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琴 降邊嘉措
降邊嘉措,藏族,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縣人。出版長篇小說《格桑梅朵》(漢文、藏文版),主要從事藏族文學的研究和翻譯,是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項目的負責人和學科牽頭人。
徐琴,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致力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當代藏族女性文學研究”和“文化地理視域下的當代藏族文學研究”。
降邊嘉措先生是當代藏族文壇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長篇小說《格桑梅朵》是當代藏族文學史上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可謂是當代藏族文學的報春花。同時,他把握時代的脈搏,創(chuàng)作了諸多傳記文學,用自己的筆墨再現(xiàn)雪域高原上的歷史人物和時代風云,展現(xiàn)民族前行之路。除此之外,他還投身于學術事業(yè),對史詩《格薩爾》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
2019年12月9日,在古都咸陽,我和降邊嘉措先生就其創(chuàng)作歷程、文學作品、學術生涯等方面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
徐琴: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一些獨特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我曾從您的一些自述中得知,伴隨自己童年生活的只有屈辱與貧窮,可以說是“在苦難中生,苦水里泡,苦水里長”,少年時代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幫家里糊口,過上溫飽的生活,可見您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是辛酸的。對于一些作家來說,童年生活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不知道對于您來講,是否也是如此?
降邊嘉措:一個人的童年生活,對一個人的人生會打下深深的烙印,揮之不去;對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人生道路,具有重要影響;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會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
關于我的童年,我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段話,我的童年是在苦難中度過的,是一個沒有童年的童年。人們常常用“金色的童年”“幸福的童年”“花季少年”這樣一些美好的詞來形容自己的童年。但是,這些詞匯,這樣的童年,對我來說太奢侈,太遙遠,不敢想象,不敢企及。在我的記憶里,童年的生活,與貧窮、疾病、骨肉分離、背井離鄉(xiāng)、缺衣少食、饑餓、負債,甚至“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這樣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的故鄉(xiāng)巴塘這個地方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對我的童年生活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巴塘地處金沙江畔,與西藏只一江之隔,是茶馬古道的必經(jīng)之地。那里是一個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的地方,社會動蕩,軍閥混戰(zhàn),部落械斗,民族之間的爭斗,民族自救,革命斗爭,紅軍長征,都與這塊地方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小小年紀,我就經(jīng)歷這么多的事,在同時代的人里面,恐怕很少有人這樣!
解放前,巴塘和整個康巴地區(qū),有著很深的民族隔閡和民族矛盾,各種利益集團的斗爭,部落之間的械斗,從未停息。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底層的群眾,不論是藏族、漢族、回族、彝族、納西族等相處得都很好,困難時會互相救助;美國、法國的傳教士和他們建的醫(yī)院,對這些底層民眾都相當?shù)暮?。他們大多?shù)都是善良的,寬厚的。我長大以后,懂得了“人間自有溫情在”這個道理。我是經(jīng)歷苦難的屈辱的生活才懂得了這個道理。在后來的歲月中,尤其是在觀察、思考西藏問題和國內(nèi)其他民族問題時,我很少有民族偏見。這可能與我童年的生活密切關聯(lián)。
1950年夏天,也就是我小學畢業(yè)的那一年,我的人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那一年,被藏族人民親切地稱作“金珠瑪米”的人民解放軍來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參加了解放軍,走上了被劉伯承元帥稱作“我軍歷史上的第二次長征”的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艱難而悲壯的征程。那時我12歲,嚴格說來,還不滿12周歲。這一經(jīng)歷,影響了我的一生,也影響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格桑梅朵》寫的就是這段經(jīng)歷。沒有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我是寫不出《格桑梅朵》這樣的作品。
徐琴:1981年,您的長篇小說《格桑梅朵》獲得第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獎”,在藏族文學界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但是我們知道,長篇小說的寫作是一個艱難的歷程,從創(chuàng)作到出書,歷時整整20年,您是怎么萌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您遇到了什么樣的困難,您又是如何克服的,能談一談嗎?
