出新草，開出更鮮艷的花來

近在眼前的雪山

要走到山腳，那是要累死一匹馬的

河流盡頭的落日

仿佛彎弓搭箭就能射中，但那是神力也做不到的

巖羊

羊群中總有一只特別的母羊

長著女人的臉;羊群中總有一只

特別的公羊，攀援在峭壁上

背影矯健像一個男人

自由多么險峻??！

雪山上的生靈

養(yǎng)成了向死而生的勇氣

即使身處懸崖，白云飄蕩

也能如履平地。在我們經(jīng)過時

總有那么一對情侶，停止吃草，呆呆張望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額上長出雙角

有那么一瞬間，你的登山鞋，羊蹄般，掙脫了羈絆

鴻雁

請吧，他說

今晚我們吃正宗的羊排

經(jīng)他親手宰殺的、內(nèi)蒙古的羔羊

他說，請端起酒杯

這是草原最好的馬奶酒，用來待客

也敬剽悍的祖先，某某某某

當年曾橫掃歐亞大陸

他在掃視我們時，雙眼鷹隼般銳利

好像還帶點居高臨下的驕傲

可我從不吃羊肉，因為身患暗疾

中醫(yī)反復叮囑忌口;也不喝酒，因同樣的緣由

但我還是破戒了

當我雙膝發(fā)軟，攀不上馬鞍

當他一次次把酒斟滿，鴻雁向南方，對對排成行

忠實的朋友

和我生活久了，它變得像我

沒有一點生活規(guī)律

深夜我在擺弄無用的文字

它也在廚房多管閑事

驅(qū)趕著老鼠。孤獨的日子

唯有它，這只導盲犬，我忠實的朋友

用爪子撓我抓我，

用溫暖的舌頭親我舔我

和它生活久了，我也變得像它

自告奮勇地，給先天失明的人充當拐杖

給后天失明的人，給蒙蔽了雙眼的人，指一條坦途

從草原歸來

每個人的身上

都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氣味

那是膻味！因為吃多了羊肉的緣故

每個人的皮膚和毛發(fā)，乃至呼吸

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那氣味，頑固得像滲進了血液里

長進了肉里，吸進了骨骼里

無論怎樣浸泡、搓洗

都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得到潔凈

而他們自己卻聞不出來

混跡于人群

他們相互之間

也聞不出來

早晨的雨

拜托這一切都是為光明所賜

早晨的雨不只是

喚醒樹木自律，回到原處

也使得早晨的鳥鳴

像鬧鈴按時醒轉(zhuǎn)

輕微的，像跳上鋼琴的鍵盤

粗獷一些的，像天邊的雷聲漸漸逼近

這日復一日的律令

不因為沒有一只眼在看

沒有一只耳朵在聽而得到更改

而是早一分鐘不可以，遲一分鐘也不被原諒

拜托這一切都是為光明所賜

熱愛且寬?。涸绯康娜?，只是一顆顆安眠藥，睡得太沉

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多么寂寥啊。去年夏天

我回故鄉(xiāng)避暑，林下生火，泉水煮飯

蟬聲催我早早睡去

這即將到來的晚年生活圖景

今年我可不愿重復：

山中才數(shù)日，世上已逾千年哪

也不見最親愛的兒子

打一個電話，問一聲老家伙安否

也不見年輕時的俏冤家

從藕池深處奔出，高舉著粉拳，使勁擂門

像一盞燈

像一盞燈的，終究如燈熄滅

我已經(jīng)放棄了

向命運抗爭，正在老去的日子

也一任心腦血管疾病

如一只只攔路虎肆虐、奪命

我已經(jīng)活過了該活的年紀

并且有兩次

見過同齡人的結(jié)局：老友田征文

前年死在惠州，因為心臟病突發(fā)

老同學徐斌英年早逝

因為肝癌。青山有幸埋忠骨

他們都被運送回故鄉(xiāng)，完整的身軀，隨草木枯黃

前者是樂觀的，當我去吊唁

靈前的蠟燭撲閃撲閃

后者是悲觀的，靈前的蠟燭撲閃撲閃，燭淚一行又一行

過于寂靜的時刻

忽然懼怕接下來的日子

我越是老去，越是衰朽，越能敏感地

嗅到空氣中不安全的因子

我有理由深信，

一場災難正在悄悄逼近！夏日的傍晚

當我路過小區(qū)的池塘

不由得提高了警覺

因為這四周，

震耳欲聾的蛙鳴，好像被扎破了氣囊

而集體沉默

過于寂靜的時刻必有蹊蹺，

而我們竟不如一只青蛙

面對即將來臨的邪惡

率先收聲、報警，

在黑暗中

瞪視游行的

毒蛇

午夜的寫作

詩歌是無用之物

對此，我不敢輕易肯定

生來無用的也許更渴望自由

我在深夜寫作，在紙上咆哮

就像野生動物園的獸醫(yī)

他把新生的虎仔抱進懷里

用奶瓶喂奶;他給它們洗澡

用電吹風，吹干那一身斑斕的小虎皮

春天是個繁育的季節(jié)

將有更多猛獸的后代來到人間，被終身囚禁

我們都竭力把瀕危的物種

延續(xù)下去。我更尋求一種技術(shù)

將自己速凍，以期若干年后蘇醒，以防那時候死無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