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花墨
坐著下鄉(xiāng)的班車,沿途的風景搖晃著、顛簸著。我時常希望路沒有盡頭,我沒有目的地,就可以一直把這樣的時刻持續(xù)下去。
5月,風還溫潤,吹來青草和泥土的香,使我平靜。窗外油菜花田,大片的淺黃,以天空的薄藍做底,青綠的葉莖為襯。
來到了這里。
陽光、風聲、竹葉,在窗外閃著響著,睡在外婆的小瓦房里,聽世界暗潮洶涌。
房間靠山,陰暗得只有下午二三點時有幾束陽光照入,那里放著一盆綠蘿。窗外是竹,風起時總有一種武俠劇的感覺,竹葉翩翩,蒼涼而靜。有月光的時候在白墻上投下一大片陰影,交疊斑駁。舊衣柜,舊書架,安靜佇立。
門前高陽時,竹下是一片陰涼,竹葉層層。有時候我會搬了竹椅在這里發(fā)呆或看書。有時候躺著看竹上葉中透出的斑斑光影。我想起《紅樓夢》里湘云醉臥芍藥,而我躺在竹葉里,略微一動就沙沙作響。忽而我覺得世界是一本書,我只是夾在其中的書簽。
這里還有幾十戶人家,隔壁房子有一個小孩兒,叫楊天。我來的第一天,他坐在自家墻頭,奇怪地看著我。外婆招呼了他一聲,匆匆而過。
小村夜里9點幾乎就悄無聲息。偶爾馬路上有車駛過,呼呼風聲,碾過馬路的摩擦聲,都清晰地進入我的耳朵里,襯得這里越發(fā)靜謐。
習慣了這樣的安靜,抱著自己的抱枕躺倒在書架前,隨意從書架上挑出書來看,看累了就閉眼,睡到夕陽沉沉,用井水洗把臉,吃木桌上洗好的水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不起波瀾。
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燈紅酒綠,沒有繁華喧鬧。像月光下一面湖,深藍悠遠,慢慢讓我沉入。
剝掉雜念焦慮,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好起來。
我開始跟著楊天在村子里到處亂晃,抓魚捉蝦,吃不知名的野果,一根蘆葦在手里晃晃悠悠。
這里孩子的暑假和寒假,沒有繁多的輔導班、才藝課,放了假就是瘋玩兒。他們在收割完的稻田里赤腳奔跑,稻草扎成一排一排,他們在其中捉迷藏、跳房子。我看著他們,大概明白了什么是快樂。
沒有人想暑假不學習會不會被人超越,沒有人想不學多點技藝會不會處處不如人……沒有人想那么多與快樂無關(guān)的東西。
我也跟著他們,像雛燕一樣,東飛西飛,從村頭顛到村尾,日落西山才歸。洗干凈玩臟的手,在木桌前,吃外婆做的小菜,在屋檐下乘涼看月,晚了就睡。
睡到山霧迷蒙,天邊青白,雞鳴聲聲。把睡亂的頭發(fā)捋捋,壓井水刷牙,水還冰涼,凍得自己一激靈。
偶爾陪外婆去趕集。小村的集很早,老人們7點多就從家出發(fā),或背著自己要賣的東西,或牽著興致勃勃的孫輩。年輕人很少,老人們盤算著要買的東西,給孩子買些不常吃的包子、油條。有時候去茶館吃茶、趕集,并不是為了買什么,只是找個機會和老朋友相聚,說說田間地頭、柴米油鹽,桌上米果粗茶薄荷糖。
走過窄小的街到菜攤前,外婆熟稔地問候幾個常賣菜的婆婆,我低頭看地上的菜,小蔥水靈一把把,黃瓜頂花帶刺,盆里的果子剛摘下……
習慣了這樣的安逸,也想等自己老了,回來這樣的小村落,看春日桃花,掃冬日飄雪。
這里很好。
梅雨時節(jié)有李子、楊梅,摘了一大堆捧在懷里,坐在小河邊,一邊吃一邊被偶爾的酸酸得齜牙咧嘴,也像是一種驚喜。
10月的時候栗子熟,楊天帶著我去偷栗子。主人趕來,我們倆趕緊翻墻逃跑。
“哎呀你怎么那么麻煩?穿什么裙子!”楊天咬牙,捂上眼睛,“你翻吧,我閉眼了。”
手在他沾滿汗水滑溜溜的掌心緊握著,有種亡命天涯的感覺。印滿小雛菊的裙子飄搖,被路邊蠻橫的荊棘劃破了一道口子。
楊天咬著針線,固執(zhí)倔強地縫了一晚上,縫出來一道歪歪斜斜的蜈蚣,我便也帶著那道蜈蚣繼續(xù)在村子里奔跑。
少年如初。
我們背著一個大背簍上山去采葛,最終只背回來一簍花。山路崎嶇走不快,每一步都要踏實,我的心很平靜。我對楊天說:“花很重。”他轉(zhuǎn)過頭來,沒聽清我說什么。
我重復了一遍:“花很重?!?/p>
我的感覺也很重。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如此厭惡著一個空間,又無比眷戀著一個空間——給我安全感也剝奪掉我的一切。
書上說,年少的情緒,笨拙而掩飾。摘一把路邊嫩黃的小雛菊給你;留一顆不常吃到的巧克力糖給你;看你的眼神里有千言萬語,卻又欲言又止的克制。
我并不知道。
只是后來,有人送過那么一大捧紅玫瑰,我卻莫名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小村,一個男孩,遞給我的一把小雛菊。
紅玫瑰和小雛菊,好像象征著長大的成熟和年少的天真。
我想起那時7月的天空,明朗透徹,只一眼,就可以把天看破。
我們粗糙而純真地生活,有這樣的默契不說破。
離開的時候,坐上回城的班車。那個少年仍是如此莽撞,跑上車來,掃一遍車上的人,跑向我,塞給我一個粗布口袋,抬起頭看了一眼,又匆匆離去。我連一句“再見”都來不及對他說。
告別如此潦草。
他們很簡單,維持著那一顆小心翼翼的初心。
他問過我,“你能不能留下來?”
我覺得拒絕別人是一件殘忍的事,但我時常不得不這樣做。
或許,人生下來,就是為了一次次的相遇和別離。這些構(gòu)成了人生的意義。
于是我對人生有了期盼。
期盼著那些從我人生路過的人。
時空是一片海,人類在其中游啊游,沒有人能看到盡頭,到時間了就沉溺下去。
有的人不明白一直游的意義,于是天空就劃落了一顆星星。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十五六歲的事情,我會記得那么清楚。
雖然現(xiàn)在也開始淡忘,只清晰記得去時那一大片油菜花。
至今仍在我心上開得很好。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