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恰到好處地助人？

唐浩明

致沅弟（咸豐八年正月二十九日）

沅甫九弟左右：

……

澄弟于二十二日下縣。賴明府于蝗蝻*[nǎn]事辦理極為認真，有信邀紳士去……

周濟受害紳民，非泛愛博施之謂，但偶遇一家之中殺害數(shù)口者、流轉(zhuǎn)遷徙歸來無食者、房屋被焚棲止靡定者，或與之數(shù)十金，以周其急。先星岡公云濟人須濟急時無，又云隨緣布施，專以目之所觸為主，即孟子所稱“是乃仁術(shù)也”。若目無所觸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濟之，與造冊發(fā)賑一例，則帶兵者專行沽名之事，必為地方官所譏，且有掛小漏萬之慮。弟之所見，深為切中事理。余系因昔年湖口紳士受害之慘，無力濟之，故推而及于吉安，非欲弟無故而為沽名之舉也。

金、史謝信此次未寫，少遲再寄。李雨蒼二十九日到家。孫朗青、吳貫槎均來。初四日系先大夫初周年忌辰，敬辦小祥祭事。俟日內(nèi)再行詳布。即問近好， 諸惟心照。

兄國藩手草

版面所限，內(nèi)容為原信節(jié)選

評 點

幫助別人，奉獻愛心，歷來被視為善舉美事，是應(yīng)該歌頌并予以提倡的，大部分人也都具有這種與生俱來的“良知”“良性”，但“助人”之事該如何做才是恰到好處呢？曾國藩在此信中列舉了三種說法。

善事的三種說法

孟子之說：見牛未見羊。孟子與齊宣王聊天。齊宣王說，他看到有人牽牛從他面前走過，準備去宰殺，牛哆哆嗦嗦的，于是他不忍心，叫人拿羊來代替這只牛。這時就有人問他：你不忍心叫牛死，為什么忍心叫羊死呢？這話問得有道理。于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究竟這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孟子幫他分析，說這正是一種仁愛心理的表現(xiàn)。因為牛的害怕你已經(jīng)看到了，羊的恐懼你未看到，你這是“君子遠庖廚”的心態(tài)，以目見為準。如兩個人都在挨餓，其中一個人你看到了，就給他飯吃；另一個人你明知他也餓，但你沒看到也可不理。

佛家之說：隨緣布施?！半S緣”是佛家信徒最愛用在口頭上的兩個字，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極為廣泛，很難為它定一個界限。目擊時為緣隨，心想到也是緣隨，耳聽到亦可稱為隨緣，一句話，凡是人此刻所意識到的都可以稱之為隨緣。人們想施予就隨緣，不想施予就不隨緣。隨緣布施，真是一個好極了的說法！

岡公之說：濟人須濟急時無。曾國藩的祖父星岡公（曾玉屏，號星岡，有三子，長子曾麟書即曾國藩之父）向來是他心中崇拜的偶像，星岡公的不少話，他都奉為信仰。星岡公的這句話是說，救濟人，當救濟此人急難時所需而又恰好缺乏的東西？ 如餓了，給他飯吃；冷了，給他衣穿；缺錢了，給他錢用。反過來，當別人不缺什么時，就不必去湊熱鬧。

我們仔細揣摩曾國藩這封家書中的意思，應(yīng)是建議家人將這三種說法合起來用，即以目擊為限，以急時無為原則，來隨緣布施。簡單來說就是，自愿地去救濟那些親眼所見的有困難的人，給予一些他們急需的幫助。當然，這是曾國藩個人對于救濟他人的看法，于今人而言，對公益、慈善的解讀或更細化，不知讀者諸君以為救濟他人該怎么做才適宜？是否認同曾國藩的看法？

除了如何從思想上正確看待“助人”這件事，在執(zhí)行層面要注意的問題，也在曾國藩幾年后的另一封家書（致澄弟，同治二年十月二十四日，如下文）中有所提及。善念、善舉在執(zhí)行中應(yīng)有前置的底線，簡單來說就是，“拿來行善的錢是誰的？”信中所談是官員回贈鄉(xiāng)里，事實上在一些成功企業(yè)家身上也可借用。

王開炳在此，既有老弟之信，又有牧云、藹亭日日贊不絕口，目前雖未派差使，將來必重用之。頃已略送盤費二十金，令資日用矣。東征局之得差委者，多黃、郭之族戚故舊，或并不到卡而得干支薪水優(yōu)加保舉，外間頗有違言，余亦頗有所聞。然黃、郭于此事實苦心經(jīng)營而后辦成，且黃受其怨而我享其利，不忍更責(zé)之也。

