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婆

周靜

1

大家都叫她瘸子。大人這么叫，小孩這么叫，我也這么叫。

有時(shí)早晨賣包子的來了，也讓她買包子。

“瘸子，去買包子，五個(gè)。”五個(gè)，奶奶和爺爺去了鎮(zhèn)上，不在家吃早飯，三姑、四姑、五叔、我，還有麻豆，沒算她。

她買回五個(gè)大包子，熱騰騰的還燙手，裝在陶盆里端過來。麻豆伸手去拿，燙到手了，“呼呼”著跳。五叔叫道：“筷子筷子！這么燙！”她什么也不說，就去拿筷子。

過了一會兒，她還沒來。大家叫我去看看。“妹妹，快去，包子涼了可就不香了?！蔽易钚?，大家都叫我妹妹，其實(shí)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香豆。

我才不要吃不香的包子，急沖沖跑往灶屋，老遠(yuǎn)就嚷嚷：“瘸子，筷子——瘸子，筷子——”

灶屋里沒人應(yīng)答，我覺得奇怪，跑進(jìn)去，看到她正依在窗子邊。窗外有什么？我也跑去看。看到隔著水田，花枝正和她奶奶在路邊吃包子?；ㄖΠ寻尤剿棠套炖?，她奶奶笑得滿臉褶褶。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回頭正要說瘸子，卻看她兩眼淚汪汪的。瘸子會流淚？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在我眼里，她就像一件家什，只不過會動，整日在灶頭邊、在水井旁、在菜地里干活。喊她“瘸子”也沒有特別的意思，就跟喊“凳子”“桌子”“床”一樣。我突然想起前兩天媽媽出門前特意交代我的話：“不許‘瘸子‘瘸子地喊，她是小姑婆，你小時(shí)候發(fā)燒，家里人各忙各的，我急得哭，她一抱一整夜，哄你。你小時(shí)候愛生病，家里人又都……全靠她幫我。小時(shí)候還乖，知道喊人，越大越學(xué)壞。要是我下次回來，還聽到你喊‘瘸子，就打你?！?/p>

我愣在那里，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一直在流淚。不像村里的女人們哭起來總要鬧，晨光里，她的淚水沒有半點(diǎn)聲響。

“妹妹——”屋子那邊傳來麻豆的嚷嚷聲。我猛然記起來，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瘸……”“小姑婆”多拗口，跟著他們早喊慣了，我好不容易才舌頭轉(zhuǎn)個(gè)彎接上，“婆——”

她沒動。

“瘸婆——”我去拉她的衣襟。她還穿老式的大褂，說不出是黑的灰的還是藍(lán)的。她回過神來，手一抹，眼淚不見了。她偏過頭，日光正好照在她臉上那塊發(fā)黑的胎記上，就像一層發(fā)黑的痂。

“香豆，啥事？”她沖我笑笑。

她知道我的名字，她不喊我妹妹。

“瘸婆，要筷子吃包子。”

“哦，哦——忘了?！彼咽掷锏目曜舆f給我，“快去吧?！?/p>

我接過筷子，往外跑。包子涼了就不香。我跑到堂屋。他們已經(jīng)用手拿著包子在吃了?！懊妹猛榷蹋@么久才來?！蔽迨逍ξ摇Ｈ猛屏怂话?，遞給我一個(gè)包子：“來，妹妹快來吃?！?/p>

我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還拿著筷子。

“筷子放下來，等會瘸子來收走，你拿好包子，別掉了?！彼墓谜f。

包子很大，我放下筷子，抱著包子啃。包子很軟，熱乎乎的還很香。不知為什么，瘸婆那兩眼紅紅的笑容總在我眼前晃。我悄悄跑去灶屋。

早晨的陽光從窗子照進(jìn)來，灶頭在暗影里。我一開始沒看到她。

“香豆？”

我這才看到她坐在灶頭下，端著碗。不用看也知道，碗里是茶泡飯。大家都知道，沒剩菜的時(shí)候，她都這么吃。不做早飯，灶里沒有生火，冷冰冰的。

“一抱一整夜……”媽媽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咬了咬嘴唇，用力把包子掰下一半來，包子里的糖餡兒滴在我腳上。我顧不上腳，把沒咬的那一半往她碗里一放，就往外跑。

