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花淀系列”小說看孫犁的文學史定位之爭

內容摘要：在“荷花淀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孫犁不拘一格的選材、清新淡雅的風格以及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追求，顯示了孫犁內心的藝術堅守?！昂苫ǖ硐盗小毙≌f的價值超越了時代的局限性，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孫犁完全有資格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關鍵詞：孫犁 “荷花淀”系列 文學史定位

胡適曾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1]1943年10月19日，《解放日報》發(fā)表了毛澤東同志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當時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使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作為解放區(qū)代表作家之一的孫犁，在《講話》精神的感召下，創(chuàng)作了以理想主義的政治理性浪漫抒寫方式，以抗戰(zhàn)為題材，以反映白洋淀周邊各縣人民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生活為主題，以塑造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為特征的“荷花淀系列”小說，因為它宣揚革命必勝的堅定信念，洋溢熱烈的革命激情，內容上又貼近民眾斗爭的現(xiàn)實，成為孫犁一生創(chuàng)作中最被人們喜愛，也最有特色的文學作品。使他得以躋身于解放區(qū)最有影響的作家之列。然而，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上，孫犁始終是一個被多種悖論纏身的獨特存在。按理說，他是毛澤東《講話》之后，成長于解放區(qū)的中心作家，其政治身份、地位以及與作品與政治的相融度來說，是無要置疑的。然而從批評界對其評價來看，形勢顯然要復雜得多。對其文學史地位，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作家的文學地位是由什么決定的？這里面包含了多種復雜的因素，其中有作家藝術品質本身的因素，有一定時間范圍內社會主導的文化觀念，以及一定時期的文學史觀等主觀及客觀因素。但這些因素都能夠由‘時間來加以統(tǒng)攝?！盵2]綜合了孫犁一生的創(chuàng)作，諸多作品中，“荷花淀系列”因其鮮明而獨特的藝術特色，散發(fā)著超越時代的藝術魅力。因此，本文將從“荷花淀系列”出發(fā)，來探討孫犁的文學地位。

一.不拘一格的選材

勿庸置疑，孫犁創(chuàng)作的“荷花淀系列”小說，大多都是以冀中平原和晉察冀邊區(qū)的敵后抗戰(zhàn)生活做為素材，他自己也稱，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是“抗日小說。”他說：“我最喜歡我寫的抗日小說，因為它們是時代人完美真實的結合?！盵3]在中國現(xiàn)當歷史上，抗日戰(zhàn)爭是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無疑會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重大題材，許多作家用現(xiàn)實主義理念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全面真實地反映了這一時期中華民族所蒙受的苦難、掙扎與新生，留下了許多影響深遠的作品。如《荷花淀》《蘆花蕩》等?！昂苫ǖ硐盗小笔菓?zhàn)爭小說，他的取材都是戰(zhàn)爭中的人與事。與其他戰(zhàn)爭小說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卻極少充滿鐵與血的殘酷。像《蘆花蕩》這篇小說，往往被看作是孫犁小說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篇：老船夫長年生活在白洋淀上，“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負責交通、運輸和護送工作，往來自如，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删驮谝淮巫o送兩個女孩子到葦塘找隊伍時，敵人的槍彈打傷了大菱的胳膊，老船夫心痛不已。懷著“燕趙之地”慷慨悲歌熱血的老船夫的英雄血性被激發(fā)了，他發(fā)誓要讓敵人加倍地償還血債。隨后的故事就更富有傳奇色彩了。但孫犁對情節(jié)的處理方式卻很特別，在老船夫的報復行動中，既沒有看得見的血雨腥風，也沒有聽得見的隆隆槍炮聲。老漁夫的表現(xiàn)，就像一個技術嫻熟的獵手一樣，“舉起篙來砸著鬼子們的腦袋，像敲打頑固的老玉米一樣”，[4]巧妙地襲擊了敵人。這種革命浪漫主義的的敘事方式，削弱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

同樣，把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以抵御外侮為內容的“荷花淀系列”小說，“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的卻不是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而是荷花淀陣陣荷香的溫馨生活場景，在疏朗的敘述中散發(fā)出濃郁溫馨的生活情趣”[5]。如《荷花淀》中“淀上殲敵”的情景：“但是那些隱蔽在大荷葉下面的戰(zhàn)士們，正在聚精會神瞄著敵人射擊，半眼也沒有看她們。槍聲清脆，三五排槍過后，他們投出了手榴彈，沖出了荷花淀。手榴彈把敵人那只大船擊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戰(zhàn)士們主在那里大聲歡笑著，打撈戰(zhàn)利品。他們又開始了沉到水底撈出大魚來的拿手戲，他們爭著撈出敵人的槍支、子彈帶，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侵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著水去追趕一個在水波上滾動的東西，是一包用精致紙盒裝著的餅干?！盵6]在這里，我們看不到敵人的真實面目，也看不到血肉模糊的尸體，只用“一切都沉下去了”和“只剩下一團煙硝火藥氣味”，整個戰(zhàn)斗場景畫面純潔美好，充滿了生活氣息。

