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竹枝詞看徽商與揚州園林文化

李 志 翀

(安徽師范大學(xué), 安徽 蕪湖 241002)

明清時期商品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地域性商幫開始興盛,從皖南山區(qū)走出的徽州商幫便是其中的翹楚?；丈桃浴胞}、典、木、茶”四業(yè)為支柱產(chǎn)業(yè),鹽業(yè)更是重中之重。寄寓揚州的徽州鹽商擁有大量貨幣財富,并積極融入揚州社會生活,對揚州的社會風(fēng)尚與文化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正如民國時期的陳去病所說：“故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1]徽商對于揚州文化的一大突出貢獻便是大力修建園林,徽商以其雄厚的資本與高雅的審美使得園林成為揚州文化中的瑰寶。揚州園林幾乎成為揚州的代表性名勝風(fēng)景,乾嘉時文人劉大觀稱“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2]151。

竹枝詞是一種以吟詠風(fēng)土為主要題材的詩體,形式靈活,以七言四句為主,且常有序跋和自注對寫作背景與部分詞語進行詮釋,內(nèi)容多記錄地方民俗民風(fēng)、自然風(fēng)光與人文景觀等,具有豐富的社會史、文化史史料價值。揚州素為竹枝詞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區(qū),揚州竹枝詞中包含大量有關(guān)徽商與揚州園林的記載。關(guān)于徽商與揚州園林文化的研究,學(xué)術(shù)界已有一些豐碩的成果,但對于竹枝詞的使用與解讀似有未盡之處,目前尚無專門利用竹枝詞研究徽商與揚州園林文化的論著。本文以揚州地區(qū)的竹枝詞為考察中心,研究徽州鹽商與揚州園林文化的興盛與衰敗。

1 “散商依舊總商人”——活躍于兩淮鹽業(yè)中的徽商人物

徽商在兩淮地區(qū)經(jīng)營鹽業(yè)由來已久。明萬歷時綱運制確立,規(guī)定分散的鹽商必須結(jié)綱行運,售鹽資格世襲化。清代延續(xù)并發(fā)展了這一制度,在此之上產(chǎn)生了總商與散商。總商是官府認可的鹽商首領(lǐng)人物,代表諸鹽商直接與官府對接事務(wù),其來自于鹽商中的“家道殷實者”。清代揚州學(xué)者、詩人林蘇門的《續(xù)揚州竹枝詞》中寫到“明白安詳江廣達,散商依舊總商人”[3]759,這句詩可以看出散商與總商的關(guān)系,散商依舊是總商旗號下的人,行事聽總商吩咐。何嘉延《揚州竹枝詞》中寫到“鹺客連檣擁巨貲,宋門河下鎖葳蕤。鄉(xiāng)音歙語兼秦語,不問人名但問旗”[3]163,總商大賈的船隊停泊在河下,一聽口音便知是徽商兼或山陜商人,兩淮總商不少由徽商充任,據(jù)民國《歙縣志》載“兩淮八總商,邑人恒占其四”[4]41,僅僅歙縣的商人就可占兩淮八大總商之半,可見徽商在兩淮鹽業(yè)中勢力之大。“不問人名但問旗”指的是人們對于總商的稱呼往往是只稱其旗號而不稱姓名,如上文竹枝詞中的“江廣達”,即是兩淮總商江春。江春字穎長,號鶴亭,徽州歙縣江村人,清乾隆時兩淮總商之一,曾任總商之上的首總,嘉慶《兩淮鹽法志》中稱其“身系兩淮盛衰者垂五十年”[5]891,袁枚為江春作的墓志銘中提到“廣達者,公行鹽旗號也”[6]1862。