團山嘴橋告成，余只能出二百金，即日寄回。蓋沅弟寄回銀兩太多，半為兄弟五家之私，半為宗族鄉(xiāng)黨之公，余不能不節(jié)儉少寄。為私家固宜少，即公事義舉亦宜少。公私雖微有別，其由營搬銀回湘鄉(xiāng)則一耳。身家自奉固宜少，戚友饋贈亦宜少。人己雖微有別，其以公銀作私用則一耳。余九月初四日之信竟爾沉失。十七日曾寄一信，言十月初六日新祠盡可入主，托趙玉班轉(zhuǎn)送。趙誤，專人送至安慶。今沅弟又有甲子年入主之說，余概不遙制，聽弟主持可也。順問近好。

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

黃冕（青年時期于官場中被林則徐賞識，后從商一度延請左宗棠為其家庭教師，精于理財助曾國藩剿滅太平天國）借東征局（為湘軍服務(wù)的后勤部門）以謀私，在這封信中得到曾國藩本人的證實。其實，何止一個東征局，舉凡湘軍興起后所有相應(yīng)而設(shè)的機構(gòu)，如糧臺、厘局（管理征收稅款的機關(guān)）等等，無一不跟東征局一樣：安排私人，冒領(lǐng)薪水，人浮于事，趁機濫保，貪污受賄，敲詐勒索。這在當時而言是很難徹底杜絕的事。歸罪于人的私欲嗎？歸罪于中國的親緣文化嗎？歸罪于制度的腐敗和物資的貧乏嗎？似乎與這些都可以沾得上邊。

曾國藩早年在京師做詞臣（指文學(xué)侍從之臣，為皇帝充當顧問參政的博學(xué)多識之臣）時，曾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但當他自己來辦事時，又不得不睜只眼閉只眼，對黃冕的姑息養(yǎng)奸便是一例。

常言說水至清則無魚，要辦大事，就要容得下魚龍珠目，這誠然是不錯的，但邪惡也便因此而得到滋生的土壤。由此看來，人類要達到整體美好的理想境界，怕是很難實現(xiàn)了。

厘清“公事”的本質(zhì)

這封家書里提到了當時發(fā)生在曾國藩身上的一件“小事”。曾國藩的家鄉(xiāng)修建了一座名叫團山嘴的橋梁，因為貧困，地方上拿不出錢，于是請湘軍中的本籍將領(lǐng)捐助。曾國荃捐了一大筆銀子，但曾國藩只拿出二百兩。他對此解釋說，我們這些人捐的銀子都是軍營里的公款（湘軍帶兵將領(lǐng)的銀子公私不分，在支出官兵餉銀以及其他開支外，剩余的都可以由本人私用，若本人私用過大，則必然影響公用部分，所以克扣軍餉便屢見不鮮），從這個公款里拿錢給自己家鄉(xiāng)用，即便是作公益，也應(yīng)該少用。

一個地方出了一位握有大權(quán)的人物，當?shù)氐娜硕枷虢璐巳说臋?quán)為家鄉(xiāng)辦點事。這種想法，似乎被看做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向有權(quán)者提這個要求時也理直氣壯，不認為是在圖個人之私而是在謀眾人之利。有權(quán)者大多也樂意為之，也以為是在謀眾人之利而不是圖個人之私。但曾國藩有一個清醒的認識：為私家也好，為公事義舉也好，“公私雖微有別，其由營搬銀回湘鄉(xiāng)則一耳”（意思是雖然公私兩者略有區(qū)別，但是把軍營里的銀子運回湘鄉(xiāng)，其性質(zhì)是一樣的）。

家鄉(xiāng)的公事，其實是放大了的私事，兩者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若要捐款，只能捐自己的正當收入，不能動用公款。身為知縣，握一縣之財權(quán)，當為全縣百姓謀利。若將縣金庫里的銀子撥給自己的家鄉(xiāng)，則是侵害該縣百姓的利益。身為巡撫，握一省之財權(quán)，當為全省百姓謀利。若將省藩庫里的銀子撥給自己的家鄉(xiāng)，則是侵害該省百姓的利益。曾國藩只拿出二百兩銀子，或許會令湘鄉(xiāng)縣衙門失望。究其實，二百兩公款都不應(yīng)出，要出只能從自己的俸祿里拿出。

曾國藩畢竟不是一塵不染的圣賢，但他能有“家鄉(xiāng)也好、親朋也好，都是放大的私，所以從軍營里動用銀子都宜少，不能大手大腳，不能以公款邀私譽”的認識，其頭腦也就遠比許許多多的官員們明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