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孫犁盡量不寫或少寫殘酷戰(zhàn)爭，也不寫人們在戰(zhàn)爭中面對國破家亡，生活艱難的痛苦心靈。在作品中，孫犁精心刻畫的是鄉(xiāng)親們在面對日寇侵略、抵御外侮時，他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人情美和人性美，以此“來歌頌戰(zhàn)爭背景下革命環(huán)境中的美好事物，傳遞鼓舞人心的正能量?！盵7]

二.清新淡雅的風格

在解放區(qū)作家中，孫犁可以說是一個“既能以金鐘羯鼓寫風云變色的壯麗，也能以錦瑟銀箏傳花前月下的清雅”[8]的作家，在“荷花淀系列”小說的敘寫中，孫犁著意表現(xiàn)的是人物的人情美和人性美，他只用廖廖幾筆，便將原本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背景下的年輕男女，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勇敢、機智、多情和快樂。所以，沾染了白洋淀水鄉(xiāng)荷香月色的里的水生嫂們，不僅有美麗賢淑的外表，更有著如水如月的性情，純凈美好的心靈。在大多的短篇小說中，孫犁“更是明顯地醉心于捕捉物我相契的瞬間，描摹動人心神的印象?！盵9]《荷花淀》中的水生嫂，做為一個家庭婦女，雖然心有埋怨，但堅定地支持丈夫抗戰(zhàn)，最后因探望丈夫有了淀上遇敵的戰(zhàn)斗歷險，從而組織隊伍走上了抗戰(zhàn)之路。但孫犁在小說的一開頭，首先集中筆墨描寫的是安寧靜美的白洋淀水鄉(xiāng)湖光夜色，水生嫂月夜編席的動人場景，還有迎面吹來的荷葉荷花的清香。在這里，花香，景美，更顯示出女主人公溫柔賢惠，識大體，顧大局，內心世界?！秴钦賰骸防锏膮钦賰?，有著如同水鄉(xiāng)女孩一樣清新可人，又有著山地姑娘干練爽朗個性。在吳召兒給隊伍當向導的時候，她天真開朗的性格，把一次原來可能充滿危機與兇險的特殊的行軍，裝點得趣味橫生。“她爬得很快，走一截就從在石頭上望著我們笑，像是在這亂石山中，突然開出一朵紅花，浮起一片彩云來?！盵10]山地姑娘吳召兒熟悉山中的一草一木，在陡峭的山路上如履平地。在她的眼里，只要進入這大山，生命就不會有危險。行軍勞累的戰(zhàn)士們，面對這樣健康活力的生命，怎能不燃起生命的希望，迸發(fā)出戰(zhàn)斗的豪情？

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孫犁不重情節(jié)，以散文化、詩化，來寫的小說，在文學上確實是獨一無二的，他并沒有和同期的作家一樣，沉醉于血腥而殘酷的戰(zhàn)爭描寫，或者苦心經(jīng)營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來表現(xiàn)英雄的大無畏革命氣概。相反的，他傾向于生活本色的書寫，及風俗民情的描寫。通過在小說中運用散文和詩的表現(xiàn)手法，把具有濃郁滹沱河風情的景物與日常生活的溫馨結合起來，形成了一幅幅色彩斑斕的民俗風情畫，滹沱河的水聲潺潺，冀中平原廣闊無邊的原野，以及特色鮮明的風土民情，把對冀中人民在革命洪流中的人情美、人性美的熱情謳歌與他們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結合在一起，在“荷花淀系列”小說中，他懷著知識分子的情懷，用自己的革命浪漫主義，戰(zhàn)士情懷，用散文詩一般的語言，表達他對這場民族戰(zhàn)爭的堅信和對土地、人民的真情。

三.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追求

“荷花淀系列”小說是戰(zhàn)爭小說，一般來說，戰(zhàn)爭小說的主人公是男性。可是，“荷花淀系列”小說的主角，恰恰是一系列的農(nóng)村青年女性形象。她們樂觀、隱忍、勇敢、淳樸，識大體，顧大局，不僅有著姣好的外在形象，更有著勤勞質樸的傳統(tǒng)美德，以及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大膽潑辣的曠達之氣。同時她們身上難掩的青春激情在戰(zhàn)爭中也充分凸顯。孫犁曾這樣解釋自己對女性角色的偏愛：“我喜歡寫歡樂的東西。我以為女性比男人更樂觀，而人生的悲歡離合，總是和她們有關，所以我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寫到她們?！盵11]

