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fēng)·大叔于田》詩旨辨正

摘 要：《大叔于田》作為305首中華詩歌原典之一，其深刻的內(nèi)涵價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歷代以來，此詩在東亞范圍內(nèi)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在傳播過程中東亞學(xué)者勤于治詩闡釋，取得了一系列豐碩的成果。關(guān)于詩旨之說，東亞學(xué)者歷來爭論不休。通過梳理諸家觀點，本文得出共有十二種詩旨之說的結(jié)論。分別是：刺莊公說、愛叔段說、美田說、諷太叔段說、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憂叔段不義而得眾說、鄭俗浮薄說、刺濫駕君車說、贊美貴族田獵說、段的擁護者贊諛叔打獵說、夸美田獵之人說、愛情詩說。其中以刺莊公說和愛叔段說影響最大。《大叔于田》成文時間距今已有兩千多年，詩旨之說距古未遠者，當(dāng)更為可信。因此，筆者更傾向于刺莊公說。

關(guān)鍵詞：大叔于田 詩歌主旨 詮釋研究

《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的《大叔于田》，是《鄭風(fēng)》中的第四首詩，每章均有十句內(nèi)容，全詩總共三章節(jié)。詩云：

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

襢裼暴虎，獻于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女。

叔于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叔在藪，火烈具揚。

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縱送忌。

叔于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叔在藪，火烈具阜。

叔馬慢忌，叔發(fā)罕忌。抑釋掤忌，抑鬯弓忌。

《大叔于田》首要焦點便是其詩旨。詩旨涉及《大叔于田》全詩的解讀，是人們接受認同的基礎(chǔ)，因此詩旨研究是全詩在動態(tài)傳播中非常關(guān)鍵的問題。日本、朝鮮、韓國、中國的諸位學(xué)者在詩旨問題上均提出了別具特色的說法，這也從另一側(cè)面說明《大叔于田》傳播的深入性和廣泛性。本文擬從以下幾方面對《大叔于田》主旨進行探討。

一、《大叔于田》諸種詩旨概要

由于不同時代學(xué)者在學(xué)術(shù)上對《大叔于田》有著不同的闡釋，再加之字詞訓(xùn)詁的多義和不確定性，使得《大叔于田》一詩的詩旨旨意眾說紛紜。筆者通過研究《大叔于田》的歷史傳播過程，從時間視角和國別視角兩個維度，梳理出居于主流地位的多種詩旨。

1.刺莊公說。源于《毛詩序》，影響最為深遠，其以儒家的政治教化角度釋詩的視角得到了后世學(xué)者的廣泛認同。在日本有兩位代表學(xué)者的說法，龜井昱采取了以詩證詩（《鄭風(fēng)·大叔于田》和《鄭風(fēng)·將仲子》互作觀照）和以史證詩（聯(lián)系《春秋》傳）的科學(xué)方法，從而論證了刺公說的正確性。竹添光鴻治詩理路頗具特色，其將前后兩首《叔于田》詩結(jié)合到一起進行研究，兩詩表面上貌似在夸贊共叔段材藝，實際上以微言大義之筆諷刺了鄭莊公對同母胞弟不加規(guī)勸痛下殺手之事，足以為后世引戒。在朝鮮、韓國，代表學(xué)者尹廷琦的看法頗具朝鮮特色，傳統(tǒng)的東亞學(xué)者皆以諷刺鄭莊公為詩旨的歸宿點，而尹廷琦卻認為全詩雖在刺公，但主要是指賢者提醒鄭莊公。在中國，唐代孔穎達的觀點具有代表性，其主要說法表現(xiàn)出與《毛序》一脈相承的特點。

2.愛叔段說。是傳播深度僅次于刺公說的第二大詩旨觀點。在日本，代表學(xué)者岡白駒擺脫了以政治教化角度闡釋詩旨的傳統(tǒng)路徑，他闡釋愛段說的理據(jù)均建立在詩歌文本事實之上。在朝鮮、韓國，代表學(xué)者樸文鎬首先駁斥了刺公說詩旨觀點，認為詩歌塑造了共叔段的勇武形象，旨在美段。在中國，代表學(xué)者徐田贈通過詳細論證“將叔無狃，戒其傷女”句，指出詩歌在美段的同時包含規(guī)勸之義。

