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元乖
千山日暮遠/天寒白屋貧
多少田園已不在/多少古意成往昔
多少村莊在迅速破敗/多少炊煙正緩緩落下
——但影詩句
臘月廿四拂曉,點諸天燭。在大廳門口置一張八仙桌,備果供,盛24碗糖粥,分24雙箸筷,酙24杯凈茶,點24根燭,插24支香,迎24位諸天菩薩。
奶奶點諸天燭時,用一菜碗大的油盞,滿滿的油,剔24根燈芯,點24盞火。面著黛色天空,敬神如神在,瑯瑯念請。而我卻雙手攀在桌沿,對那些稀罕的京果垂涎欲滴。所有儀式結束,奶奶認真觀察茶盞,滿心歡喜并自言自語:菩薩有下降,凈茶都降嘞(沉淀)。啊,當我稍不留神之刻,24位天神菩薩已齊齊飄過微熏晨光。
母親這一輩依然年年都點諸天燭,進城之后的小媳婦們還會延續(xù)婆媳間代代相傳的習俗嗎?
從形式上看點諸天燭就算入年界,過大年的前奏曲。
我覺得南方接諸天菩薩習俗與上古天極星崇拜有關。
北中國的風俗是遵循臘月廿五迎玉皇大帝巡天下凡。
臘月廿四拂曉,點諸天燭。
臘月廿五,家家戶戶開始“掃揚塵”,這是一年一次全家總動員,房里屋外,地角天棚,都要進行一次徹底清理。除穢迎新,仿佛有一種儀式感。
揚塵其實是絲絲縷縷掛在倒棚上,煙熏火燎了一年的蛛網和灰塵。掃揚塵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用長篙扎一叢竹須當掃帚,大人們戴起笠麻,蹩足勇氣鉆進屋里。尤其灶棚上的火角尾,烏漆麻黑,堆著各種奇怪的壇罐甕甏和木箱篾籠,抑制不住好奇,我曾偷偷攀上木梯,伸手進去一個個翻淘,有陳年長蟲的各種花豆扁豆,有一回撿出一枚朱砂蛋,爺爺說那是我的俊東太公(爺爺的爺爺)開學館私塾留下,朱筆給學生圈點蒙書的。
明知本該體恤掃塵之艱辛,當一個只見目珠不見面孔、喘著粗氣的怪物從灶間出來時,讓我聯(lián)想到安徒生童話里掃煙囪的人。假裝低頭勞動,清理雜物的我和弟妹們還是忍俊不禁。
雜草和棄物,堆起一火堆,漚積農家肥,我那一絲不茍、苛求整潔的強迫癥大概是從此養(yǎng)成的。
那時還有歲末衛(wèi)生評比,給各家各戶分別貼最清潔(紅色)、清潔(黃色)、不清潔(綠色)的標簽。只有一年其中一戶人家被貼上“不清潔”,在全民自覺以衛(wèi)生光榮的年代,這是一件令人抬不起頭的事。
那時鄉(xiāng)下農民還沒有被外面世界的誘惑挑逗起來,鄉(xiāng)村秩序、鄉(xiāng)村格局也還維續(xù)著民國甚至早于明清時期的井井有條,每個村莊的布局,房屋建造,石砌村道的韻味,合理舒坦,賞心悅目,仿佛都是一個了不起的鄉(xiāng)村設計師的偉大作品,雨天的烏瓦鱗次櫛比,老輩人總是如此回憶一個村莊的輝煌往昔:上家走下家,雨天不濕鞋。
閩西客家年俗瑣。
不知什么時候衛(wèi)生評比取消了,農民也不積農家肥了。村口、路旁、河溝,堆滿觸目驚心的塑料、泡沫和形形色色的棄物,各人自顧門前雪,雅致的吊腳樓美人靠已朽敗坍塌,拆舊建新,都恨不得往外多砌半塊磚,加高半層樓,根本無顧青龍白虎之煞。一個毫無建筑審美,歪瓜裂棗的膨脹時代,垃圾效應仿佛也是一股戾氣在鄉(xiāng)村漫延。
掃完房舍揚塵,面貌煥然一新,掛出祖宗神圖,開始泡炒米茶,接公太婆太(老祖宗)。炒米是平時的剩飯曬干,用油炒酥。盛一碗擂砵茶,撒入一把炒米。擂砵茶原料為大料籽、魚椒子、儲油子(山茱萸)、莬絲子、芝麻、老茶葉、雪薯葉等,混在擂砵里擂爛,沖開水,調鹽和茶油,這是客家先民和他們后人都愛喝的一種家常熱飲。
家家做煎丸,石磨磨米屑,濾干捏成粿丸子,下鍋油炸。每年坐在油鍋前炸煎丸,非老爸莫屬,只有他曾自炫過,火炭都可以吞下。剛出油鍋冒著熱氣的煎丸,他嚼得美滋滋,我們忍不住吃一個,立馬見功,就開始打鐵(咳嗽)。