竹枝詞中還出現(xiàn)了其他明確可考的徽人總商旗號?！昂榧沂卓偱蔀橹?丕振從前充實時。箴遠領(lǐng)班公議事,爭先恐后肖呆癡?！盵3]758詞中的“充實”“箴遠”俱為洪姓鹽商的旗號。在《兩淮辦差急公商名清單》(乾隆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中,見“洪征治,商名充實,淮南大總”[7],足見洪充實確系洪征治無誤。尤拔世有《奏為洪箴遠汪啟源二商所繳贖罪金解交何處事》(乾隆三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中記“淮南總商洪充實之子洪箴遠”[8]4790,洪充實和洪箴遠旗號主人為父子關(guān)系。洪箴遠為江春之后的兩淮鹽商首總,嘉慶《兩淮鹽法志》中多有領(lǐng)銜捐輸議敘的事跡,據(jù)《桂林洪氏宗譜》可知洪征治去世于康熙三十三年,共五子,其中惟有長子洪肇根有職銜,“候選道加三級恩加頂帶一級誥授通奉大夫”[9],可見洪箴遠旗號主人為洪肇根。洪肇根于乾隆三十四年繳納贖罪金是因其先父洪征治受兩淮提引案牽連,故而洪肇根非為脫離“充實”旗號另立門戶,應(yīng)是將“充實”旗號更名“箴遠”,這也能解釋竹枝詞中的“丕振從前充實時”,意為洪肇根在乾隆末期任首總重振其父當年的榮光。

竹枝詞對于徽人總商的性格特點也作了精到的描寫,往往用只言片語把握住該商的形象,且能與其他史料相對應(yīng)。上文所引竹枝詞中形容江春辦事“明白安詳江廣達”,其中“明白”有聰明、懂道理之意,民國《歙縣志》載其“練達明敏,熟悉鹽法,司鹺政者咸引重推為總商,才略雄駿,舉重若輕,四十余年規(guī)劃深遠”[4]366,諸散商對于江春也是言聽計從。“安詳”指的是穩(wěn)重、從容,亦可稱之為“老成”,清代學(xué)者袁枚為江春所作的墓志銘中記錄了乾隆帝夸贊江春,稱“江廣達,人老成,可與諮商”,江春“每發(fā)一言,定一計,群商張目、拱手、畫諾而已”[6]1862。和江春一樣,洪箴遠(洪肇根)作為總商,旗下眾商拱手畫諾,竹枝詞就這樣寫道:“箴遠領(lǐng)班公議事,爭先恐后肖呆癡?！盵3]758這里突出了洪箴遠總商的威嚴,洪箴遠是洪肇根的旗號,他領(lǐng)班議事,以下其他總商、散商只能扮作呆癡狀迎合,可見其首總聲勢之大。

竹枝詞也寫到了總商鮑志道的勤儉?！耙髮嵣碳邑M曰無,門前仆立女提壺。有恒屏絕浮華態(tài),廿萬綱鹽口岸沽?！盵3]758“有恒”是歙縣鮑志道的旗號,鮑志道作為殷實的總商,每年行鹽超過二十萬引,嘉慶《兩淮鹽法志》中稱一引合計三百六十四斤[5]257,故鮑志道每年行鹽超過七千二百八十萬,資本如此龐大,而其為人卻以摒棄浮華、勤儉節(jié)約著稱。

竹枝詞中還凸顯了徽商熱心于興建營造之事,“工段汪家意氣豪,何曾天府領(lǐng)泉刀。春和勤裕人猶羨,平遠樓同尺五高”[3]759。平遠樓為揚州法凈寺內(nèi)建筑,《揚州畫舫錄》中記載為歙人鹽商汪應(yīng)庚所建[2]376?！扒谠！睘辂}商旗號,據(jù)乾隆二十二年兩江總督尹繼善奏折中所列兩淮商人商名清單可知,其主人為汪應(yīng)庚之孫汪立德[7]。因此,竹枝詞中的汪家指的是汪應(yīng)庚家族,汪應(yīng)庚多有捐資營建工段之事,可謂“意氣豪”。