3.美田說。主要流播于朝鮮、韓國。

4.諷太叔段說。主要流播于朝鮮、韓國、中國。

5.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在日本、中國傳播較為充分。

6.憂叔段不義而得眾說。

7.鄭俗浮薄說。

8.刺濫駕君車說。

9.贊美貴族田獵說。

10.段的擁護者贊諛叔打獵說。

11.夸美田獵之人說。

12.愛情詩說。

總之，刺公說、美段說、刺濫駕君車說都可看作是政治教化角度釋詩的說法?！洞笫逵谔铩分魅斯珕栴}歷來爭論不休，由此為濫觴分化出闡釋詩旨的不同觀點。憂叔段不義而得眾說、諷太叔段說、段的擁護者贊諛叔打獵說、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此四種觀點均認為主人公為《春秋左傳》所記載的鄭國共叔段。美田說、贊美貴族田獵說、夸美田獵之人說，此三種觀點都認為詩歌在描寫田獵之詩，區(qū)別在于后兩種觀點認為主人公叔并非特定對象?，F(xiàn)代學(xué)者的治詩思路展現(xiàn)出與古代學(xué)者不同的色彩，一是從民俗學(xué)視角提出了鄭俗浮薄說，二是提出了流行的情詩戀歌說。

二、《大叔于田》詩旨詮釋

（一） 刺莊公說

在《鄭風(fēng)·大叔于田》歷史傳播的動態(tài)過程中，有關(guān)本詩詩旨最早的觀點出自《毛詩序》，也即刺公說?！睹娦颉吩唬骸按糖f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盿《毛詩正義》承接毛序的觀點：“叔負才恃眾，公不知禁，故刺之。”b觀之《正義》，可以看出刺公說的理據(jù)，共叔段驕矜其才勇又為眾人所擁護，這不僅不符合共叔段的身份地位同時也為國家的統(tǒng)一安定埋下了隱患，作為兄長的莊公理應(yīng)加以勸阻，但現(xiàn)實中卻聽之任之，因此后世以春秋筆法諷刺鄭莊公的不作為?！睹娦颉泛汀睹娬x》提出的刺公觀點，乃是本詩詩旨在東亞流播過程里影響最大的說法。

龜井昱言：“以詩考之，《將仲子》《叔于田》，若罪在段。殺其弟無親之道。”c在《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大叔于田》的前兩首詩歌分別是《將仲子》和《叔于田》。若用以詩證詩的方法，《大叔于田》詩旨在諷段，若用以史證詩的方法，刺莊公說足可成立。仁井田好古云：“鐘伯敬曰：‘叔段無大志。一馳馬試劍公子耳?？础皩⑹鍩o狃，戒其傷女”。及“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氣象大小輕淺相去多少。呂伯恭曰：‘驚鳥將擊，必匿其形。二詩所載，段之輕淺如此。宜其為莊公之所易也。”d仁氏直接引用了中國學(xué)者鐘伯敬、呂祖謙的觀點，可見其也認可刺公說。竹添光鴻曰：“自我觀之，《叔于田》《大叔于田》詩皆言叔之材藝武勇。詞似愛之，實則形容其輕揚粗暴之氣習(xí)，知其不足以有為，而且將及于禍，故意又似乎戒之。然言外見公之于叔不早諭教，卒使陷于不義?！眅竹添光鴻的說法別具一格，他將兩首《叔于田》合而觀照，得出詩旨諷諫鄭莊公的觀點。在美段的外衣下，竹氏看出詩中對叔段的描寫隱含有言外之意，叔段驕勇難成大事，遲早要遭遇殺身之禍，而旁坐觀望的莊公面對胞母之弟的危險舉動不僅不加以規(guī)勸，更有甚者，動有殺機。詩意與《春秋·鄭伯克段于鄢》的記載基本吻合，其利用結(jié)合《春秋傳》訓(xùn)詩的方法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此外，龜井昭陽和冢田虎分別在其專著《毛詩考》和《注毛詩》中直接引用了《序》之觀點。由此可見，刺公說在日本得到了廣泛的認同，為日本詩學(xué)研究者所接受。