“香豆……”

我沒回頭。我一氣跑到老柳樹那兒，坐在樹下慢慢吃包子。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高興，似乎我做了一件大好事，同時(shí)又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好像有件大壞事也有我的一份?？诶锏陌映缘脹]滋沒味，我不知道怎么樣才好。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腳上。

這一天，我第一次叫她瘸婆。

2

媽媽托人帶回了一條裙子。白白的紗裙裙擺又細(xì)又軟，像穿著一朵云。我試了試就舍不得脫下來。

奶奶不讓我穿，“這么好的裙子，可別穿壞了?！?/p>

我眼巴巴地看著奶奶。奶奶不看我。我又眼巴巴看著三姑。三姑說：“小孩長得快，買了可不就得穿，收著收著又穿不下了。媽媽，你記得我小時(shí)候……”

奶奶撲哧一笑，“這事要被你記一輩子了?！?/p>

她揮揮手，讓我自己去玩。我就穿著新裙子去玩了。玩什么呢？玩什么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大家知道我穿新裙子了，媽媽給我買的。我穿著新裙子滿村逛。真奇怪，大娘大嬸阿婆們，一看我就知道媽媽給我?guī)氯棺觼砹?。她們怎么知道的呢?/p>

村子被我走遍了。我打算走到柳樹池塘那兒繞回去。我太大意了。平時(shí)我一定會注意的。柳樹池塘邊的三奶奶家里養(yǎng)鵝，鵝就養(yǎng)在池塘里。平日里，我們從那兒過，都要提前聽聽聲，看看鵝在不在。要是在，哪怕就是繞一大圈，也不從那兒過。三奶奶家的鵝，太兇了！

我一露頭，就被鵝發(fā)現(xiàn)了。等我也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來不及躲起來了。我只好跑，鵝在后面追。我見過鵝追麻豆的樣子。鵝的脖子那么長，追人的時(shí)候脖子往前伸，翅膀朝后微張，跑得又快又兇。我都能聽到鵝的呼哧聲了。突然，裙子像是被什么拉住了，嗤啦——我一個(gè)踉蹌摔倒在地上，腳尖鉆心疼。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簡直是一團(tuán)混亂。五叔一說起就笑，笑得止也止不住。他說，從沒見我那么兇過，撲騰著打鵝，一邊打一邊哭還一邊罵，罵鵝。從那以后，三奶奶家的鵝看見我都是低頭走的。就為這，麻豆佩服了我很多年。

五叔直接把我抱到了灶屋，交給瘸婆。我的腳扭傷了。瘸婆在灶屋的窗戶底下放了張竹躺椅。她不許我下地，只要我腳落地，她就生氣。我就整天坐在那里。

瘸婆從一個(gè)大籃子里翻出各種枝枝葉葉、果子樹皮，燒水給我泡腳，還往我腳上涂熱辣辣的藥水。剛涂上去的時(shí)候，像是涂了辣椒水，辣得厲害，這時(shí)瘸婆就拿生火的破蒲扇給我的腳扇風(fēng)。扇呀扇呀，沒一會兒就涼颼颼的，特別舒服。

奶奶偶爾來看看我。

麻豆有時(shí)給我送點(diǎn)東西來，有時(shí)給我來顯擺一下。

三姑有時(shí)來，幫著瘸婆擇菜。

除了擺碗筷和上菜，四姑是不進(jìn)灶屋的。

五叔就更不用說了。

爺爺有天給我摘了一捧梔子花。

大多數(shù)時(shí)候，灶屋里就我和瘸婆兩個(gè)人。熬藥的時(shí)候，我就看瘸婆熬藥。她把藥一樣樣洗了，放進(jìn)大鍋里煮。煮藥的時(shí)候，瘸婆就縫裙子。這條白白的新裙子惹出我多少眼淚啊。裙擺被鵝扯成好幾條，還沾上了泥印子。三姑幫我搓了又搓，卻怎么也洗不干凈。我一看見就哭。奶奶氣壞了，要扔了它。瘸婆不作聲，接了過來，無事的時(shí)候就幫我縫裙子。