竹枝詞中的可考姓名的徽商人物,俱是兩淮總商中的知名人物,如江廣達、洪箴遠、鮑有恒,皆為首總旗號,可見徽商在兩淮鹽業(yè)中處于壟斷地位,通過竹枝詞的一些細節(jié)描寫,也能看出總商地位之高,散商對于總商是唯其馬首是瞻,“爭先恐后肖呆癡”。徽商資本雄厚，辦事干練，崇尚節(jié)儉,對揚州社會文化影響深遠。

2 “名園不費買山錢”——徽州鹽商與揚州園林建設(shè)

徽商通過在兩淮鹽業(yè)中的壟斷經(jīng)營,積聚財富,享受奢侈的生活,對于投資建設(shè)揚州園林,有極大的熱情與動力?；丈讨械膬苫纯偵谈侨绱?上文竹枝詞中提到的總商江春、洪征治、汪應(yīng)庚等都有修建園林的事跡?；丈虨楹稳绱藷嶂杂跔I建園林?首先是取悅帝王,乾隆帝喜好園林景致,幾次南巡均臨幸揚州園林,徽商所修建的康山草堂、凈香園、倚虹園等園林均曾接駕甚至獲得御題名、御制詩,“天子命名原未偶,先民有作亦難忘”[10]13;其次是雅和文人,文人喜好山水園林之景,常于名勝之地雅集唱和,徽商一重要特色即是賈而好儒、喜好風(fēng)雅,因而徽商樂于營造園林并舉辦文人雅集以提升自己文化商人的形象,平山堂、小玲瓏山館等園林都為文人喜好游玩之地;最后是自身享樂,徽商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帶來較高的生活品味,所以對于自己住宅園林的投資熱情非常之高,言聲均《維揚竹枝詞》中寫到“閑向石床尋蝶夢,何妨竟日作流連”[3]776,即是徽商享受園林居家的心態(tài)。

2.1 江春與康山草堂、凈香園

“以布衣上交天子”的商人江春曾修建康山草堂與凈香園。據(jù)嘉慶《兩淮鹽法志》載,康山草堂始建于明代,因明代文學(xué)家“前七子”之一的康海(號對山)曾寓居于此,故董其昌將此地山館命名為“康山草堂”,后江春“盡購其旁屋大加修建”[5]103?！犊瞪讲萏酶琛分袑懫渚爸?曰:“國初云構(gòu)起榛莽,舊觀頓復(fù)新城中。高臺曲榭重位置,奇禽珍木添豐茸?！盵11]林蘇門《邗江三百吟》中有《對山樓訪康山草堂》,其中“逼真無面不山當,對此欣然仰止將。天子命名原未偶,先民有作亦難忘”兩句敘乾隆帝南巡曾臨幸康山草堂,并為其入門處對山樓題名之事。江春的另一處園林凈香園也為乾隆帝題名并作御制詩,言聲均的《維揚竹枝詞》中寫“名園不費買山錢,非只桃源別有天。閑向石床尋蝶夢,何妨竟日作流連”,注曰“凈香園西連倚虹,北接趣園,水寬山秀,菻芋萬竿,芙蕖千頃”[3]776,能取悅乾隆帝并獲御題名、御作詩的名園,自然是“不費買山錢”。

2.2 洪氏父子與大小洪園

洪征治、洪肇根父子亦熱心于園林修建。據(jù)《揚州畫舫錄》記載,“洪氏有二園:虹橋修禊為大洪園,卷石洞天為小洪園”[2]217。大洪園曾獲乾隆帝臨幸并題名為“倚虹園”,園內(nèi)有二景,渡春橋東岸為虹橋修禊,西岸為柳湖春泛。清道光時舉人姚燮的《紅橋舫歌》中曰:“流浪華館浪無情,宛轉(zhuǎn)長橋水半傾。惟有輞川圖畫閣,春風(fēng)楊柳尚啼鶯?！盵3]275流浪華館(《揚州畫舫錄》和嘉慶《兩淮鹽法志》作“流波華館”)、輞川圖畫閣為柳湖春泛中建筑?！都t橋舫歌》中還對小洪園的景致進行描寫,“群玉山奇浪欲浮,小廊枕簟靜生秋。樹頭時露闌干影,認是夕陽紅半樓”,“契秋閣下碧梧涼,折人三灣工字廊。忽見琉璃屏八面,額題委宛舊山房”,注曰“閣在薜荔水榭后,過此折入小廊,如工字式,為委宛山房”[3]274-275。《揚州畫舫錄》中述:“園自芍園便門過群玉山房長廊,入薜蘿水榭,榭西循山路曲折入竹柏中,嵌黃石壁,高十余丈,中置屋數(shù)十間,斜折川風(fēng),碎搖溪月。東為契秋閣,西為委宛山房?！盵2]143竹枝詞中卷石洞天內(nèi)建筑布局與《揚州畫舫錄》中敘述一致,以詩句的形式將園林布局、景觀特點高度凝練總結(jié)。