成海應(yīng)言：“此詩極言段材武之盛，射御之良，而不義以將之，得無亂乎？國人之情，私相愛好而褒美之。故見者，閔齊無拘制，而徒慧其勇不久將作亂也。然莊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蓋已緒殺段心而人自不之知耳?！眆成海應(yīng)認同孔疏之說，“刺公”本就是《大叔于田》作者的意圖所在，叔段的所為雖不符禮法，但因其勇武雙全深受鄭國百姓愛戴。然而國無二主，莊公除段之心早已有之。作為兄長的莊公不對段加以規(guī)勸，而是試圖一網(wǎng)打盡，可見其殘忍，為后世戒。樸世堂提到：“序以此為亦刺莊公，曰：‘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资现^：‘叔負才恃眾必為亂階，而公不知禁，故刺之。今傳以兩篇皆為段不義得眾，故鄭人愛之而作者得之。” g樸世堂治詩以《毛詩序》為藍本，進而引用了孔穎達的說法，可見其認同從政治教化角度闡釋詩旨，后兩句著眼于詩中所描寫的叔段形象，叔段雖不義但的確受到鄭國百姓的喜愛。樸氏在刺公說的基礎(chǔ)上又增益了叔段的內(nèi)容，令詩旨更加豐滿。尹廷琦言：“何者？民懷其德，則必有呼道其德惠，今無一言而及，有何愛之之實？又按《左傳》：‘大叔段貳于封，曰：“厚將得眾。”蓋當(dāng)時叔之逆已萌，有得眾之慮，賢者炳幾知微，作為此詩，以刺莊公，冀其早圖也。叔之且仁且好且武者，誤為國人愛慕之語，以見人情之將歸也。善射善御者，以見其才藝之足為亂也。袒裼暴虎者，以見武勇之必好亂也。戒其傷女者，以見國人之皆愛慕也。郎郎諷諭也。”h尹氏認為全詩并沒有體現(xiàn)百姓對叔段德政恩惠的稱贊之情，因此愛段之義不是詩歌所表現(xiàn)的。結(jié)合《左傳》來看，叔段叛逆之心畢露無遺，賢者諷諫莊公早做準(zhǔn)備。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刺公”有別于前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刺公說旨在批判莊公不顧兄弟之情狠心除段，而此處是指賢者提醒莊公。同時，尹氏闡釋了具體詩句以增強刺公說的理據(jù)。以上是刺公說在朝鮮、韓國方面比較有影響的幾種觀點。

中國學(xué)者中歷來持刺公說的為數(shù)眾多，以宋清兩代的學(xué)術(shù)觀點具有代表性。呂祖謙云：“二詩所載，段之輕淺如此，宜其為莊公之所易也。詩人乃若憂其不能制者，豈其未得莊公之情也哉？詩人直以兄弟之心為莊公憂耳?！眎呂氏從內(nèi)容角度闡釋詩旨，并將兩首《叔于田》結(jié)合起來進行觀照，可以看出原詩作者對莊公的擔(dān)憂勸解之義。朱熹在秉持刺公說的同時也抒發(fā)了對共叔段之惡的憤慨，其言：“今莊公不然，其寵之者乃所以殘之也，其不仁已甚矣。圣人錄二詩于國風(fēng)，既以著叔段之惡而書鄭伯克段于《春秋》，復(fù)以甚莊公之罪，其亦可以為后世戒矣?！?！ 0可以看出莊公不仁，詩刺之，共叔段欲犯上作亂，惡極。清代的方玉潤言：“詩曰：‘袒裼暴虎，獻于公所。叔以此驕其兄，則恃勇無君之心已可概見。莊公勞而慰之曰：‘將叔無狃，戒其傷女。豈真愛之耶？實縱之以蹈于危耳！詩人窺破此隱，如《春秋》書法，微意謂描摹工艷，鋪張亦復(fù)淋漓盡致?！保?1方氏綜合歷代的說法，從詩中的關(guān)鍵句出發(fā)，發(fā)出詩作者良苦用心的感慨，不同于《詩解頤》中直言叔段欲奪王位的野心（叔段是否有奪位之心還有待考據(jù)），方氏認為叔段驕矜其武勇，而莊公放縱其弟目的在于置弟于死地。此詩的藝術(shù)手法為后世所借鑒，這是方氏的一大新見解。

