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國春
(貴州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中國哲學(xué)無論是儒家、老、莊還是佛教禪宗都十分重視個體心理與自然生命,特別是儒家強調(diào)“仁,天心也”,其中情景交融、天人合一是中國的傳統(tǒng)精神,要求人要與天地宇宙處于一種和諧的生命狀態(tài)之中。李澤厚認為“樂”在中國哲學(xué)中實際具有本體意義,它正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成果和表現(xiàn)。不同于西方的“罪感文化”,中國文化體現(xiàn)“樂感”精神,李澤厚將之稱為“樂感文化”[1]290,他認為審美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而審美觀念、趣味、理想總稱為人的審美能力,擁有審美能力就能獲得一種愉悅的情感體驗。所以在形態(tài)上,李澤厚將人的審美能力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悅耳悅目,其次悅心悅意,最高層次是悅志悅神。[2]137由此可見,從事審美活動是人性自然的、普遍的需求,而審美趣向也是人人生命中都會有的情感體驗。關(guān)于這些審美理想的說法,都可以在王陽明的山水詩中得到印證。
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3]16,王陽明自己在詩中多次流露出對山水清音的心悅之情。如其《雜詩三首》其二云:“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琴瑟在我御,經(jīng)書滿我?guī)?。措足踐坦道,悅心有妙理?!盵4]759,顯示出其風(fēng)流蘊藉、瀟灑適意的哲人形象。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王陽明全集》中收錄其詩歌六百多首,其中描繪山水的詩達二百多首。陽明一生宦海沉浮,飽覽各地的奇山異水,游歷過九華山、余姚、紹興、西湖、泰山等地,也正是在山水的陶冶下培養(yǎng)了一代思哲的性情心性。本文根據(jù)王陽明山水詩的審美類型,羅列了仙境之念、樂土之思——超世出塵之樂;翠碧幽芳、野逸情懷——物我相契之樂;相攜同游、傳杯共飲——人情相得之樂;登臨山水、觸目會道——理趣相融之樂四個方面,即選錄相關(guān)詩歌予以論述。
仙、隱之懷與山水自然之情合流交融,是中國文人士子的集體潛意識。王陽明除了受到魏晉以來歸隱山水的傳統(tǒng)影響外,還因其早年儒釋道三家兼學(xué),更加強化了他的山水隱逸意識。所以,對于王陽明這樣一個哲學(xué)家而言,仙隱尋道方是人生的至樂,在登臨九華山,心情暢快自由之際,常常流露出仙隱意識,而最終形之于詩歌,營造出惝恍迷離的世界,讀之使人倍感飄飄然若出塵世之外。如《芙蓉閣》不啻于一首仙人之作 :
九華之山何崔嵬,芙蓉直傍青天栽。罡風(fēng)倒海吹不動,大雪裂地凍還開。夜半峰頭掛明月,宛如玉女臨妝臺。我拂滄波寫圖畫,題詩還愧謫仙才。[4]785
此詩描寫九華山的雄偉峻峭,芙蓉閣的高聳入云?!邦革L(fēng)倒海吹不動,大雪裂地凍還開”顯示了天地浩然的豪邁氣象,超邁飄逸大有太白之氣韻?!耙拱敕孱^掛明月,宛如玉女臨妝臺”比喻貼切恰當,凸顯九華山之隱秀清韻之美感。在詩人筆下,仙峰寺廟主要是營造一種遠離塵世喧囂的氛圍,從而使得詩人的身心能夠處于虛靜澄明的狀態(tài)。進一步說,欲隱欲仙在王陽明的山水詩中成為具有審美之樂的意涵。且看《列仙峰》云:
靈峭九萬丈,參差生曉寒。仙人招我去,揮手青云端。[4]803
首句敘寫九華山山峰之高大雄奇,蒼茫朦朧的云霧飄然環(huán)繞山峰之上的奇妙美景,全詩充滿仙道之神韻。面對神奇秀麗的景象,詩人突然興起列御寇般的御風(fēng)而飛的感覺,使他恍然產(chǎn)生了仙人招呼詩人與之俱去,扶搖進入云端,遠離塵世,追隨神仙云遊之遐想。這種對仙境的想象之樂亦多次出現(xiàn)在詩人筆下,如《化城寺六首》均為詩人描繪對仙山的想象與向往之情,其中寫到“夜深忽起蓬萊興,飛上青天十二樓”,正是因為心中充滿審美之樂趣而有此奇想。就其羽化登仙般的自由與酣暢而言,此詩可稱王陽明生平第一快詩。全詩流露出詩人內(nèi)心對神仙世界的向往,對仙境的自在享受之情,詩中雖不見一個樂字,卻也洋溢著暢游的樂趣。在《又用曰仁韻》一詩中表露閑適的心境:
每逢佳處問山名,風(fēng)景依稀過眼生。歸霧忽連千嶂暝,夕陽偏放一溪晴。晚投巖寺依云宿,靜愛楓林送雨聲。夜久披衣還起坐,不禁風(fēng)月照人清。[4]823
詩中描繪了詩人在山林巖寺投宿時所見所聽,畫面的朝夕變換呈現(xiàn)出不同景色的清麗:依稀的風(fēng)景,清晨瞭望蓮霧之中隱現(xiàn)的千嶂;傍晚沐浴日落煙凝后霞光散落的溪水。至晚則住在依山傍云的寺廟里,靜靜聆聽楓林傳來的雨聲。面對如此風(fēng)清月照,詩人的欣喜之情是難以掩飾的,于是按耐不住,欣然披衣夜坐。整首詩描繪出一幅空靈明鏡的畫面感,傳達出詩人在這秀美的山林中感受到心境澄明之樂。華建新關(guān)于此詩的論述賞析十分中肯:“詩從寫人入手,又以寫人出之。意象靈動,畫面連貫,氣韻澄激。景語情語,渾然一體。……蘊涵著王陽明對人生深邃的理解和灑脫的處世態(tài)度?!盵5]25詩人總是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去解讀佛道真諦,傳遞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山勝水之美。由此可見,王陽明的山水之樂是與仙隱求道緊密聯(lián)系的,而他的審美理想也具有與超越塵世的靈性合二為一的特色。
除了向往仙境的棲隱之念外,王陽明還有一種回歸故鄉(xiāng)山水的隱逸情感。在中國詩歌史上,似乎任何一個詩人內(nèi)心都懷有一種解不開的故園情節(jié),譬如東晉詩人陶淵明那句:“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正將詩人的回歸故園情節(jié)解釋為與生俱來的天性。王惠在《荒野哲學(xué)與山水詩》中解釋詩人們的“鄉(xiāng)愁”沖動時說:“童年是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童年啟程,奔赴自己的人世風(fēng)景。所以當你離開了這一塊地理環(huán)境,生物性的遺傳基因決定了你對它頑固的懷念?!l(xiāng)關(guān)’,便是這樣一個精神上無比向往的往昔世界,因而也就成為詩心一直寄托之所在?!盵6]180故而,家園也就成為千萬詩人心中的樂土。王陽明是浙江余姚人,在他筆下留存不少吟詠家鄉(xiāng)山水之詩,表達對故園的回歸之情。如《憶龍泉山》 詩云:
我愛龍泉寺,寺僧頗疏野。晝?nèi)兆畽?,有時臥松下。一夕別山云,三年走車馬。愧殺巖下泉,朝夕自清瀉。[4]887
詩人首句直抒對故土的熱愛之情,回憶昔日井欄、松下的愜意,充滿難以言說的快樂。然而承擔(dān)著家國責(zé)任的詩人仆仆長途,轉(zhuǎn)眼是 “一夕別山云,三年走車馬”,感慨宦海仕途,難以回歸家園,襯托出詩人心系故園的真摯情感。再看其《故山》一詩:
鑒水終年碧,云山盡日閑。故山不可到,幽夢每相關(guān)。霧豹言長隱,云龍欲共攀。緣知丹壑意,未勝紫宸班。[4]834
在詩人的記憶里,故山的湖水總是碧綠色的,而云山也總是那么悠閑,可惜自己現(xiàn)在面對的是“故山不可到”,只能“幽夢每相關(guān)”,祈盼著日后自己能夠回歸到云山霧罩,紫衣宸班的山林長隱,享受遠離世俗的樂趣。由此可見,故鄉(xiāng)山水給予詩人的是在紅塵喧囂之外的心靈棲息之處??梢哉f是盡管遠離故鄉(xiāng)總是讓人產(chǎn)生一種浮萍漂泊感,但詩人有感于家鄉(xiāng)的山水風(fēng)色,便把胸中郁結(jié)的漂泊情緒融入悠悠的山水之中,故鄉(xiāng)的山水消弭了詩人心中的“客愁”,儒家的樂感精神總是能夠讓詩人在山水的審美中獲得自然愜意。正如其在《江邊阻風(fēng)散步之靈山》一詩中說:“隨處看山隨處樂,莫將蹤跡嘆浮萍”,就此而言,詩人眼中的綿遠山水,正是意中的遙遠家園。
王陽明于山林求仙問道之余,總是對絕少人間煙火氣的翠壁竹林、寒山流泉情有獨鐘。其詩中的煙雨迷蒙、空山鳥鳴的清幽景象作為詩人的審美關(guān)注點,是其精神世界的一片凈土。而詩中的主體意象翠壁、明月、溪影、幽巖、寒泉、碧澗、清流、深潭無不凝聚著山水之靈魂,象征著詩人人格的高潔,陶冶著詩人的心性。這一類詩歌營造幽人空山的意境,視象清晰真切,語言洗練精純,筆調(diào)簡凈傳神,充滿野逸趣味的同時頗有王維輞川詩的空靈之美。如《山中漫興》描繪空山林扉之樂景:
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煙梢尚濕衣。雨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fēng)暖藥初肥。物情到底能容懶,世事從前頓覺非。自擬春光還自領(lǐng),好誰歌詠月中歸。[4]826
此詩首兩句,“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煙梢尚濕衣”點出江南雨季變幻空濛的春色意蘊,急雨和煙梢以動襯靜,寫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沖澹雅靜。“雨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fēng)暖藥初肥?!泵枥L了一片細雨迷蒙,桃杏初開,春風(fēng)和暖,物我皆欣悅的氣象。一個 “吐”字,一個 “肥”字形象地寫出了春意融融,生機盎然的景致,將透明艷麗的初春圖描繪至極。末一句“好誰歌詠月中歸”呈現(xiàn)出詩人心中一種自足適意之樂。再如《尋春》一詩:
十里湖光放小舟,謾尋春事及西疇。江鷗意到忽飛去,野老情深只自留。日暮草香含雨氣,九峰晴色散溪流。 吾儕是處皆行樂,何必蘭亭說舊游?[4]822