老家做游漿豆腐,上山拗甜樵子葉,熬鹵水,制酸漿。游豆腐時,用一把木杓蕩鹵水,在盛著豆?jié){的大桶楻里,悠悠轉,讓鹵水慢慢溢出,需要不驕不躁、氣定神閑,我們趴在桶楻沿上等待豆花,豆花宛若一群仙子,她們要來時都是群擁而至,令人忍不住驚喜歡呼。煎煎豆腐,不能游太嫩亦不能太老,太嫩炸的煎豆腐留不長,容易長醭。太老又耗油。所以游豆腐時如何調制酸漿鹵水是一門技術活,我知道爺爺是掌握這項奧妙之技的高人。
磨豆?jié){,一鍋接一鍋,一天沒閑,似乎想幫忙,總是被母親支開:不要礙手礙腳,去嬉去嬉,等你會做了可能不來幫忙噢。
是的,到現(xiàn)在我也沒學會使石磨,倒是妹妹長大后,沒少替過母親的閑,幫忙磨米屑、磨豆腐。
做煎丸、炸豆腐要分成兩天兩夜,在我童年印象里又都是極危險的事。比如有一年,對面村子塹園里,煎煎丸時,煙囪燒紅引起火災,火光噼卟映紅寒冬之夜,哀聲嚎啕,提前把那年整個村子過年的喜慶沖得索然寡味。
小孩子只渴望過年,有新衣新鞋好果子。
炮竹一聲除舊歲,桃門萬戶慶新春。向著通書指點方廓作揖,求吉求利,這是一件極其莊嚴肅穆的事。
小孩不識大人苦,小孩子只渴望過年,有新衣新鞋好果子。新鞋是奶奶納的千層底,這一雙布鞋得穿一年,上學、放牛、砍柴、摸魚、偷瓜都穿。穿到年底,往往是腳拇指探頭探腦已經露出來,奶奶怪我:人沒長高,腳就長長,看你腳趾公把鞋都撐破嘞。
原先,每年要做很多“壓歲紙”,將紙錢疊成圓筒狀,兩頭和中間紅紙條纏住,空白處再粘一塊菱形紅紙。貼春聯(lián)年畫時,把“壓歲紙”貼在所祀神像、“門神戶帝”、禾倉、牛欄、雞舍等處。現(xiàn)在也少有人還做“壓歲紙”,改貼紅紙條,凳桌、櫥柜、床腳、鋤頭、犁耙、米升、毛筆及所有用具都纏上紅紙。
還要點歲火。除夕夜用米升盛滿米,紅紙封緊,米升上放一“燈幾子”,給灶君老母點歲火,歲火一直點到正月十五,還要包一個紅包給“灶君”壓歲。
開門時辰看通書官本為準,年關一近,農家都會從墟天地攤上獲得一本新年通書(老日歷,現(xiàn)在仍一塊錢一本):汀州府“造福堂”藍玉森版本。但是據自稱藍玉森玄孫藍蔚在微信里告訴我,寧化地攤上流行的版本全是盜版。
查當年通書:子丑寅卯何個時辰開門,東南西北何個方向迎神。比如庚子歲正月初一,本日財神正西、貴神西北、喜神正南、福神東南,宜用子、丑、辰時恭迎諸神。炮竹一聲除舊歲,桃門萬戶慶新春。向著通書指點方廓作揖,求吉求利,這是一件極其莊嚴肅穆的事。
大年初一聽到誰家鞭炮響,一伙赤童蜂擁而至,撥開碎紙,爭搶散落的鞭炮,不管蹲在誰家門前,沒有搶到鞭炮就隨口埋怨:都冇呢!都冇呢!屋里的嬸婆們急忙回應:老弟子,新年新頭,要說好話,都有呢!并塞給一個紅包,堵住童言無忌的嘴。
新衣服一邊口袋裝紅包鞭炮,鞭炮用來炸爛泥牛屎。一邊口袋裝蘭花根、雪花豆等果子。未曾吃完的果子留過夜,往往被詭吊的老鼠啃開新衣幾個洞,懊悔不已。
因為嬌氣,母親把我契給了后山一株苦櫧樹母,樹兜上系一根紅髻索為禮儀,曰“契母”,喻“添丁帶子”,每年大年初一,母親都會提一籃果供,牽我去給樹母拜年。點上香燭,母親雙手捉住我小手作揖,樹洞竇開,掰一塊年糕粘其上。從小我對我的天養(yǎng)之母——樹母充滿了敬意。霜雪一落,苦櫧滿地,眾多的小學生聚在樹下扒苦櫧。天寒地凍的年代,我們都鼻水邋遢提著一個火籠上學,并用百雀羚盒子煨苦櫧煨豆子,課堂上噼噼卟啪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連老師也好奇不已。樹母庇佑我長大成人,樹母滋養(yǎng)我貧饑的少年。