《“藏”》里的淺花，是孫犁作品中“美”的代表之一。他是這樣描寫的：“這個女人，好說好笑，說起話來，像小車軸上新抹了油，轉得快叫得又好聽。這個女人，嘴快腳快手快，織織紡紡全都行，地里活賽過一個好長工。她紡線，紡車像瘋了似的轉;她織布，挺拍亂響，梭飛得像流星;她做飯，切菜刀案板一起響。走起路來，兩只手甩起，像掃過平原的一股小旋風。”[12]在鄉(xiāng)村環(huán)境里，像淺花這樣麻利能干的女子，是最具有美感的。還有《村歌》中的雙眉，孫犁這樣描寫她：“他聽見吃吃的笑聲。轉過臉來，看見一位姑娘抱著一個小孩，正用青秫打棗，逗著小孩笑。這姑娘細長身子，梳理得明亮烏黑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紅線白線紫花線合織的方格子上身，下身穿一條短褲，光腳穿著薄薄的新做的紅鞋。”[13]這倏然出現(xiàn)的雙眉，美麗清純得就好像沈從文《邊城》里走出的翠翠。她勤勞能干，單純善良，獨立好強，愛好文藝，對生活充滿了熱愛，這樣的女性，可以說集中了“荷花淀系列”小說中所有的女性美的特點。

從孫犁早期創(chuàng)作的《琴和蕭》中，我們能強烈感受到一股生命的逝去以及美好生活被摧毀的哀傷?！肚俸褪挕钒l(fā)表之后，引起了一些非議，孫犁后來也說：“雖然基于作者當時迫切的抗日要求，但還沒有多方面和廣大群眾的偉大的復雜的抗日生活融會貫通。在戰(zhàn)爭年代，同志們覺得它有些傷感，也是有道理的?！盵14]三年后，孫犁把這篇小說改寫成另一個短篇《白洋淀邊一次小斗爭》。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已經(jīng)是樂觀開朗的老船公，小說通過他的口，講述了一個漂亮女孩子輕易逃脫鬼子魔掌的故事。但是初次修改后，孫犁還是覺得不滿意，于是再度改寫，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蘆花蕩》，并被稱為《荷花淀》姊妹篇。優(yōu)美的水淀風我，和老船夫血債血償?shù)目旄校沟眠@篇小說一改之前的低沉與傷感，顯得清麗秀美而酣暢昂淋漓，一舉成為孫犁“荷花淀系列”小說中的代表作之一。

還有《山地回憶》的妞兒原型原本是一個刁潑的婦女，孫犁還與她發(fā)生過爭執(zhí)。然而，在《山地回憶》中，孫犁錯這個愉快地生活插曲作引子來寫小說時，為了實現(xiàn)發(fā)掘人情美、人性美的藝術追求，點化出了一個生氣勃勃，有聲有色的山地姑娘形象。

可以說，在“荷花淀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顯示了孫犁內心的藝術堅守，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與主流話語的疏離和旁逸。孫犁在一直堅持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極力地表現(xiàn)抗戰(zhàn)中“真善美的極致”。就像孫犁曾說過：“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致。在一定的時代，在一定的環(huán)境，可以達到頂點。我經(jīng)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zhàn)爭。我看到農(nóng)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zhàn)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xiàn)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盵15]

雖然文革結束后，孫犁又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創(chuàng)作風格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但 “荷花淀系列”小說，可以說是孫犁一生當中寫得最為精彩的作品。它是景物美、人情美、人性美的完美結合，也包涵了孫犁深切的人文關懷?！昂苫ǖ硐盗小毙≌f和孫犁的人品一樣都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孫犁完全有資格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只上占據(jù)一席之地。而且，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他的作品一直都會是現(xiàn)當代文學史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注 釋

[1]胡適.文學改良芻議.C//胡適文存（第1集）：（第一卷）[M].臺北：遠流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86：7.

[2]焦亞葳.時間煉獄與孫犁的文學史地位[J].河北學刊，2016（2）：95—100.

[3]李華秀.從群體突圍到個體救贖——時空轉換與孫犁小說敘事的嬗變[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16.

[4]康艷琴.孫犁“荷花淀系列”的革命浪漫主義的藝術因素[D].?？冢汉Ｄ蠋煼洞髮W.2007.

[5][7]王杰.〈荷花淀〉：孫犁“大道”與“大味”的極致書寫[J].赤峰學院學報，2014（10：156-157.

[6]孫犁.孫犁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7，

[8]李鳳雙.陽剛之氣與陰柔之美——論端木蕻良上說的美學風格[J].飛天，2009（10）：4-8.

[9][10]葉誠生.“問題敘事”與“詩化抒寫”：解放區(qū)文學實踐中的個性表征——以趙樹理&孫犁為中心[J].東岳論壇，2011（11）：103-107.

[11]陳桐.孫犁小說農(nóng)村青年女性群像研究[J].重慶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3）：127-129.

[12]孫犁.孫犁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89.

[13]周維東.革命與鄉(xiāng)土——晉察冀邊區(qū)的鄉(xiāng)村建設與孫犁的小說創(chuàng)作[J].文學評論，2014（6）：113-123.

[14]葉君.裂隙與癥候——論四十年代“不合時宜”的孫犁[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75-80.

[15]葉誠生.“問題敘事”與“詩化抒寫”：解放區(qū)文學實踐中的個性表征——以趙樹理&孫犁為中心[J].東岳論壇，2011（11）：103-107.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優(yōu)秀青年項目（項目編號：16B239）、湖南省社科評審委員會一般資助項目（項目編號：XSP17YBZZ10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介紹：蔣敏，邵陽學院副教授，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