整首詩流露出春光無限好的婉轉(zhuǎn)流麗。詩人借著尋春之意興,到湖邊、鄉(xiāng)野之間去釋放自己疲憊的身心,看到自在的江鷗,自比野老,表達對眼前景,眼前物的喜愛之情。詩人將白鷗的典故化入句中,委婉含蓄地表達自己寄托身心于自然的淡泊情趣。此句“江鷗意到忽飛去,野老情深只自留?!被昧送蹙S的“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抒發(fā)自己淡泊自然的心境?!叭漳翰菹愫隁?,九峰晴色散溪流?!币痪淝楦凶匀涣鲿常瑹捵衷炀浔M顯精妙。如“含”寫出了雨后林中迷蒙疏朗的情狀,暮光之下,細草幽香,天空彌漫著潮濕的雨氣?!吧ⅰ弊譅畛錾椒逯g灑落的暮光落在緩慢流淌的溪水之景。由暮光、香草、雨氣、山峰、溪流構(gòu)成一幅優(yōu)美寧靜的山林圖畫,盡顯詩人幽雅清淡的心境。末尾一句更直抒胸中之樂,完美詮釋了詩人“此心安處即是樂”的胸懷。[7]86
山水中的意象往往是根據(jù)詩人天性的一種選擇,經(jīng)過詩人的情感、想象,不僅客觀呈現(xiàn)了山水靈性的美,更能體現(xiàn)詩人對純真人格的追求。在王陽明的山水詩中,“白鷗”的意象屢屢出現(xiàn),既寄托了詩人閑情逸致、遁隱于世的精神追求,而且體現(xiàn)出詩人淡泊的高尚人格?!冻街莼⑾埮d寺聞楊名父將到留韻壁間》一詩寫到:“煙花日暖猶含雨,鷗鷺春閑欲滿洲?!币约毮伒男乃及l(fā)現(xiàn)了朦朧煙雨的生機活力,盡情展現(xiàn)自然嫵媚的一面,融情于景,物我兩忘。這表明其人格中的孤高氣質(zhì)實與自然風(fēng)物的清幽野逸如出一轍,所以每每吟詠山水便會將思想家的幽獨意識融入山光水色。如《山中立秋日偶書》:
風(fēng)吹蟬聲亂,林臥驚新秋。山池靜澄碧,暑氣亦已收。青峰出白云,突兀成瓊樓。袒裼坐溪石,對之心悠悠。倏忽無定態(tài),變化不可求。浩然發(fā)長嘯,忽起雙白鷗。[4]805
此詩整體呈現(xiàn)出心物兩冥的幽懷孤韻,敘述山中秋日閑坐的情景:耳中的風(fēng)聲蟬鳴,心中的山齋木葉蕭蕭黃,金風(fēng)送爽,山林澄凈,云蒸氣涌,須臾變化成瓊樓玉宇般的奇觀,不禁塵慮盡空,袒裼閑坐,心胸開闊,勾起平生出塵離俗、往與白鷗盟的夙愿?!扒喾宄霭自?,突兀成瓊樓。袒裼坐溪石,對之心悠悠?!睂⑶逵牡诺囊庀笈c詩人的思緒交融在一起,頗有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山水禪詩的清幽境界。末一句將自己的志向寄托于白鷗,蘊含詩人的隱世人格??梢愿兄?,詩人將物我兩忘的意識與山光水色的審美體驗交融在一起,充滿了靈性之樂。再看《夜宿浮峰次謙之韻》一詩:
日日春山不厭尋,野情原自懶朝簪。幾家茅屋山村靜,夾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隨鹿去,洞門蘿月聽猿吟。禪堂坐久發(fā)清磐,卻笑山僧亦有心。[4]849
全詩以一個“野”字為點睛之筆,將詩人直率和赤誠的山水興致袒露無遺。“夾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隨鹿去”盡顯大自然的澄明悠遠,春意悠閑,物我泯然一體。詩人“卻笑山僧亦有心”的會心一笑,體現(xiàn)了對自然審美由悅目悅耳,進而到悅心悅志。詩人追求山水詩境的空明虛靜,也是內(nèi)心物我融合的樂感體驗的表現(xiàn)。正如詩人的“最羨漁翁閑事業(yè),一竿明月一蓑煙?!?《即事漫述四首》)于虛靜之中,產(chǎn)生終老江湖,與江湖隱者相友的情懷,寄托的正是詩人悅心悅志之樂。