（二）愛叔段說

愛叔段說，是傳播程度僅次于刺公說的第二大詩旨觀點。朱熹在《詩集傳》中言：“蓋叔多才好勇，而鄭人愛之如此?！保?2是有關(guān)愛段說最早的觀點。該觀點從《大叔于田》的描寫內(nèi)容出發(fā)，“叔善射忌，又良御忌”，可知叔的勇武，鄭人皆歸心叔段。以朱子學(xué)說為始點，愛段說波及日本、朝鮮、韓國、中國四國。

山本章知將《大叔于田》的研究置于春秋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研究思路十分獨特。原文言：“抑周之東遷，諸侯眾并寡，強陵弱，暴斂無紀(jì)，小民或不得養(yǎng)父母妻子。方此時，段從民欲，薄稅斂悅之。民之慕悅，至有如此者。雖非固窮君子之節(jié)，人情固有如此者，不得槩曰之邪思。夫子錄之，意或在于此，以戒之為人上而暴斂不仁者耳?！?！ 3自從周平王移遷都城之后，周朝王室日漸衰頹，各地諸侯居心叵測，不聽從中央王朝的號令。各地諸侯互相兼并、戰(zhàn)爭不斷的形勢下，廣大平民百姓深受苦難，難以安居樂業(yè)。亂世之際，叔段實行“仁政”，故百姓多歸心于叔段，因此《大叔于田》為百姓對叔段的夸美之詞。此外，詩旨也有誡勉君主應(yīng)有惜民情懷之義。山本的研究從獨特的維度論證了愛段說。豐稷正音講道：“段不義而得眾，鄭人歸之，賦《大叔》?！保?4叔段赤著身子與猛虎搏斗，此種行為與禮教對貴族行為的要求格格不入，但這種不義之舉卻贏得了鄭人的歡心。岡白駒《毛詩補義》：“莊公之罪難見?！?！ 5岡白駒首先肯定了詩序觀點，段之險惡為世人知，但莊公之罪卻隱藏在角落里，作為兄長卻能做出痛殺親兄弟的決定。但詩序關(guān)于《大叔于田》詩旨的考辨并非完整，《大叔于田》和上一首《叔于田》均是在贊美叔段的威猛勇敢。岡白駒的觀點建立在詩歌文本事實之上，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傳統(tǒng)以政治教化角度訓(xùn)詩的治學(xué)路徑。

樸世堂提到：“序以此為亦刺莊公曰：‘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资现^叔負才恃眾必為亂階而公不知禁，故刺之。今傳以兩篇皆為段不義得眾，故鄭人愛之而作者得之?！?！ 6樸氏分別引用了《毛詩序》、孔氏學(xué)說、《詩集傳》的觀點，最終又歸結(jié)于愛段說，可見愛段說在韓國的傳播中后來居上，與刺公說等傳統(tǒng)詩旨并列。樸文鎬言：“大叔于田，刺莊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也。此詩與上篇意同非刺莊公也。下兩句得之。”！ 7樸文鎬駁斥了傳統(tǒng)的刺公說法，著眼于詩歌所塑造出的叔段英勇神武形象，得出詩歌美段之旨。

