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
在睡夢中接到小姑姑的電話,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醫(yī)院的人。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問她怎么了?!澳愎酶缚赡艿昧烁伟??!彪娫捘穷^,她的聲音忽然哽咽。
我從小到大都是個健康的孩子,幾乎沒去過醫(yī)院,連輸液的體驗都不曾有過,但對于生病這回事,卻有超乎常人的切身體會。黑暗里我握著手機,腦中茫然一片。癌癥,竟然又是癌癥。
我未曾謀面的爺爺是癌癥去世的,后來是父親,再后來是養(yǎng)育我成人的姑姑。前兩者帶給我的沖擊并不算大,直到朝夕相伴的姑姑離開,我才有了關(guān)于死別的切膚體會。她離開的那一天,我真實發(fā)覺了過往二十年屬于青少年的傷春悲秋是多么稚嫩,多么微不足道。就好像一道擦傷,一瞬的疼痛后,次日就能痊愈??芍劣H離世不同,它是在人心上剜去一塊肉,哪怕事隔經(jīng)年,看似淡忘,偶然想起時,也會覺得身體里有個隙縫,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也圓滿不了。
我千方百計找朋友幫姑父掛號,提前入院,安慰小姑別著急——腫瘤不見得就很糟糕??山Y(jié)果出來的那天,我才發(fā)覺言語的蒼白。僥幸的期盼終究是落了空,報告單上明確寫著:肝癌末期,伴隨骨轉(zhuǎn)移。
難言的恐慌感襲來,我清楚知道我即將又一次目睹親人的離開。即便沒有血緣關(guān)系,姑父對我來說也是父親一樣的存在。在父親缺席的成長過程中,是他填補了我渴望的父愛。兒時的每一個節(jié)日,我總能收獲與妹妹同樣的禮物。他對待我與親生女兒無異,甚至惹來妹妹的小小埋怨:“我看姐姐才是你親女兒,我是外面撿來的?!?/p>
這樣一個樂觀又開朗的人,能逗得我哈哈大笑,又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我無形的后盾。我在鄰市讀大學(xué)時,每逢開學(xué)、期末,他總會開車來接我。小姑姑說要鍛煉孩子,哪能總保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就笑著說:“拎著大包小包去坐車,孩子受罪?!蔽抑两裼浀么笏哪悄甑钠谀?,我打電話問姑父次日能不能來接我。那時候他正與朋友打牌,爽朗地一口答應(yīng)我說沒問題,友人問他是誰的來電,他笑瞇瞇地說:“我閨女?!薄澳汩|女不是昨天剛回來嗎?”他就更開懷道:“是我大閨女!”他的語氣親昵而隨意,卻在我心里漾出了無邊的浪。也許因為從小到大父親不在身邊,我便從未意識到缺失父愛有何不妥,可是那一刻,當(dāng)我聽見他的笑與話,才意識到原來我也有這樣的渴求。姑父的存在于無形中圓滿了我人生中關(guān)于父親的缺憾。
我在醫(yī)院見到術(shù)后的姑父,也見到一周之間頭發(fā)白了一半的小姑姑。人類偉大如斯,在蠻荒世界里創(chuàng)造出不朽文明,恍若神明。人類也渺小如斯,在病痛面前束手無策,心神俱滅。我抱著小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可就像曾經(jīng)姑姑離開時,所有人也這樣對我說,而我們都明白其實不會好起來了。
平淡惜福,老生常談的話題,可惜總要走到無法回頭的那一刻,才遲遲懂得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