王陽明為人和善、豁達,平日除了喜好結(jié)交僧人閑坐談玄悟道外,并且常常會約上志同道合的朋友結(jié)伴同游登山賞水。而其人格特質(zhì),頗有幾分豪邁的成分,故親臨山水之際,往往與眾人席地而飲。歐陽修《醉翁亭記》言:“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8]245,王陽明山水之樂則在于心無束縛,任性自得,豪氣干云,與同游士友閑適自在。可以說,王陽明除了對山水清音的悅目悅耳體驗之樂外,也有二三子相伴相隨的共飲之樂。 如《徐都憲同游南庵次韻》一詩云:
巖寺藏春長不夏,江花映日艷于桃。山陰入戶川光暮,林影浮空暑氣高。樹老豈能知歲月,溪清真可鑒秋毫。但逢佳景須行樂,莫遣風(fēng)霜著鬢毛。[4]836
此詩描寫了同好友徐都憲一起游山中所見,內(nèi)容情景交融,心情自在舒暢。首句以俏麗的話語言寺山藏著春天,所以山上明亮的江花比桃花還艷麗,一個“藏”字流露出詩人掩飾不住的喜悅心情,直至尾句“但逢佳景須行樂,莫遣風(fēng)霜著鬢毛”的暢嘆一出,這份山水之樂更是溢于言表。再如《西湖醉中漫書》一詩云:
湖光瀲滟晴偏好,此語相傳信不誣。景中況有佳賓主,世上更無真畫圖。溪風(fēng)欲雨吟堤樹,春水新添沒渚蒲。南北雙峰引高興,醉攜青竹不須扶。[4]812
此詩敘述詩人與賓客泛舟飲酒之情,首句便化用蘇軾詩句,表達了對西湖的喜愛以及春光無限的閑暇。全詩白描直述,春水蕩漾的西湖、漫步湖堤、細雨迎風(fēng)、濁酒三杯、吟詠賦詩五個意象,一氣連貫,映現(xiàn)出詩人心曠神怡之樂。透過詩句的字面,不僅充滿了明快的色調(diào),從深層體會,總能從詩中感受到詩人的愉悅自適。在《再游浮峰次韻》一詩中更加貼切地表現(xiàn)了這種心態(tài):
廿載風(fēng)塵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懷勝事乘春到,況有良朋自遠來。還指松蘿尋舊隱,撥開云霧翦蒿萊。后期此別知何地?莫厭花前勸酒杯。[4]812
詩篇開頭二句寫自己年邁體衰,徒有登高之心,無登高之力,但緊接著敘述有良朋益友遠道而來,自己剛剛感嘆歲月的哀傷消弭殆盡,只有與朋友暢游浮峰、花前月下、飲酒賦詩的歡快景象,篇末一句“莫厭花前勸酒杯”寄托情懷,表現(xiàn)了詩人的豪情野逸,而這種意興與曠達可說是王陽明審美之樂的一種鮮明類型。
值得注意的是,王陽明早年即儒釋道兼學(xué),又是心學(xué)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山水詩自受到浸染,顯示出儒釋道思想的會合,且將詩歌的藝術(shù)性與心學(xué)思想融合,將格物窮理的修養(yǎng)擴大到日常事物中,使其山水詩歌成為具有倫理道德和哲學(xué)觀念的載體。是以,王陽明的部分山水詩名詠山水,實抒情懷,以師法自然為宗旨,借景和物為發(fā)端,窮自然、生命之理,顯示了一種蘊含哲理,蓬勃向上的生命觀。如《睡起寫懷》一詩: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飛盡楚山青。閑觀物態(tài)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壌聽。[4]754
詩人以哲人的智慧徜徉于山水之間靜心觀物,感悟宇宙人生的理趣,以凝練的語言傳達出與物同化,逍遙自在的風(fēng)神?!暗涝陔U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強調(diào)只需將心融入環(huán)境之中,享受眼前的樂趣,這便是一種人生得以快活的功夫,也是詩人悟道、體道之樂。