降邊嘉措:我剛參軍時,個子很小,還沒有步槍高,又瘦又弱,下不了連隊,也不適合在部隊機關工作,就安排在了文工隊。一年后,又把我調(diào)到十八軍文工團(西藏軍區(qū)文工團的前身)。十八軍文工團是整個進藏部隊里水平最高的文藝團隊,也是“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軍首長對文工團的工作也非常關心和重視,常到文工團來。
解放軍的首要任務當然是打仗。但是,部隊首長告訴我們,解放軍不但是戰(zhàn)斗隊,而且是工作隊和宣傳隊。在全國解放之后,在和平的環(huán)境里,工作隊和宣傳隊的任務就顯得更為重要。部隊首長還告訴我們,在西藏這樣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宣傳隊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文工團的工作不只是唱唱跳跳,而是革命的文藝工作,是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教育群眾、團結(jié)群眾、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重要武器。那時我才十三四歲,理解不了它的豐富內(nèi)涵,但這些話,我反復聽首長講,聽老同志講。我還擔任著翻譯的工作,要向上層統(tǒng)戰(zhàn)人士、喇嘛活佛、農(nóng)牧民群眾宣傳共產(chǎn)黨、解放軍的方針政策。當時有人說,一個小孩,講的全是大人的話。
通過文工團的宣傳活動,我認識到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重大意義,通過聽長征的故事,我也多少理解了一點什么是“第二次長征”。與同時代的戰(zhàn)友們相比,我可能聽得多一些,理解得多一些,想得也多一些。后來又讀了《新兒女英雄傳》《保衛(wèi)延安》等革命文藝作品,對我影響很深?!缎聝号⑿蹅鳌肥菍懣谷諔?zhàn)爭的,《保衛(wèi)延安》是寫解放戰(zhàn)爭的,它們勾起了我最初的創(chuàng)作沖動!
對于一個只讀過小學的人來說,一開始就寫長篇小說,其間的困難是不言而喻的。1954年至1955年,在西南民族學院學習期間萌生了寫這部小說的想法,1960年才正式動筆寫作,1980年正式出版,整整歷時20年。年輕的朋友們可能不太清楚,1959年西藏開始民主改革,1960年到1980年,正是我們國家發(fā)生重大動蕩和變革的時期。1960年至1962年,我們國家發(fā)生了嚴重的經(jīng)濟困難?!陡裆C范洹肥侨昀щy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過“文革”的動蕩,沐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燦爛陽光,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它正式出版。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困難相比,政治形勢對創(chuàng)作的干擾和影響是巨大。期間換了三個出版社,若干位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對我提出的要求各不一樣,有時截然相反,讓我無所適從。作品從我們民族出版社到中國青年出版社,最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這部長篇小說最終能得以出版,首先要感謝改革開放的新時代,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也要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同志。1981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藏文版《格桑梅朵》。漢、藏兩種文字,我基本上是同步進行的。我認為,在我們這樣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祖國大家庭里,用雙語進行創(chuàng)作,既有重要的政治意義和學術價值,更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有利于促進祖國大家庭的凝聚力、向心力和親和力。由于我所受的教育、經(jīng)歷、從事的翻譯和出版工作,我對這個問題有自覺的、清醒的認識。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一直堅持用雙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說一句不太謙虛而又實事求是的話,在整個藏族作家里,用雙語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進行學術研究的,恐怕到目前為止只有我一個人。
徐琴:在您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對您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有哪些?