2.3 汪應(yīng)庚家族與蜀岡園林

以營建工段著稱的徽商汪應(yīng)庚家族在修建園林上亦堪稱“意氣豪”,汪應(yīng)庚祖孫三代曾在揚州蜀岡修建平山堂、小香雪、萬松亭等園林建筑。平山堂位于揚州蜀岡,歷史悠久,由宋代歐陽修初建,歷代多有擴建修繕?？滴蹰g貢生鄧璩作《揚州竹枝詞》:“平山堂起蜀岡東,秋水當階映碧空。一自芳蹤傳六一,幾人題詠繼高風(fēng)?”[3]152-153詩中“六一”即歐陽修,平山堂自歐陽修起便為文人喜愛游玩吟詠之地。晚清重臣官文的《水路紀事竹枝詞》中寫到:“平山堂上各簪花,酒熟茶香鬢巳華。繼爾四卿皆入相,廣陵芍藥至今夸?！盵3]75據(jù)作者自注可知,這四句是說“四相簪花”之典故,指宋時名臣韓琦、王珪、王安石、陳升之四人曾于平山堂賞芍藥花,后均拜相。姚燮《紅橋舫歌》中寫“八十老人邗上來,平山堂北看紅梅。游人爭乞詼諧句,知是錢塘袁子才”[3]273,清代詩人袁枚每逢平山堂梅花盛開便前來賞花,游人云集向其求詩。董偉業(yè)的《揚州竹枝詞》中記“萬樹松栽費萬錢,萬松亭在萬松顛。更添勝景超前輩,另鑿平山第五泉”[3]154,據(jù)《平山堂圖志》中載,雍正八年,汪應(yīng)庚在蜀岡萬松嶺上種植松樹十萬余株,并建造萬松亭,第五泉為平山堂西園內(nèi)井泉,亦為汪應(yīng)庚所浚[12]4-6。言聲均的《維揚竹枝詞》中寫“新年無事不關(guān)懷,相約尋芳姊妹偕。香雪岡前春雪霽,探梅先試踏青鞋”[3]773,小香雪又稱十畝梅園,為汪應(yīng)庚之孫汪立德所開辟,以梅花聞名。

2.4 汪玉樞父子與九峰園

嘉慶《兩淮鹽法志》中記九峰園“世為汪氏別業(yè),中憲大夫玉樞與其子候補道長馨益加辟治,舊稱南園,乾隆二十七年高宗純皇帝臨幸賜今名”[5]101。鹽法志和《揚州畫舫錄》中只載汪玉樞為歙縣人,未載其父子是否為鹽商。乾隆二十七年上諭嘉獎承辦乾隆南巡差務(wù)的兩淮商人中,有“程揚宗、程玓、吳山玉、汪長馨俱著各加一級”[13],可見汪長馨確系鹽商。九峰園中有玉玲瓏館、谷雨軒、一品石等諸勝景,姚燮《紅橋舫歌》中多有細致描寫:

板橋三折引羊腸,古壁巉巖薜荔香。

靈竅青青八十一,洞天一品嘆元章。

谷雨軒回十二欄,廿番風(fēng)信又春殘。

女郎夜怯紗窗月,穩(wěn)取簾旌護牡丹。

郎占渡春橋上春,妾是美人橋畔人。

美人不識春光好,乞郎贈妾一枝新。

綠沈小館玉玲瓏,蓮炬通宵面面紅。

川字畦邊萬字徑,夕陽人影曳春風(fēng)。[3]273-276

洞天一品即是一品石,又稱“玉玲瓏”,為九峰園中最大之奇石,以八十一竅著稱。谷雨軒為牡丹盛開之處,織蘆荻作為簾旌,為牡丹花遮擋烈日。美人橋在九峰園中,與倚虹園中的渡春橋齊名。玉玲瓏館在谷雨軒附近,因玉玲瓏石得名。言聲均的《維揚竹枝詞》中有“洗硯臨池次第游,芳蹤又過望江樓。筍輿絡(luò)繹如飛去,一路衣香散不收”[3]776,九峰園中有“硯池染翰”之景,洗硯亭、臨池亭、望江樓為園中亭樓景觀?？梢娋欧鍒@之景,勝在奇石佳卉之上。

2.5 其他徽商園林

姚燮《紅橋舫歌》為寫揚州園林之竹枝詞集大成者,除了前文提及,其他徽商園林的記錄尚有很多。如“玉橋斜接小青鬟,一樹梅花一路灣。疏影暗香人不見,一聲瓊笛水云間”,寫的是程志銓所建梅嶺春深?！靶○^疏峰淡墨描,竹籬深處蕩荷橈。響廊踏過澄鮮閣,一抹斜陽宛轉(zhuǎn)橋”,疏峰館、響廊、澄鮮閣、宛轉(zhuǎn)橋均為桃花塢中建筑,桃花塢先后為黃為荃、鄭之匯所有?！坝胥^堂外繞蘭泉,半浮閣下系詩船。海棠蹴損尋詩屐,人在澹煙疏雨天”,玉鉤堂、半浮閣俱是明代鹽商子弟鄭元勛所建的影園勝跡?！凹t藥青藤系我思,玲瓏小館客何之?凄涼覓句廊中月,誰覓南齋嶰谷詩”,“嶰谷”為著名徽商馬曰琯之號,小玲瓏山館是其私有園林?！伴L堤春柳話元麟,何必癭飄寫佛真。指筆淋漓蔣挎子,墨筠瀟灑個中人”,長堤春柳為黃為蒲別業(yè),吳尊德重修。

竹枝詞中徽商所修建的揚州園林,數(shù)量多且別有特色。園中建筑布局,往往依山傍水,順山勢沿水流構(gòu)造亭臺樓閣,將建筑融入自然景觀,如卷石洞天中的薜蘿水榭、群玉山房、委宛山房等皆依山路而構(gòu),建筑間小廊成工字型。此外,揚州園林中多置花木與奇石,以此為其園林獨到之處,如小香雪的梅花、萬松嶺的松樹、九峰園的牡丹與奇石。揚州園林之別具一格,奇?zhèn)ス妍?與徽商的貢獻密不可分。徽商在投資園林建設(shè)上不遺余力、不吝錢財,力求完美。另外,徽商具有“賈而好儒”的本質(zhì)特征,作為文化商人的徽商具有較高的審美品位,因而對私有園林的興建要求高、重質(zhì)量,追求藝術(shù)風(fēng)格,使得徽商園林成為園林藝術(shù)的瑰寶。