在古代,敢登高山險峰者須有一定的意志和氣概。名山的雄觀以其巨大形體和內(nèi)蘊的偉力令人心生崇敬,故而歷代詩人都會在登臨之后發(fā)出豪氣干云,凌云壯志之感。王陽明在主試山東期間,游覽泰山名勝,曾作登泰山五首組詩,其體悟與詩風(fēng)都非同一般。其中《登泰山》其一:
曉登泰山道,行行入煙霏。陽光散巖壑,秋容淡相輝。云梯掛青壁,仰見蛛絲微。長風(fēng)吹海色,飄遙送天衣。峰頂動笙樂,青童兩相依。振衣將往從,凌云忽高飛。揮手若相待,丹霞閃馀暉。凡軀無健羽,悵望未能歸。[4]802
這首詩整體意興澹遠、格調(diào)高古,頗有李、杜的豪邁。詩中的煙扉、巖壑、云梯、青壁等意象構(gòu)成一幅“振衣將往從,凌云忽高飛”天馬行空般的遐想,呈現(xiàn)詩人暢游仙山的無限樂趣。在《泰山高次王內(nèi)翰司獻韻》發(fā)出:“吁嗟乎!泰山之高,其高不可極?!钡母袊@。于是產(chǎn)生:“未妨適意山水間,浮名于我亦何有!”(《重游開先寺戲題壁》)的曠達情懷。在《登泰山》其五則闡釋處世之哲理:
我才不救時,匡扶志空大。置我有無間,緩急非所賴。孤坐萬峰顛,嗒然遺下塊。已矣復(fù)何求,至精諒斯在。淡泊非虛杳,灑脫無蒂芥。世人聞予言,不笑即吁怪。吾亦不強語,惟復(fù)笑相待。魯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1]742
此詩看似是詩人的自嘲之語,實則是告訴世人,一切外在的人事都無需在意的真理。這種遵循內(nèi)心的快意讓讓詩人開啟了“良知”之心額自省,通過反觀本心,思悟內(nèi)心與外在,即內(nèi)心快意自適,世人的嘲笑、吁怪就不會影響自己,這與王陽明心學(xué)理論中的“心外無物”相契合。同時,登臨高山也會讓詩人的儒者之樂呈現(xiàn)于筆,如《登云峰二三子詠歌以從欣然成謠二首》:
淳氣日凋薄,鄒魯亡真承。世儒倡臆說,愚瞽相因仍。晚途益淪溺,手援吾不能。棄之入煙霞,高歷云峰層。開茅傍虎穴,結(jié)屋依巖僧。豈曰事高尚?庶免無予憎。好鳥求其侶,嚶嚶林間鳴。而我在空谷,焉得無良朋?飄飄二三子,春服來從行。詠歌見真性,逍遙無俗情。各勉希圣志,毋為塵所縈。(其一)
深林之鳥何間關(guān),我本無心云自閑。大舜亦與木石處,醉翁惟在山林間。晴窗展卷有會意,絕壁題詩無厚顏。顧謂從行二三子,隨游麋鹿俱忘還。(其二)[4]797
從詩題即可看出詩人與友人們登山的游興,第一首詩描寫林間空谷之景,與友同游山林,煙霞環(huán)繞、云峰高聳、山鳥鳴翠,不禁意興昂揚?!帮h飄二三子,春服來從行”依舊是對曾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盵3]42閑適自得、情景相契之樂的效仿。第二首敘寫暢飲金樽青酒,既有名山勝景可樂,又有友朋唱酬助興。此情此景,難怪詩人興起“隨游麋鹿俱忘還”情景相契之樂。可見,詩人此次登峰,倫理之歡、山林之美、靈性之樂兼?zhèn)洌鋵徝狼楦惺窍喈斂鞓返?。而王陽明在詩中亦喜反?fù)吟詠攜手二三子相攜登山、聚眾講習(xí)的樂趣,如:“擬把犁鋤從許子,謾將弦誦止言游?!?《龍剛漫興》)“閑來聊與二三子,單夾初成行暮春”(《春日花間偶集示門生》)“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幾人?莫負詠歸興,溪山正暮春?!?《山中示諸生五首·其二》)等詩就呈現(xiàn)出孔子“吾與點也”之意的自由氣象,然其在詩中多次引用“曾點浴沂”的典故和表達對“孔顏樂處”的渴慕也是強調(diào)真正快樂的源泉來自山林的氣息給予詩人內(nèi)心的安定。