降邊嘉措:1954年5月,軍區(qū)領導送我們藏族戰(zhàn)士到內(nèi)地去學習。我們一批戰(zhàn)友被送到成都西南民族學院,另一部分到北京中央民族學院。那時新中國成立不到五年,發(fā)展國民經(jīng)濟第一個五年計劃剛剛施行。新生的共和國如旭日東升,光芒萬丈,到處是一片欣欣向榮、蓬勃向上的景象。我們這些到內(nèi)地學習的藏族戰(zhàn)士,充滿了喜悅,對新中國、新西藏的美好前景充滿憧憬和期待。
成都是我看到的第一座大城市,各方面的條件都比拉薩好,學校圖書館里有很多很多的書。那時街道上也有很多私人的書店,可以借書、租書看。那時我們這些藏族學生的漢文水平很低,還看不懂書,就先看連環(huán)畫,也叫“小人書”。我們西南民族學院在武侯祠對面,三國故事對我們有很大的吸引力??床欢度龂萘x》,就先看“小人書”的《三國演義》,又看《水滸傳》《西游記》,還看了《說岳傳》等。小人書看多了,對書中的故事和人物有了一些了解,就想去看文字書,看不懂,也硬著頭皮看,查字典看。再不懂,就問漢族同學和老師。我從看“小人書”中得到了很多的好處,這也是我后來積極編輯、出版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的動漫畫、連環(huán)畫、唐卡畫的重要原因。我認為不同形式的圖書,有不同的功能,有不同的讀者群。
后來也開始接觸近現(xiàn)代的一些文學作品,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的作品都看了一些。魯迅的看不懂,茅盾的書學校圖書館里也不多,看得最多的還是郭沫若和巴金的書。但是,巴金書里寫的故事,與我個人的經(jīng)歷,與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悲壯歷程,與農(nóng)奴翻身解放的偉大斗爭,與在達瑪拉山,在怒江河谷,在高寒缺氧的條件下開山修路的艱苦生活,距離實在太遙遠了,吸引不了我,怎么也進入不到巴金小說的世界中。當時是中蘇關系的蜜月時期,看蘇聯(lián)小說是一種時尚。黨團組織和學生會要組織我們集體學習《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受這種風氣的影響,我也看了一些蘇聯(lián)的小說,如《青年近衛(wèi)軍》《勇敢》《毀滅》《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等,也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覺得很新鮮。
在西南民族學院的幾年時間里,我有機會接觸各類文學作品,通過看這些書,對提高我的漢語文水平,提高翻譯能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對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說是終身受益。
徐琴:《格桑梅朵》里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原型嗎?
降邊嘉措:《格桑梅朵》基本上寫的是我自己的經(jīng)歷,反映的是當時的那段生活,小說中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有原型。比如小說第一章《送鬼》,就是發(fā)生在西藏解放前夕的一個真實事件。西藏解放前夕,在極少數(shù)親帝分裂主義分子的控制下,原西藏地方政府拒絕接受毛主席和中央人民政府提出的關于和平解放的號召,企圖以金沙江作為天然屏障,妄圖以武力阻擋人民解放軍進軍西藏、解放西藏。他們在準備武裝抵抗的同時,利用政教合一這個特殊體制,用宗教迷惑、欺騙、愚弄人民群眾,從拉薩到金沙江兩岸,在一千多公里的范圍內(nèi),舉行大規(guī)模的“驅(qū)鬼法會”和“送鬼”儀式,詛咒共產(chǎn)黨、解放軍,祈禱神佛幫助他們將解放軍驅(qū)逐出西藏。