徐田贈提出：“詩人于公叔之田獵，必歷敘其事之始終而夸美之也?！畬⑹宥?，只是于夸之之中致戒之之辭也。至末章方繳出喜其無傷之意?！?！ 8值得重視的是，徐詳細論述了“將叔……傷女”兩句之義，夸美叔段之際同時包含規(guī)勸之語，此處正顯示了鄭人愛段之心，加強了愛段說的信服度。冉覲祖《詩經(jīng)詳說》中引用了蘇軾、朱熹、鐘伯敬觀點，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個人見解：“此詩亦非刺莊公，只是美叔段，言外見得莊公所以成段之惡意，國人愛而美之，正是段釀禍處?！?！ 9冉氏否定了流傳甚廣的刺公說，提出詩旨以美段為中心，但從詩句中可看出莊公笑里藏刀，對弟段怒而不發(fā)。國人對段的衷心擁護恰恰是莊公的憂患所在，山無二虎國無二主，叔段必遭禍患。王靜芝《詩經(jīng)通釋》：“詩序以此詩為刺莊公者。然此詩全文，皆贊美之辭，絕無諷刺之語。作序者唯以大叔后侵莊公，行為不義，故必曲解為刺，實成見太深之語。此詩實為大叔田獵盛況，形容其獵獸之武勇。此時京人鄭人尚均未見大叔之不義，何能指大叔不義而為詩刺莊公乎？” @ 0可見，處于正統(tǒng)主流地位的《序》說，遭到了王氏的激烈抨擊，《大叔于田》本就是單純地描摹出一幅叔段田獵圖，詩句之中毫無譏諷叔段不義之舉的筆墨，按照所述的線性邏輯，《詩序》的觀點顯然不成立。

（三）其他學(xué)說

除了以上兩種《大叔于田》詩旨說法外，另有多種詩旨觀點在日、朝、韓、中四國中流播。以下分述。

美田說，主要流傳于朝鮮、韓國。崔璧言：“御制條問曰：‘或以前篇及此篇謂皆非美段而是美田者之詩，此說何如？孔氏曰：‘公與之俱田也。夫獻于公所之交，是獻于公宮之謂，未見其必為莊公之俱田，未知如何？臣崔壁對曰：‘此詩備言叔段之才勇，以此為美田者之詩，則大達本旨。舊說亦謂叔段從公田，而以戒其傷女為公警戒之辭，然恐近于強把捉夫田獵，而獻于公自是有例，則不可以獻于公，必為莊公之俱田也。不然則以豳人之獻豜，必為豳公之俱田乎。” @ 1崔璧以君問臣答的形式闡釋了“美田說”的內(nèi)容，全詩均是在描寫叔段馳騁于田獵之地，精于射獵。詩中有云“獻于公所”， 雖然不能確定是否為莊公與之俱田，但美田之義表露無遺。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歷代學(xué)者闡釋“獻于公所”時，以“公”為“莊公”，在此基礎(chǔ)上得出刺莊公說、諷太叔段說，值得注意的是“公”解釋成“叔段”時，所釋主體發(fā)生重大變化，得出的詩旨也就不同。丁若鏞也表達了與崔壁類似的看法，其云：“孔疏、俱田之說亦有所據(jù)，臣謂公所非公宮……田獵之居而謂之公所也。”@ 2

諷太叔段說，主要傳播于朝鮮、韓國。金學(xué)淳提到：“此章與上章同是叔于田，而加大以別之，則文義亦無異同矣。蓋射御者，本系六藝之游，而君子所以習(xí)容止也。材勇可奪三軍之帥，而國家所以恃緩急也。然善射善御，唯巧是尚，而不以禮制之，則必及于亂矣。乃若共叔段之為人，以射御則賢于人，而怙親自恣無禮者，大矣。以材勇則賢于人，而恃強為暴不仁者，甚矣。故夫子刪詩并存，此兩篇不憚煩復(fù)，蓋欲觀其美譽之辭，而著其貶惡之戒，如是看詩，則庶或有得于春秋筆削之義矣?！盄 3金學(xué)淳將前后兩首叔于田放置到一起進行研究，金氏以傳統(tǒng)儒者的視角看待叔段的射御之勇。叔段雖長于射御，但其所作所為粗暴無禮，沒有君子的仁愛之心，因此必為鄭國的禍患，全詩表面上給人夸贊叔段之感覺，但實際為春秋筆法以求微言大義之效果。此說與刺公說互為鳥之兩翼，都應(yīng)成為觀照《大叔于田》詩旨傳播的重要學(xué)說。