我看瘸婆縫裙子。瘸婆縫裙子的時(shí)候，線拉得長長的。瘸婆的臉有一塊半個(gè)巴掌大的黑胎記，按說很不好看。可我看著看著，就覺得她好看起來了。草藥水在鍋里噗嚕噗嚕響，屋子里冒著蒸騰的熱氣。瘸婆抽掉幾根柴火，繼續(xù)坐回來縫裙子。我繼續(xù)看。

甜瓜上來的時(shí)候，她給我吃甜瓜。沒有甜瓜，她就從菜園里帶回兩條嫩黃瓜給我吃。要是都沒有，她還會從酸菜壇子里撈酸藠頭給我吃。老藠頭酸極了，我只能慢慢舔著吃。我吃這些的時(shí)候，她自己并不吃，繼續(xù)給我縫裙子。

從沒有誰這么安安靜靜陪過我，還一天一天總陪著。有時(shí)，瘸婆跟我說兩句話。我坐得無聊了，就唱歌給瘸婆聽，還背詩。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訴瘸婆。瘸婆常聽得笑。瘸婆笑起來很好看，我就更愿意叫她笑了。

一天，瘸婆去菜園的時(shí)候，麻豆來了。他說：“瘸婆好像變干凈了?！彼哺液叭称帕恕，F(xiàn)在大家都叫她“瘸婆”，三姑這么叫，四姑和五叔也這么叫。

真的嗎？瘸婆一直都是這樣吧？

“才不是！”麻豆叫起來，“你看，灶屋里都干凈多了，還有梔子花！”

對呀，自從爺爺摘了一把梔子花給我，灶屋里一直有梔子花了。灶臺上整整潔潔，泥地干干凈凈，碗都收進(jìn)了碗櫥里。

我笑，笑得很得意。

我的腳慢慢好起來了。瘸婆讓我走路。開始走的時(shí)候，我像她一樣一跳一跳的。我想起麻豆學(xué)她走路的樣子，很不好意思。

瘸婆笑著摸摸我的臉，“好好走路，傷都養(yǎng)好了。”

我的傷果然養(yǎng)好了，很快就能走、能跑、能跳了。更讓我驚喜的是，瘸婆把我的裙子補(bǔ)好了，這還是我那條裙子嗎？漂亮了很多很多——撕破的痕跡、弄臟的印子全不見了，細(xì)細(xì)的白線在裙子上繡出一道道藤蔓、一朵朵花，不細(xì)看看不出來，只覺得好看。再定睛一看，花啊、葉啊，全活了，多美！

我抱著瘸婆，怎么笑也笑不夠。瘸婆似乎沒想到我會抱她，好一會兒身體才慢慢柔軟下來。她摟住我，輕輕摸我的頭。

“瘸婆，你哭什么？”

“我沒哭。”瘸婆說，“我只是流淚了。”

3

奶奶帶著三姑、四姑把家里翻了個(gè)底朝天，旮旯窩里都被清掃了一遍。這不是為著大掃除，是為著媽媽的戒指。

媽媽的戒指掉了！

媽媽出門前，把她的戒指和手鏈存在奶奶手里。這個(gè)戒指和這條手鏈?zhǔn)菋寢寖H有的首飾，她只在過年回來了，要出門做客的日子才戴上。那條手鏈?zhǔn)峭馄艂鹘o她的，黃金的表面微微有些發(fā)黑。那枚戒指是她的“禮”。奶奶為爸爸娶親而送的，黃澄澄的，戒面上雕刻著兩朵花。媽媽說，那叫“富貴牡丹”，是福氣花兒。

丟的，就是這枚戒指。

哪兒都沒有找到。奶奶虎著臉，說：“準(zhǔn)丟了，出內(nèi)賊了?！?/p>

這還得了！我打了個(gè)寒顫。賊這名頭一貼，那可就沒人玩了。麻豆揮舞著他那柄小木劍，嚷道：“賊，看劍！”