1950年藏歷新年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巴塘還沒有解放。巴塘的康林寺是拉薩哲蚌寺的子寺,按照西藏地方政府的指令,康林寺也舉行了“送鬼”法會,被當作“鬼”驅(qū)逐的是一位老阿爸,我認識他。他還有一個女兒,叫格桑卓瑪,老人的妻子可能已經(jīng)過世,我沒有見過,只有他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格桑卓瑪比我大幾歲,她像姐姐一樣關心我,照顧我。小說里“邊巴”的原型就是那位老阿爸。只不過我把他年輕化了,還讓他參加了解放軍。“邊巴”的另一個原型,就是我的同學、戰(zhàn)友格朗。我在《感謝生活》里,對格朗的生平有一些介紹。也是格朗鼓勵我寫《格桑梅朵》。“娜真”的原型,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格桑卓瑪。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巴塘被解放后,格桑卓瑪為了照顧她年邁的阿爸留在了巴塘,后來入了黨,參加了康巴地區(qū)的民主改革,表現(xiàn)非常優(yōu)秀。她的經(jīng)歷也很曲折坎坷,我曾想以她的經(jīng)歷寫個中篇小說,題目就叫《格桑卓瑪》,但因種種原因,始終沒有動筆。格桑卓瑪沒有參軍進藏,可是有很多巴塘和其他地區(qū)的藏族女青年參軍進藏了。為了進軍西藏、解放西藏,毛主席親自指示進藏部隊要大量招收藏族青年。因種種原因,從西康、四川、青海、甘肅、云南,總共只招收到400多名藏族青年。我們巴塘籍的青年就有140多人,其中有40多名是女戰(zhàn)士,她們被分配到各個部隊。1951年夏天,第一批進入拉薩的“十八軍先遣部隊”里就有好幾位巴塘籍的女戰(zhàn)士。她們?yōu)檫M軍西藏、解放西藏做出了重大貢獻。我與她們都非常的熟,她們都是“娜真”的原型。與她們的實際表現(xiàn)相比,“娜真”這一形象寫得太單薄,太蒼白了,這讓我時刻感到不安。
另一個主要人物“李剛”也是有原型的,是部隊基層干部的一位典型人物。
當年遵照黨中央、毛主席、朱總司令命令,四路大軍,加上后勤人員和工程技術人員,共有60000多人,他們當中有各類人才。就我們軍區(qū)文工團來講,有100多人,三個正規(guī)師、加上后方司令部(簡稱“后司”)四個文工隊,那可是人才濟濟。我只是個讀過小學的小戰(zhàn)士,全面反映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故事,有他們來完成,我只寫寫“戰(zhàn)壕文學”,寫一個工作隊,一個牦牛運輸隊,一個基層干部。“李剛”正好是一名基層干部,我就這樣接觸了他,一起工作過,還給他擔任過翻譯。
徐琴:1978年,您的短篇小說《吉祥的彩虹》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這是您的處女作嗎?《吉祥的彩虹》是長篇小說《格桑梅朵》當中的一部分嗎?
降邊嘉措:如果要說處女作的話,《吉祥的彩虹》是我的處女作。
1978年剛改革開放,《人民文學》要搞一個國慶???,出一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專刊。李季,也就是寫《王貴與李香香》的作者,后來當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他看了我已經(jīng)完成的長篇小說,讓我從里面選一段。我就選了《吉祥的彩虹》這一節(jié),是想說解放軍來了給我們帶來了吉祥,后來《吉祥的彩虹》還被改成藏語廣播劇。
徐琴:在您之后,藏族作家益希單增也創(chuàng)作了幾部長篇小說,如《幸存的人》《迷茫的大地》等。您和益希單增可以說是解放后的第一代藏族作家,現(xiàn)在回過頭來,您是怎么看待您和益希單增的這些文學作品的?
降邊嘉措:是這樣的。這個作家和我是一起的,他家里也很窮,我們一起參軍,他到了昌都的丁青縣,在基層工作,我到了拉薩。1978年我發(fā)表了《吉祥的彩虹》,出版社很重視,1979年派一名編輯和我一起去拉薩征求意見。當時益希單增還在創(chuàng)作,我的《格桑梅朵》于1980年被出版,他的《幸存的人》是1981年出版的,是我給他介紹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
益希單增的《幸存的人》寫的是農(nóng)奴追求幸福,追求自由時遭到的巨大損失,活下來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而我寫的《格桑梅朵》是說農(nóng)奴中自發(fā)的斗爭是沒有希望的,不會有結(jié)果的,只有靠共產(chǎn)黨、解放軍才能成功。我們是同時代的人,我們倆的寫作內(nèi)容上有相同的地方。當時我也想寫三部曲,書名都想好了,我就覺得進軍西藏、解放西藏是第一部《格桑梅朵》;第二部是《邦錦梅朵》,格桑梅朵是吉祥的花,邦錦梅朵是更加燦爛的一簇花,我想寫民主改革;第三部就是《崗拉梅朵》,寫合作化。
徐琴:藏族古典文學中傳記文學是十分豐富的,您也寫了大量的傳記文學,能談談您是怎么走向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嗎?