樹母庇佑我長大成人,樹母滋養(yǎng)我貧饑的少年。
正月走親戚要奉上一包果子,果子就是糖包,冰糖太貴,父親每年都會買了散裝沙糖回來自熬糖塊,包紙包糖,面上附一紅紙條,稻草綁扎。親戚分布于周圍幾個村莊,一個村子就要背一書包果子,從表叔表嬸(婆太親)、舅公舅婆(祖母親)、外公外婆(母親親)到姑姑姨姨,一家遞一包果子,家家備茶水、糖果、酒菜款待,返家時奉回煎丸糕果番薯片,每個小孩內心的愿望估計都是:不要你的煎丸糕果,只要你的壓歲銅錢。兩個弟弟長大一點,要帶他們一起走親戚,親戚們從此把紅包都給了弟弟,我仿佛失寵,心懷怨氣,回來的路上總逼著弟弟拆開紅包來均分,紅包為壹角貳角伍角,壹圓極少,紅包的多少是我們衡量親戚親疏的唯一標準。我們常常又因為隱瞞紅包被大人責怪。紅包可以歸我們所有,倘若大人饋禮不相當,則欠下人情。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疏遙遙,四代都不曉。四代以上還有情誼往來,世間難得,稱“通家之好”。
因為過年積得紅包錢,仿佛擁有了揮霍資本,可以偷偷去買玖分錢一包的經濟煙,我們從那時就學壞了。
去下官寮姨嬤家拜年,相當于一次遠行。那一年等到開春出年界(正月廿,天穿節(jié)之后),奶奶才有空帶我走下官寮。草長鶯飛、生機勃勃的時令,山里的菌子都長出來了。第一次吃鮮味的菩薩子菇就在姨嬤家。姨嬤特別疼我,每年要留一個雞腳,我只好假裝沒拿穩(wěn),故意掉落桌底,可是姨嬤哄走守候久矣的大狗,眼疾手快搶回雞腿,開水一燙又塞到我嘴邊。奶奶勸道:姨嬤惜你,特意留給你食的呵。古話說得好:“有心留到臭,冇心留到夠?!?h3>看大戲
我們沿溪村原來有一個“福慶堂”人戲班,唱祁劇湖南調。正月初九廟會,五皇大帝生日,從初四開始演戲七天七夜,酬神娛客,也娛本村村民。小孩子懶得端凳子,伙上戲臺,至于內容似懂非懂,反正哐當的鑼鼓,咿呀的唱腔伴隨著,熬也熬到不回家,我?guī)е艿軅兙驮趹蚺_上,迷迷蒙蒙達天亮。
明末清初,我們沿溪村出過三個非常牛的武將,甯尾龍(甯隆廷,1628-1691)、周蓑衣和謝笠蔴,雖然沒有夸張他們騰云駕霧,但是傳說中他們從一個山頭飛到另一個山頭。甯尾龍晚年筑于康熙朝的何坑寨,至今還留三個寨門遺跡。我們南山下“九井十三廳”甯家大院的游坪里,也還有一塊百多斤重的操石。所以不必懷疑甯尾龍當年把石臼當斗笠的故事。明清鼎革,賊寇流竄,鄉(xiāng)民用竹篾替代藤條制作團盤,習武防身,保衛(wèi)家園??梢酝茢辔覀兇鍒F盤武術的傳承與他們三位有甚深淵源。
正月除演戲外,晚飯后海螺土銃為號,召集大家開始團盤獅燈和舞龍。繞境巡村的路線為:從村頭將軍廟咸水塘出發(fā),依次經過新安排、南山下、長窠、竹山下、黃家屋、封火里、增坊、排上、天燈樹下、塹園里、貓崗山、老屋下、大倉背、嵊上園、沙子嵊、鵝公桂等十七八個香火祖廳。
團盤一人引,四人打,引者手持鐐刀或醒棍,類似于矛,打者右手持團盤,類似于盾,左手持盛刀或叉,待引者發(fā)出開始的號令,四名打者隨即以團盤蔽身,表演傳統(tǒng)的團盤武術套路。
我發(fā)現(xiàn)爺爺(甯良信,1915-1994)的稻草枕頭底下終年藏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盛刀,我猜想就是他當年打團盤用過的兵器。
人聲鼎沸、欣欣向榮的農耕時代,爺爺還為我們扎過一條袖珍稻草龍,小伙伴們敲起不著調的鑼鼓,舞著插滿線香的七節(jié)小龍,游竄在村子里湊熱鬧、討紅包。
團盤一人引,四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