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將詩旨解為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的，有兩位代表學(xué)者。大田元貞言：“愚按公所之公也，段為京城之主，其所寓即公所也。此句恐合依岷隱說，此乃言叔段在京城田狩之事，故詩曰：‘叔于田。安得改釋為莊公之田而叔從之以暴虎耶?！盄 4其認為“獻于公所”之“公所”乃叔段的封地，全詩言叔段在其封地上的狩獵活動。李正堂在《詩經(jīng)解讀》中也認同前面兩位學(xué)者的想法，原文言：“描寫鄭莊公之弟太叔段的狩獵場面，展示出當(dāng)時的狩獵習(xí)俗，有重要的文化和文學(xué)價值?！?@ 5作為現(xiàn)代學(xué)者，李正堂更注重從民俗文化視角挖掘《大叔于田》的價值，這是對大田元貞研究成果的有益補充。

憂叔段不義而得眾說。由豐坊首次提出，原文言：“大夫憂之而作是詩，賦也?！盄 6該學(xué)者從作詩的動機出發(fā)佐證詩旨，他認為鄭國的士大夫目睹了叔段不義卻受到國人愛戴的情況后，看出叔段必遭不測，由此賦詩以闡發(fā)自己的憂慮。江環(huán)在《詩經(jīng)振鐸》中寫道：“蓋因田而在藪也，躬材好勇勿分意亦不平。國人于叔段之田獵，屢夸其事而寓憂之詞也。”@ 7 江氏指出，叔段擅長射勇之技，其勇猛受到鄭人的喜愛，但背后隱藏著深深的危機，叔段的安危令人擔(dān)憂。憂段之義乃是詩旨的核心要義。

鄭俗浮薄說。崔述云：“蓋鄭俗浮薄，初無唐、魏勤儉之風(fēng)，秦人雄勇之俗也。君子是以知其國勢之不振，以此為賢而相警戒，誤矣。以為陳古刺今，則尤大誤?！盄 8《大叔于田》展現(xiàn)了鄭國民俗的基本面貌，其國人熱衷于田獵之事，既沒有形成勤儉之風(fēng)也無豪勇之俗，由此可觀鄭國國力的衰竭。歷代研究認為《大叔于田》的詩旨在于規(guī)勸或以古諷今的，都是沒有根據(jù)的。毛奇齡在也提出了類似的見解，其言：“鄭好田暴虎其俗也。昔匡衡之上對事也，曰：‘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以說詩稱矣。”@ 9，毛氏所言“鄭好田暴虎其俗也”精煉地概括出鄭國百姓的生活習(xí)俗，同時其引用匡衡之說，從中可以窺探到上至鄭國君主下至百姓的習(xí)氣。

刺濫駕君車說。牟庭《詩切》言：“《大叔于田》，刺濫駕君車也。”# 0該說較為簡單，可看作以政治教化角度訓(xùn)釋本詩詩旨的典型。從乘乘馬、乘乘黃來看，共叔段駕駟馬，且黃色之馬為上馬，其所享用的乘駕配置為一國諸侯才可享受，如此配置顯然僭越了禮制。故此說稱為刺濫駕君車說。

贊美貴族田獵說。余冠英言：“這詩贊美一個貴族勇猛善獵?！? 1此說較為少見，展示出余冠英獨特的治《詩》思路。

段的擁護者贊諛叔打獵說。清代祝文彥言：“此總敘其田事始終，而見叔之多才好勇意，以于田為主。首章方獵而夸其服猛之能。末章畢獵而夸其終事之暇?？傄娛鍨轳Y騁浮浪之人，而相從者皆媚狎從諛之流耳?！?# 2祝氏分別解讀了三章的章旨，認定叔段為浮浪公子，而夸美叔段射獵的皆為段的擁護者?？v觀《大叔于田》全詩，皆溢美之詞，段的擁護者作詩的可能性有之。當(dāng)代的高亨更鮮明地指出《大叔于田》詩意，“這是太叔段的擁護者贊諛段打獵的詩 ”# 3。