他也不知道該沖誰揮去，指誰誰瞪他。他指我，我躲到三姑身后。三姑拉著我的手，“媽，咱家就這么幾個(gè)人，誰會拿呢？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你放在哪兒啊?！?/p>

我往三姑身后又挪了幾步。

也不是誰都不知道奶奶把戒指藏在哪兒了。我就知道?？晌覜]拿戒指！真的，我是為找糖，才偷偷溜到奶奶屋里去的。大伯托人帶來兩包糖，說是什么“奶糖”，香香糯糯的，我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上?，奶奶分給我兩顆就收起來了。她偷偷給麻豆吃，我在麻豆的口袋里看到過糖紙。我問麻豆，麻豆說：“對，奶奶每天給我一顆吃?！边@不公平?？晌也桓艺夷棠桃棠虝f我。她一說就是“好吃懶做成個(gè)癡婆娘”?！鞍V”和“婆娘”連在一起，是頂不好的話了，女孩子們都不輕易罵這句。不能找她要，又想吃想得發(fā)慌，那就只好偷偷去找了。

麻豆說奶糖在奶奶房間里，她每次都從那里拿出來給他吃。麻豆一看我就知道我要去偷糖吃。他說，我找著了要給他三粒，他想嘗嘗三粒一起放進(jìn)口里是什么滋味！“肯定能把人美上天?！彼f，“我要是美上天了，就到云朵上飛飛。”

于是，那天趁著奶奶帶三姑出門的時(shí)候，我偷偷溜進(jìn)了奶奶的房間。奶奶的柜子掛著一把鎖，平日里不輕易開。我瞥都不敢瞥。

奶糖會放在哪兒呢？

桌上的方鐵罐子，看過了，沒有。床頭的斗柜里，看過了，沒有。腳踏下面，看過了，沒有。甚至床底下也看過了，沒有。奶奶的床是老式的雕花床，床上有小抽屜。奶奶平日里總“喜歡”頭疼，愛抹萬金油。被褥間也彌漫著萬金油的氣味，我不敢爬上去。還有哪兒呢？我站在屋子中間一籌莫展。突然，我好像看到柜頂上有個(gè)什么東西?？隙ㄔ谀莾?！

我搭著凳子。凳子不夠高。我又找了把小凳子，把小凳子搭在大凳子上，然后爬上大凳子，再踏上小凳子——還是看不著柜頂，但能摸著了。我正伸著手呢，突然背后傳來一聲“呀，凳子腳歪了”，哎呀呀，我一害怕腳一晃，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好疼?。?/p>

麻豆從窗子爬進(jìn)屋來。他拉我，我光顧著哭，動也動不了。

“你等著。”

等他的功夫，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聽到自己細(xì)細(xì)的哭聲（偷奶糖呢，可不敢大聲哭）。那是什么？我不哭了，不敢哭了！我扯下來的是一個(gè)小布袋。布袋散開了，里面的東西摔了出來——一枚金戒指、一條金手鏈，還有兩對金耳環(huán)。這么貴重的東西全都掉出來了！

麻豆把瘸婆帶來了。瘸婆過來就摸我的腳，摸我的手，然后又摸我的腳。我顧不上，指著那些金燦燦的東西給她看。瘸婆一邊摸我的腳，一邊讓麻豆把它們撿起來。麻豆撿起來，送給我們看。瘸婆點(diǎn)點(diǎn)頭：“就這幾樣了。”她扶著凳子，讓麻豆爬上凳子把布包放到了柜頂。他們倆扶著我去了灶屋。瘸婆給我涂一種很沖鼻子的藥。藥熱辣辣的，不一會兒就涼下來了。我沒那么疼了。

我整個(gè)上午都待在灶屋里，哪兒都去不了。瘸婆洗黃瓜就給我一條黃瓜。我嘎巴嘎巴啃黃瓜吃，一邊啃，一邊想奶糖的味兒。

奶奶找戒指是午飯后的事情。她虎著臉，說：“準(zhǔn)丟了，出內(nèi)賊了?！?/p>

我看看麻豆，麻豆看看我。他搖搖頭，說：“我整個(gè)上午都坐在門口削我的寶劍，沒人來過?！?/p>

“我說了，是內(nèi)賊，家里人。”奶奶說。

麻豆疑惑地說：“家里人上午也沒來過?！?/p>

“不一定是上午?！蹦棠痰脑捪窀^一樣把麻豆的話砍斷了，“有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p>