降邊嘉措:我從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幾十年下來,也取得了一點成績,在讀者和社會上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從1988年到現(xiàn)在,寫了好幾本,有的已經(jīng)正式出版,有的尚未正式出版,成為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需要說明的是:所有這些傳記,沒有一部是我自己主動要去寫的,都是有關部門或傳記主人公的親屬、相關人士請我寫的;還有,所有對象都是我很熟悉的,主人公生前與我有過直接的接觸和交往。這也可能是有人找我寫傳記的一個重要原因吧。已經(jīng)正式出版的傳記有《班禪大師》《雪山名將譚冠三》《李覺傳》《藏族老紅軍天寶》《毛澤東與達賴、班禪》《十三世達賴喇嘛——1904年江孜保衛(wèi)戰(zhàn)》《最后的女土司》等;已交給出版社,等待出版的有《十世班禪傳》《毛澤東與西藏》《胡耀邦與西藏》《周恩來與班禪大師》《習仲勛與班禪大師》《藏族老紅軍扎喜旺徐》《王其梅將軍傳》《喜饒嘉措大師》等;正在撰寫,尚未完成的有《說唱藝人扎巴老人》。此外,還有紀實文學《這里是紅軍走過的地方》《第二次長征——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紀實》等。這些傳記和紀實文學作品,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付出了許多心血。其中有我對傳記主人公、各個時期西藏問題的思考,藏民族的前途和命運都融進了文字里。
西藏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藏族是中華民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祖國大家庭的建立,這個民族曾經(jīng)做出過重要的貢獻。寫藏民族的前途和命運,也就是從另一個側(cè)面寫整個中華民族的前途和命運。我從少年時代起,參加了人民解放軍,走上了進軍西藏、解放西藏的艱難而悲壯的征途。我是這個巨大而深刻歷史變革的親歷者、參與者、見證人,而不是旁觀者,更不是局外人。因此,我寫的是大歷史,而不是小故事。我很看重這些作品,我深信它們是有價值和意義的,是經(jīng)得起歷史和時間的檢驗。
徐琴:您除了寫小說,還寫過散文。您寫這些散文的初衷是什么?有什么感受?
降邊嘉措:散文寫得不多,但也寫了一些,出了幾個集子,如《〈格薩爾〉歷史命運》《環(huán)繞喜馬拉雅的旅行》《走進格薩爾》《陽光下的布達拉》等。散文這種體裁寫起來比較輕松,可以記事,可以抒情。我寫這些散文,也是有明確的目的,與我的學術研究密切相關?,F(xiàn)在學術界有個說法,叫“文化散文”,我覺得很有意義??梢杂蒙⑽倪@種相對來說比較輕松、比較自由的體裁,介紹藏族文化、藏族歷史??梢哉f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輕騎兵”“輕武器”,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對象。我曾經(jīng)有個想法,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寫系列散文,《陽光下的布達拉》是第一部,接著寫了《薩迦寺的興衰》《珠峰圣火》等。但是,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 客觀條件也在制約,所以沒能寫下去。順便說一下,由于我的經(jīng)歷,有很多朋友建議我寫自傳,寫回憶錄。他們都是好意,但是我認為寫自傳,寫回憶錄的條件還不成熟。但是——又是一個“但是”,在朋友和學生的幫助下,我建立了一個微信公眾平臺,有感而發(fā),總的題目叫《如煙往事難忘懷》,在“雪山的故事”標題下陸陸續(xù)續(xù)被發(fā)表。幾年來寫了幾十篇散文、隨筆、回憶之類的文章,在讀者當中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我會繼續(xù)寫下去,一旦條件成熟,經(jīng)過加工修改后想集結(jié)出版。
徐琴:您可以說是當代藏族文學的旗幟性人物,雖然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您將主要的精力貢獻給了《格薩爾》研究,但始終沒離開過文學。2016年,您的長篇紀實文學《這里是紅軍走過的地方》還獲得了第十一屆“駿馬獎”。《格薩爾》研究是一個浩大的文化工程,您作為《格薩爾》研究的學科牽頭人,能談一下您是怎么從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qū)W術研究之路的嗎?