夸美田獵之人說。此說為現(xiàn)代以來學(xué)者提出的說法。陳戌國言：“這首詩與上一首《叔于田》同樣，與大叔段有無關(guān)系，在兩可之間，并無刺意。詩寫某男子在田狩中的英武表現(xiàn)，如此而已。”# 4陳戌國觀點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他認為兩首《叔于田》的主人公是否與春秋時代的大叔段相對應(yīng)，并不是必然的。至于在歷代研究中影響甚大的諷刺之說，陳戌國給予了否定的看法。基于以上兩點，陳氏單純地得出詩旨應(yīng)為贊美田獵之人。陳子展也表示支持上述看法，其言：“《大叔于田》，亦為贊美獵人之歌。似是改寫之《叔于田》，或是二者同出于母題之歌謠。倘說詩題《大叔于田》，明大叔指京城大叔，即指共叔段。望文生義，說近可笑，而亦有趣?！妒逵谔铩菲淙藶殚傁镏浚蝗藛潍C；《大叔于田》其人為大夫一流人物，率眾圍獵。《漢書·匡衡傳》‘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朱子《辯說》仍以為此非刺莊公，又謂‘叔多才……得眾也，二句得之，不知其語何以自相達啎如此也?！? 5關(guān)于前后兩首《叔于田》歷代的諸多學(xué)者都是在轉(zhuǎn)述《詩序》《集傳》的觀點，恐有訛誤?！妒逵谔铩匪枘〉氖且黄胀ㄈ耸?，獨自田獵；《大叔于田》為貴族大夫率眾馳騁于田獵之上。兩首詩為同一母題下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的可能性。從傳世的權(quán)威文獻來看，詩歌主人公為共叔段之說并沒確鑿的證據(jù)，從而動搖了前代以政治教化話語體系來闡釋《大叔于田》的基礎(chǔ)。以上幾點為夸美田獵之人說成立奠定了扎實的依據(jù)。

愛情詩說。現(xiàn)存資料中最早出現(xiàn)愛情詩說是在元代劉玉汝的 《詩纘緒》中，原文言：“二《叔于田》皆為共叔而作，而傳于前篇，又疑為民間男女相悅之詞。愚意為鄭氏民間舊有此詩，篇名曲譜民常歌之，至是以叔之名同，田之事又同，故遂用之，既仍其篇名，又依其音調(diào)。”# 6劉氏沒有依據(jù)前代的觀點，他認為《大叔于田》應(yīng)該出自民間，至于情歌之說，劉氏認為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沒有確鑿的證據(jù)?，F(xiàn)代郝志達則提出了明確的說法，《國風(fēng)詩志纂解》言：“這首詩是女子不堪寂寞相思之苦，徑隨愛人同往田獵之所觀看，從而唱出的驚嘆和贊美之歌?！? 7郝氏的觀點代表了現(xiàn)代以來學(xué)者治詩的重要傾向，將詩旨闡釋為男女相戀之事。女子思慕愛人，前往田獵之所，在看到愛人精湛的射御之技后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贊嘆之聲。同時，郝氏對《大叔于田》的關(guān)鍵句“將叔無狃，戒其傷女”做出了獨特的解讀，女子目睹田獵之危險后擔(dān)憂愛人的安全。