3 “從此揚州百不堪”——徽州鹽商與揚州園林的衰落

3.1 “場商消乏揚商苦”——徽州鹽商的衰微

嘉慶道光以來,徽州鹽商在揚州的經(jīng)營狀態(tài)每況愈下,私鹽泛濫,鹽商銷售困難。針對兩淮鹽業(yè)的萎靡不振,清廷于道光年間推行票鹽法,改變過去綱運制時由總商壟斷鹽引根窩的局面,降低鹽業(yè)經(jīng)營門檻,使得徽人總商壟斷兩淮鹽業(yè)的局面不復(fù)存在,徽州鹽商由此走向衰落。清代高郵貢生金長福的《海陵竹枝詞》,中寫到“鹽引都從二十場,權(quán)衡禺莢價低昂。自從裁撤根窩后,利藪居然入票商”[3]636,根窩指的是綱運制下大鹽商從官府獲得的世襲性行鹽資格,裁根窩行票引,對于小商人有利,而對于被打破壟斷的舊時總商則有無盡弊端。鹽引交易中心公垣中收購灶戶產(chǎn)鹽的場商和向場商購鹽的運商俱為消乏,趙瑜的《海陵竹枝詞》中寫到“場商消乏揚商苦,輸與何曾食萬錢”[3]657。

咸同兵燹對于徽州鹽商亦是一場毀滅性打擊,除了太平軍在兩淮地區(qū)作戰(zhàn)造成的人財損失,清廷為了對抗太平軍籌集餉銀,多次變更鹽法,也加大了對鹽商的盤剝。晚清官員徐兆英的《揚州竹枝詞》中寫到“自筑邗溝水利開,鹽艘環(huán)聚運漕來。劇憐小劫紅羊后,新法紛更苦費才”[3]161，津瀛逸叟的《續(xù)揚州竹枝詞》中載“按引輸公事事宜,未經(jīng)鹺政且經(jīng)司?；茨匣幢闭炊骶?大法小廉盡剝皮”[3]766,這些詩句都表明鹽商受清廷剝削之苦。

改綱為票和咸同兵燹使得徽州鹽商一蹶不振,昔日坐擁巨資、歌舞升平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津瀛逸叟的《續(xù)揚州竹枝詞》中有諸多詩句,盡訴鹽商由奢入儉難之辛酸苦楚:

莫道商人不怕貧,掂斤撥兩總愁辛。

只憐一日黃金盡,但號乏商不號人。

親串年來記不真,只因窮乏早抽身。

于今白眼相覷望,盡是平山舊主人。

坑死人稱技擅長,聲聲唱作返魂香。

鹺商坑死曾多少,太守吟詩費思量。[3]766-767

從上述竹枝詞中可以看出鹽商的衰敗與沒落,過去是財富的代表,如今卻也要懼怕貧困,偶見他人富貴悠哉,又感嘆自己出身殷實人家,當年亦曾闊綽,連聽到名為“坑死人”的旦角唱戲,都會聯(lián)想到有多少鹽商被“坑死”?；罩萆處蜆O其重視地緣親情,但在鹽業(yè)衰落之后因貧乏而疏遠親友,商人之間互相感慨,昔日俱是流連于園林的“平山舊主人”。

3.2 “樓傾園圯花何在”——揚州園林的敗落

揚州的繁華由徽商開啟,而揚州的敗落亦從徽商的敗落開始。民國詩人倪澄瀛的《揚州竹枝詞劫余稿》中寫“諺云鹽務(wù)逢庚變,從此揚州百不堪”[3]177,庚變是指道光庚戌年(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兩江總督兼管鹽政陸建瀛在淮南推行票鹽法,徽州鹽商失去壟斷地位走向衰敗,從此揚州也百般不堪,最典型的便是揚州園林的破敗。津瀛逸叟的《續(xù)揚州竹枝詞》中寫到“平山游遍嘆揚州,半是荒堤半翠樓。商號榮枯參物候,搶桑瞥見易春秋”[3]768,感嘆揚州園林的破敗。太平軍曾經(jīng)三次攻陷揚州,對揚州園林也造成破壞,徐兆英《揚州竹枝詞》中記“蜀岡樓臺倚晴空,手跡猶存六一翁。八百余年珍寶墨,朅來都付劫灰中”[3]161,平山堂收藏的歐陽修真跡,就毀于兵燹。黃兆麟的《揚州竹枝詞》中寫到“舊日淮商盡索然,樓臺都乏歲修錢。游人莫向平山去,廊榭蕭條冷暮煙”[3]163,鹽商無力修繕被破壞的園林樓臺,詩人只好規(guī)勸游人莫向平山去。