“不可能！”這話是麻豆說的。我看著他，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冰窟窿。當(dāng)然不可能，上午我偷奶糖那會兒，戒指還在呢。要丟也只可能是上午丟的。麻豆要是把這事說出來，不管有沒有偷戒指，我都“賊”定了。麻豆看著我，捂住了嘴巴。

奶奶根本沒看我們，她說：“兩個(gè)孩子不會偷……”我松了口氣，看到麻豆也拼命點(diǎn)頭?！澳銈儌z，我信?！彼龑χ煤退墓谜f?！袄衔濉?！”她嘆了口氣，“他要是肯長這心眼……唉！”

我想著，沒剩下誰了，爺爺不可能，瘸婆當(dāng)然也不可能。肯定是掉哪兒了，奶奶再仔細(xì)找找。

“瘸子……”奶奶遲疑了一下，瞥了瞥四周，看著我說，“就難說了。”

我呆住了?！安豢赡堋钡募饨新晭缀跻獜奈疑ぷ永餂_出來。但也就是幾乎而已，我沒說。很多很多年，只要我想起這件事，我就恨不得跑回這一刻，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一通，然后把“不可能”說出來。然而，我沒說。不管我后悔多少年，這一刻我沒說。實(shí)際上，我還微微松了一口氣。這件事跟我無關(guān)了。沒有人會說。我瞥了一眼麻豆。他也低著頭。

大家散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灶屋里。瘸婆在洗碗。灶里還有余溫。我又想看瘸婆，又不敢看她，就看她的腳。她穿著一雙干干凈凈的黑布鞋，鞋面上有花紋！瘸婆看上去衣服顏色都是灰不灰、藍(lán)不藍(lán)的樣子，卻穿著一雙一點(diǎn)灰印子都沒有的黑布鞋，上面繡著——我看明白了，一只鞋上繡著鳥，一只鞋上繡著花。

“香豆？”瘸婆喊我。她的聲音里似乎有種魔力，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剛發(fā)生的事情。我又著急又羞愧，一邊哭，一邊說。

“又來了?！比称艊@了口氣，在圍裙上擦擦手，給我抹掉眼淚，說，“不怪你，這事不怪你。不過，由不得她這么胡來！”

下午，瘸婆一直在忙活著什么。她摘來一些野草，結(jié)成草結(jié)，擺在灶臺前，然后從灶肚里掏出些灶灰撒在上面。我坐在旁邊看著。她不許我亂動。

突然，三姑跑進(jìn)灶屋倒了碗熱水，又急沖沖地跑了出去。

麻豆來了?！澳棠潭亲油础！彼f。

過了一會兒，四姑來了。她說：“戒指找到了。”她說奶奶說的，要瘸婆幫她磨碗姜水。瘸婆慢騰騰地說“知道了”，讓她先走。

“我去看看?！甭槎垢墓门芰?。

瘸婆沒有磨姜，而是把灶臺下的灰呀、草呀掃到一起，倒進(jìn)灶里，生了一把火。火啪啪燒起來。

“瘸婆，姜水?！蔽姨嵝阉Ｋ齾s笑著搖搖頭，說：“用不上了?！彼指艺f：“香豆啊，有什么難處就好好想辦法，哪怕是正正當(dāng)當(dāng)求人呢，也好過撒謊。毀人名譽(yù)，最不應(yīng)當(dāng)?！?/p>

我臉紅了。

瘸婆摸著我的頭：“瘸婆不是說你，你把這句話記住就好?！?/p>

麻豆沖進(jìn)來：“奶奶要把耳環(huán)賣了去買牛。三姑哭呢，四姑也哭?！彼瓉砀踩ブv了好幾遍，我們才明白——三姑自己相了門親（這個(gè)我們早就知道了），奶奶嫌棄男方家里“底子薄”（這個(gè)我們也早就知道了），好不容易才同意。男方捎信來，說三姑能不能不置辦別的，買頭牛當(dāng)嫁妝（這個(gè)我們也聽說過）。爺爺說“三女找了個(gè)會盤算日子的”?？膳q了價(jià)，那么貴，不是一下能買上的。奶奶的耳環(huán)我知道，原本是打算三姑一對、四姑一對當(dāng)嫁妝的。這么一賣，三姑不缺什么，四姑可就虧了。