另一首《江施二生與醫(yī)官陶野冒雨登山人多笑之戲作歌》記述了師生同游九華的樂趣,同時也是王陽明聚會講習(xí)時向同游師友傳遞自己的山水情懷:
江生施生頗好奇,偶逢陶野奇更癡。
共言山外有佳寺,勸予往游爭愿隨。
是時雷雨云霧塞,多傳險滑難車騎。
兩生力陳道非遠,野請登高覘路歧。
三人冒雨陟岡背,即仆復(fù)起相牽攜。
同儕咻笑招之返,奮袂經(jīng)往凌嵚崎。
歸來未暇顧沾濕,且說地近山徑夷。
青林宿靄漸開霽,碧巘絳氣浮微曦。
津津指譬在必往,興劇不到旁人嗤。
予亦對之成大笑,不覺老興如童時。
平生山水已成癖,歷深探隱忘饑疲。
年來世務(wù)頗羈縛,逢場遇境心未衰。
野本求仙志方外,兩生學(xué)士亦爾為。
世人趨逐但聲利,赴湯踏火甘傾危。
解脫塵囂事行樂,爾輩狂簡翻見譏。
歸與歸與吾與爾,陽明之麓終爾期。[4]892
此詩的主要部分是敘事,前半部分主要概述詩人與朋友冒雨登山的情景。“是時雷雨云霧塞,多傳險滑難車騎”敘寫云霧環(huán)山,雨濕路面,道路十分艱險,然朋友們相互扶持,攜手并進,一路上有說有笑,樂趣無窮?!捌缴剿殉神保瑲v深抹穩(wěn)忘饑?!备菍懗隽嗽娙藢Φ巧劫p水的樂此不疲。詩中的“咻笑”“嗤”“大笑”形象地寫出了此次登山飽含輕松愉快的歡聲笑語。到了“世人趨逐但聲利,赴湯踏火甘傾危。解脫塵囂事行樂,爾輩狂簡翻見譏”一句時,詩人筆鋒一轉(zhuǎn),敘事說理中亦流露出灑脫的姿態(tài)。最后一句“歸與歸與吾與爾,陽明之麓終爾期”頗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之意味,王陽明游山會道的行跡,雖與陶淵明不同調(diào),卻無疑有心靈之遙契。
華建新說“與歷史上的騷人墨客嘯傲山林與隱逸煙霞的情調(diào)不同,王陽明往往能在游覽中作哲理的思考,能跳出自然的本身作心靈的對話,追問人的生存價值,思索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多了一份哲人的睿智?!盵9]15當然,由于王陽明的思想博大,學(xué)道有得,因此,其登臨山水之際,必然觸目會道,其山水詩的生命力和藝術(shù)價值也正在于此。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山水不只是表現(xiàn)為一個自然現(xiàn)象,而且常常是與神仙傳說、隱逸意識、修行悟道境界、 人格象征、民族集體意識的投射、創(chuàng)作的源泉、情志的寄托、宇宙本體與規(guī)律的顯示、心靈的歸宿……等密切關(guān)聯(lián),具有存在體驗與審美體驗的意義。不論是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超越性體驗,或崇高莊嚴、自在閑適……等的審美理想,都表現(xiàn)了心靈的閑適自在之樂。王陽明的山水詩不僅有悅耳悅目的感官享受,在觀山賞水之際,他融匯了體道悟理的哲思,追求精神上的心靈安適,非常符合李澤厚提出的三個審美層次。而儒家的樂感精神在王陽明的詩中既表現(xiàn)為悠游于仙山勝水之間的超世出塵、暢游故園的怡然自得、萬物融為一體的舒適愜意,更有體道悟道的曠達高逸。在這些樂感體驗中,無論是隱逸之樂、閑適之樂、講習(xí)之樂,都無不融滲在詩人的山水詩心之中。由此,也呈現(xiàn)出一個擁有隱世情懷、曠達胸襟的哲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