降邊嘉措:我沒有離開過文學創(chuàng)作。紅軍和解放軍改變了藏民族的歷史,也改變了我的歷史。1980年我發(fā)表《格桑梅朵》后,本想繼續(xù)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成為了該所第一個副研究員,也是我們藏族的第一個副研究員。同時任命我擔任藏族文學研究室主任。這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建立的第一個藏族文學研究室,也是當時全國唯一一個專門從事藏族文學研究的機構(gòu)。我當時設想,一邊從事文學研究,一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互相促進,互相推動。不久,根據(jù)中央宣傳部的指示,成立了全國《格薩爾》工作協(xié)調(diào)小組,我們的老所長賈芝同志任組長,讓我擔任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社科院和少數(shù)民族文學所的領導明確告訴我,要我把主要精力放在《格薩爾》的搶救和學術研究方面。我們那一代人有一個特點,堅決聽黨的話,黨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樣我放下我自己鐘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十年來,兢兢業(yè)業(yè)、盡心盡責、專心致志地從事《格薩爾》研究,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我始終是個“業(yè)余作者”。
徐琴:降邊老師,這么多年來您對藏族文學一直都很關注,一直參與其中,不斷關注著藏族文學的發(fā)展態(tài)勢,您認為當前藏族文學發(fā)展的優(yōu)勢和存在的問題分別是什么?
降邊嘉措:我還是再重復一遍,我所受的教育,我的經(jīng)歷影響著我的文學觀。藏族文學當前發(fā)展很是迅速,好的方面是許多作家愿意寫作,而且環(huán)境很好,有政府的扶持和各種獎勵機制。如果要說問題的話有兩點:一是現(xiàn)在的作家回避現(xiàn)實生活,對生活的經(jīng)歷不夠,文學功力不夠,滿足于蜻蜓點水,沒有真正沉入到生活中去。而當下的藏族社會發(fā)生了舉世矚目的深刻的變化,面對這種變化我們的作者寫出的作品就顯得很蒼白;二是對你們評論者的要求,是文學評論的引導和關注不夠。關注的只是少數(shù)幾個出了名的作家,而對大多數(shù)寫作者沒有給予應有的關注;光阿來一個人的評論可能占了所有藏族作家的一半以上,而對于年輕的作者關注很不夠。還有一個就是對弱勢和邊緣群體的關注和重視不夠,所以當代康巴作家群的崛起也給你們敲了一個警鐘,他們就是長期被忽略的那一群。
徐琴:閱讀您的作品,和您的這番交流,我看到了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成為解放軍的戰(zhàn)士,之后成為作家與學者,從未停止探索奮進的腳步,您是一個大寫的豐富的人。回顧您的創(chuàng)作和學術生涯,有什么感想?
降邊嘉措:有一次我們到廣西開會,鐘敬文老先生指著榕樹給我說,降邊,你們西藏有榕樹沒有?我回答,沒有,西藏有雪松,沒有榕樹。他說榕樹有個特點你知道嗎?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榕樹的樹有多高根就有多深,松樹可以高千丈但它的根不一定有千丈。所以您要做學問,就要學榕樹,要往高處走就要把根扎多深,不要學柳樹長得很快,風一吹就倒,你要想不倒就要把根扎牢。我后半輩子就記住了鐘老的這句話。所以,我覺得做學問也好,搞《格薩爾》研究也好,一定要專心致志。這30年里我到國外只講《格薩爾》,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我做對了,這些年里我把《格薩爾》傳到了世界各地。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我經(jīng)常說我只有一部半,一部是《格桑梅朵》,另一部就是和學生吳偉合作的歷史小說《十三世達賴喇嘛》。
徐琴:這不僅是您的人生感悟,也是您給我們從事文學研究者的一個警醒。十分感謝您能接受我的采訪,讓我和一個豐富、澄澈、博大的靈魂相遇。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