瘸婆什么也沒說。過了幾天，媽媽捎信回來，說是三姑有對象了，四姑也該相對象了，讓奶奶處置金戒指好給她們置辦嫁妝。那天下午，奶奶在灶屋坐了一下午。她們都沒有說話。

4

麻豆是我堂哥。他不見了。

上午奶奶找他沒找著，還生氣，說等他回來要好好罵他。我雖然覺得奶奶舍不得罵麻豆，但還是很想看看麻豆挨罵的樣子。中午的時(shí)候，他也沒回，奶奶有點(diǎn)著急了，問了我很多遍“麻豆去哪兒了”，我只好一遍一遍把頭搖給她看。

“到哪兒去了呢？”奶奶想不明白，讓三姑、四姑、五叔出門去找。

“飯還沒吃呢?！蔽迨逭f，“麻豆皮實(shí)，丟不了?！?/p>

“天熱水漲……”奶奶被自己說的話嚇到了，“我可不能對不起麻豆他媽……”她眼淚冒出來了。

五叔立馬放下剛拿起的筷子，往外跑。三姑和四姑也出了門。爺爺今天打魚去了，中午不回來。奶奶跟我說：“香豆，好孩子，你守著家，要是麻豆回來，你就來叫我們。”她也出門了。

我看著桌上的菜，紫蘇炒黃瓜，長豆角，油汪汪的煎冬瓜，還有辣椒炒皮蛋。屋子里靜悄悄的。堂屋的正墻上貼著“天地君親師”，掛著太爺爺、太奶奶的照片。外面，鳴蟬在叫。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的照片，但他們一直看著我們。我被這個(gè)突然冒出的想法嚇壞了，尖叫著沖向灶屋。瘸婆端著碗正要吃飯。

“怎么啦，香豆？”

我說給她聽。

“哦，他們是我的父母?！比称蓬I(lǐng)著我回到堂屋，看著高高掛起的照片，說，“他們是我的父母。媽媽的額角有個(gè)疤痕，那是她打瞌睡時(shí)在桌角上撞的。當(dāng)時(shí)，她正趕著縫鞋子。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啊……”她出了一會兒神，又帶著我回到灶屋?！跋愣梗憧吹降恼l也不要說?！?/p>

她從灶屋后面她那間小屋里，拿出幾片黑黑的石頭不像是石頭、貝殼不像是貝殼，說不出是什么東西做成的板板。瘸婆用木炭在地上畫一個(gè)圈，嘀嘀咕咕念著什么，然后把那幾片板板合在掌心向上拋去。好奇怪，拋那么高，卻沒有一塊掉出那個(gè)黑圈。瘸婆幾乎趴到了地上，盯著它們看來看去。午后是灶屋一天中最熱的時(shí)候，尤其是剛剛才做過飯，灶臺還是熱的，但我卻覺得有些冷。屋里屋外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我想去拉瘸婆，又不敢動，似乎有什么東西把屋子里的一切都壓在自己的位置上。

“東南方，黑的，干的……”瘸婆說。她站起來。我聽到屋外母雞的咯咯聲。

“什么，瘸婆？”

“麻豆，我們?nèi)フ宜??！比称耪f。菜籃里還剩了一條黃瓜，她拿起來遞給我，“走?！?/p>

我們往外走，瘸婆帶著我。我們沒有在村子里找，瘸婆似乎知道該去哪里。我們走啊走啊，走出了我們村，經(jīng)過了隔壁的香蒲村，又經(jīng)過了三架橋，一直往前走。

“瘸婆，麻豆會不會掉進(jìn)水里？”