三、結(jié)語

刺公說在東亞的傳播過程中最終成為闡釋《大叔于田》詩旨最早和影響最大的觀點。刺公說在傳播過程中，日本、朝鮮、韓國和中國的學(xué)者均是以《毛詩序》《毛詩正義》的觀點作為研究起點。同時，四國學(xué)者常用以史證詩（結(jié)合《左傳》中《鄭伯克段于鄢》的記載）、兩篇《叔于田》結(jié)合研究等方法進行論述，從而確立刺公說的合法理據(jù)。當(dāng)然，四國學(xué)者最終觀點雖同，論述過程卻顯示出各具特色的一面，具體如韓國學(xué)者尹廷琦等的論述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者。刺公說實質(zhì)上是儒家強調(diào)發(fā)揮文學(xué)的政治教化功能在闡釋詩歌方面的體現(xiàn)。而日、朝、韓、中四國均是以儒家文化為主導(dǎo)的國家，從這一意義上看，也就不難理解刺公說傳播如此廣泛，影響如此深遠，終為東亞四國學(xué)者廣泛認同的深層原因了。

愛段說是影響程度僅次于刺公說的觀點。從其在日、朝、韓、中四國的傳播來看，愛段說的理據(jù)多出自對《大叔于田》詩句的闡釋，受到《詩集傳》觀點影響的學(xué)者人數(shù)甚多。四國學(xué)者再提出愛段說的同時批駁了刺公說。也有學(xué)者更是從詩本體出發(fā)，反對傳統(tǒng)視野下對《大叔于田》做出的政治教化解讀。四國學(xué)者尤其是日本、中國學(xué)者的研究視角開拓了愛段說的闡釋空間。諸家學(xué)說異彩紛呈，顯示了愛段說強大的生命力。

美田說、諷太叔段說、描寫太叔段狩獵場面說三種詩旨闡釋觀點主要流傳于朝、韓、日，三國學(xué)者頗具特色的治詩成果，豐富了《大叔于田》的研究內(nèi)涵。中國作為《大叔于田》詩的發(fā)源地，自然地形成了其余七種詩旨觀點?？傊洞笫逵谔铩吩跂|亞的傳播中共形成了十二種自成其說的詩旨觀點。東亞學(xué)者對《大叔于田》謳歌對象的不同闡釋，是造成不同治詩觀點的關(guān)鍵因素。十二種觀點中，有五種說法認為《大叔于田》的描摹對象為共叔段，這五種觀點又因詩歌描寫叔段的用意、目的而產(chǎn)生了分歧。十二種觀點中，有三種觀點認為詩歌在抒寫田獵場景，不同之處在于對何為田獵之人的研究有差異，其中的一種觀點認為主人公是共叔段，兩種認為《大叔于田》描寫的主人公并非特指，與《春秋傳》里的鄭莊公之弟段沒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十二種觀點中，又有三種觀點的研究視角頗為獨特，清代學(xué)者牟庭提出刺濫駕君車說。現(xiàn)當(dāng)代時期，學(xué)者治詩思路迥異于古代，一是提出了鄭俗浮薄說（新穎的民俗學(xué)視角），二是提出了流行的愛情詩說。十二種觀點，各成體系，都有自己的理據(jù)可言，中、日、韓、朝四國學(xué)者都在詩旨研究中注入了大量的心血。筆者認為，《大叔于田》成文時間距今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時間，因此距古越近的說法更顯可靠，也即刺公說不僅是影響最大的觀點，也是目前最可信的詩旨。

ab 〔唐〕孔穎達疏，李學(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卷十七），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6頁，第11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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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日〕仁井田好古：《毛詩補傳》，國立國會圖書館藏刊本，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復(fù)印本，第1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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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韓〕樸世堂：《詩經(jīng)思辨錄》（不分卷），西溪全書本，成均館大學(xué)校：《韓國經(jīng)學(xué)資料集成（詩經(jīng)篇）第2冊》，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掃描版，第80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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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9頁。

！ 2〔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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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日〕大田元貞：《詩經(jīng)纂疏》（卷十七），無窮會圖書館織田文庫藏享和元年序刊本，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藏書，第780頁。

@ 5 李正堂： 《詩經(jīng)解讀》，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頁。

@ 6 〔明〕豐坊：《魯詩世學(xué)》，《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60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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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清〕崔述：《讀風(fēng)偶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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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陳戌國：《詩經(jīng)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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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目“漢唐間絲綢之路歷史書寫和文學(xué)書寫文獻資料整理與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9ZDA261）

作 者： 楊帆，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華文化海外傳播。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