咸同兵燹之后,諸多揚州園林破敗不堪。近代儀征人汪有泰作《揚州竹枝詞》[3]164-166,對園林之蕭條多有詩句描寫?！叭t祠宇太荒涼,大小洪園瓦礫場。流水無情繞城去,朝朝嗚咽成滄?！?洪征治父子所興建的倚虹園、卷石洞天如今都已成瓦礫場,過去是“流浪華館浪無情”[3]275,到而今“流水無情繞城去”,以今之“無情”視昨日之“無情”,只能對世事滄桑空懷悵惘。“桃花庵已嘆煙消,春柳長堤土盡焦。沿岸蘿花開不斷,自垂冷艷向虹橋”,黃為蒲、吳尊德修建的長堤春柳,現(xiàn)已化作焦土,保障河兩岸的花卉對著虹橋顧影自憐?！俺呶鍢乔吧炙幪?筱園花瑞斗春妍。樓傾園圯花何在?只剩臨流石一拳”,尺五樓為汪應(yīng)庚之孫汪秉德所建,筱園花瑞之景為徽商子弟著名詩人程夢星所造,后經(jīng)汪廷璋、汪承璧改建重修,昔日名花斗妍春意鬧,芍藥婀娜紅姿嬌,現(xiàn)下情隨事遷,樓園皆不在,只剩堅石不會隨流水而去。汪有泰感慨“十年浩劫歷紅羊,荊棘蒿萊冷夕陽。殘破湖山勞補綴,風(fēng)流名士老方綱”,嘆息咸同兵燹湖山殘破之余,也希冀有朝一日能重修園林復(fù)舊時風(fēng)流。

徽商園林之興起源自于徽商的興盛,其衰敗亦與徽商的衰敗息息相關(guān)。揚州園林大部分都是徽商的私有園林,由商人本人管理,世代相傳。在徽商財力雄厚之時,尚可維持日常管理與修葺,一旦商人破產(chǎn),則無力管理園林,或?qū)⑵渥冑u他人,或任其荒蕪頹敗。徽商園林本質(zhì)上為徽商的奢侈性消費,當商人無法維持奢侈生活時,園林即隨之失去打理,走向衰敗,園林之興衰是由其寄生于徽商的屬性所決定的。

4 結(jié)語

竹枝詞作為一種風(fēng)土詩,其功能在于書寫區(qū)域文化,記錄民俗民風(fēng),補地方志之闕。揚州地區(qū)的竹枝詞數(shù)量眾多且不乏佳作,其創(chuàng)作群體主要為揚州籍貫官員、學(xué)者、詩人。竹枝詞形式靈活,語言通俗,朗朗上口,故而能在普通民眾中廣為流傳。因此,竹枝詞可視為由地方精英階層創(chuàng)作的、面向普通民眾的風(fēng)土詩歌,是地域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通過對揚州地區(qū)竹枝詞中的徽商與園林的資料解讀,可以看到園林文化在揚州文化中占據(jù)重要地位,揚州園林將自然景觀的鬼斧神工和建筑工藝的匠心獨運巧妙地融合,成為揚州文化繁華的象征?；丈趟蛟斓膿P州園林,從時間維度來看,正處于中國園林史上最為鼎盛的明清時期;從風(fēng)格上來看,主要為江南園林風(fēng)格,兼收其他地區(qū)風(fēng)格;從園林性質(zhì)上來看,揚州園林盡管大多為徽商私人所有,但部分園林以受帝王臨幸而聞名,因此王振忠先生稱徽商園林為“準皇家行宮園林”[14]。徽商園林風(fēng)格獨特,藝術(shù)價值極高,在中國園林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諸多竹枝詞對于徽商與園林濃墨重彩的書寫,標志著徽商文化已然成為揚州地域文化的一部分,受到了地方精英和普通民眾的認可?！皳P州之盛實徽商開之”非是夸大之辭,而是對徽商與揚州文化的中肯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