“不會。他在的地方是干的?！?/p>

“我們?nèi)ツ睦镎宜俊?/p>

“我也不知道，往東南方走吧?！?/p>

我肚子嘟嘟叫，腳也走疼了，但還在走著。我想快點(diǎn)找到麻豆。自從上次偷奶糖摔了之后，他總留奶糖給我吃——奶奶一天只給他一粒，于是一天他吃，一天我吃。他也不再捉跳跳（我們這兒管蚱蜢叫跳跳）嚇我了。

突然，瘸婆停了下來?！奥槎埂?/p>

空闊的田野里，響起兩聲鳥叫。遠(yuǎn)處一行鷺鳥一只接一只降落在田地間。

“麻豆——”我也喊了一聲。沒有應(yīng)答。

“繼續(xù)喊——”瘸婆說。

于是，我一聲一聲喊著，沒有應(yīng)答。我接著喊。

瘸婆沖我豎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停下來?！奥槎埂彼傲艘宦?，聲音不大。我聽到了——麻豆的聲音，很小聲。

平平的田野上，并沒有麻豆的身影。

瘸婆一聲聲喊著。麻豆一聲聲應(yīng)著。我們幾乎是貼著地面爬。

找到了！在高處的一叢雜草后面，有一個(gè)斜洞，麻豆的聲音就是從里面?zhèn)鱽淼?。不用說，我們費(fèi)了多少力氣才把麻豆拉出來。麻豆全身上下都好好的，哪兒都沒摔著，一出來就嚷嚷“餓死了餓死了”。

此時(shí)已經(jīng)是黃昏。我們還得走回去。我也餓極了?！叭称?，我走不回去了。”我說。

瘸婆帶著我們?nèi)チ烁浇拇遄印Ｋ埲松恿诵呕厝?。這個(gè)村子有戶人家是做包子的，早晨沿著大路賣包子。我們?nèi)チ怂麄兗?。正好還剩下四個(gè)大包子，瘸婆全買了下來，分給我們一人兩個(gè)。

“瘸婆，你吃一個(gè)?！蔽艺f。

“瘸婆，你吃一個(gè)?！甭槎挂舱f。

我們把包子往她手里塞。

瘸婆沖我笑：“包子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彼龔奈沂稚辖舆^一個(gè)包子，又接過麻豆手上的包子。每個(gè)包子掰下一半來自己吃，把剩下的一半分給我們。

我一直記得那個(gè)黃昏，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滿天晚霞。我們——麻豆、我、瘸婆，坐在板車上，五叔和爺爺拉著我們。

瘸婆唱起歌：“日落霞光美，水過稻田黃……”

瘸婆有著月光般溫柔的嗓音。

5

麻豆是為著找爺爺才走了那么遠(yuǎn)的。他一直想跟著爺爺學(xué)打魚。那天險(xiǎn)極了，洞是當(dāng)年為修水利站（我們管連通大河和溝渠的水電機(jī)埠叫水利站，夏天往河里排澇，天旱時(shí)往田里抽水抗旱）挖的，廢棄了。不是農(nóng)忙的時(shí)候，沒有人到這里來。如果不是瘸婆那幾塊板板……后果我想都不敢想。

瘸婆受到大家尤其是奶奶的禮遇。吃飯的時(shí)候，奶奶一定要瘸婆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讓她和麻豆坐。瘸婆不肯。她說她習(xí)慣了一個(gè)人吃飯，清清靜靜。

于是，日子又像以前一樣，瘸婆依舊過著瘸婆的日子。有時(shí)，我也過瘸婆的日子——我和她一起在灶臺下吃飯。天熱沒胃口，我也學(xué)她用茶湯泡飯吃。瘸婆給我泡金銀花茶。金銀花的茶味兒和熱米飯泡在一起，奇怪地引起了我的胃口。麻豆也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瘸婆就從酸水壇子里夾酸藠頭、酸萵苣、酸蘿卜給我們吃。我們?nèi)齻€(gè)坐在灶臺下吃酸菜，安安靜靜，高高興興。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瘸婆唱的那句歌，我一直都記得，麻豆也記得。瘸婆不肯照相，怎么都不肯照。她的相貌在記憶中慢慢淡去，但那溫柔的聲音就像昨天才聽過那樣清晰。

“日落霞光美，水過稻田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