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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明的禮物

    2020-02-04 06:37蔣方舟
    讀者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鎮(zhèn)子長者智者

    蔣方舟

    人們眷戀某個地方,常常是因為城垣里藏著古老的秘密??蛇@個故事里的海邊小鎮(zhèn)卻沒有秘密,它敞開在明媚的蒼穹下。每當(dāng)人們有了憂愁,有了疑惑,有了要沖出胸膛的尚未得到滿足的欲望,他們就會走到鎮(zhèn)子的盡頭。在那里,大海如一塊巨大的鏡面,當(dāng)人們意識到無邊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渺小,一切不安都成了虛妄,他們便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也有人沒有回到鎮(zhèn)子上,他們揚帆起航,駛向太陽沉沒的彼方。他們的消失會引起短暫的混亂,可就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劃痕會很快消失,鎮(zhèn)子上的人不再提起他們的名字,不再說起和他們有關(guān)的事情,他們就像從未在這里生活過。

    直到有一天,這塊大石頭——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姑且稱它為大石頭——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里的平靜。

    全鎮(zhèn)的人都來了,人們驚愕地圍著它,熱烈地討論。

    “很明顯,這是一塊隕石。”鎮(zhèn)上最有知識的智者說,“從太空掉下來的天體碎片,穿越大氣層掉下來的?!?/p>

    人們恍然大悟,稱贊智者見識廣博。

    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第一個伸手摸了它的表面。“是滑的!”他大聲說。人們這才敢上前撫摸它,冰涼的觸感像石頭也像金屬,人們開始猜測它是從哪顆星星上掉下來的。

    “這不是……”人群中有個微弱的聲音,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聲音,聲音又大了點,“這不是隕石?!?/p>

    說話的人叫普修,是鎮(zhèn)子上的怪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只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水手,某一天從某一艘船上下來,就再也沒有離開。如今,他在鎮(zhèn)子的東南角打磨鏡片,但鎮(zhèn)上沒幾個近視眼,有人勸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織漁網(wǎng),他卻不愿意,說幾百年前,有個大哲學(xué)家也成天打磨鏡片。

    “你為什么說這不是隕石?”智者問。

    “如果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隕石,一定會在地上砸個坑,可是你看……”普修指著地面。

    海陸交界處的地面非常平整,這塊巨大的石頭不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像是一個疲憊的旅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進行了漫長的跋涉之后,躡手躡腳地走到有人煙的鎮(zhèn)子旁邊,輕輕地睡去。

    “它的確不是隕石。”鎮(zhèn)上年紀(jì)最大的長者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說,“它是蜣螂滾出來的?!?/p>

    調(diào)皮的孩子問:“蜣螂是什么?”

    “就是屎殼郎。”人群中有人小聲說,大家迫于長者的威嚴(yán)不敢發(fā)笑。

    長者嚴(yán)肅地說:“是神話里的圣蜣螂,它力大無窮,太陽就是被它推上天的,它一定是迷迷糊糊地把海底的土滾成了一個大圓球,然后它又回到海底?!?/p>

    “不是,它是月亮?!辨?zhèn)上唯一的詩人說,“月亮本來離我們很近,后來被海浪推得很遠(yuǎn),現(xiàn)在它掉下來了,又被海浪送了回來。”

    詩人與長者辯論不休,直到天色越來越暗,月亮從海平面上升起,銀輝均勻地鋪在黑沉沉的海面上。

    聚集的人群漸漸散去,人們咽下心中的疑問。調(diào)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問:“你覺得它是什么?”

    一陣沉默之后,普修說:“它是禮物?!?/p>

    第二天,人們再次聚集到大石頭跟前,這次聚集的人少了些,智者和詩人都沒有來,討論也顯得索然無味。第三天,人更少了,他們不再討論這塊石頭究竟是什么。有情侶想在石頭的表面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任何尖銳的東西在它的表面著力都會立刻滑開,就像在水上寫字,無法留下痕跡。

    又過了幾個月,人們還是沒想出拿它做什么。有人說它太大、太礙事,擋住了大家看海的視線,想把石頭推進海里。但無論是全鎮(zhèn)的人一起用力推,還是給它綁上繩子往海里拖,它都紋絲不動,像是牢牢地長在了地上。

    幾個月后,人們幾乎忘了大石頭的存在。只有普修會在每天清晨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仔細(xì)地打量這個龐大而無瑕的存在。

    一個陽光明媚但不灼人的下午,當(dāng)普修再次檢視這塊石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無瑕的:在它背對著海的一面,大概兩米高的位置上,有一個極小的孔,直徑不到一厘米。普修踮起腳,剛好能用指尖感受到——一個淺淺的小孔,像是鳥停駐在上面的時候用喙不小心啄出來的。

    普修飛快地取來扁頭鏨子,毫不猶豫地從這個小孔處鑿下去。青灰色的粉末從小孔里四濺開來,這個小孔變得大了一些。第一次,有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跡。

    “你這樣會帶來厄運的!”當(dāng)長者顫顫巍巍地趕來時,已經(jīng)到了晚上,普修已經(jīng)在石頭的表面鑿出了碗一樣大小的洞。

    “圣蜣螂會詛咒你的?!遍L者說。

    “你不能改變大自然留下的東西,它的智慧不是我們可以想象的。”智者沉穩(wěn)地說。

    “快停下!”人們尖叫道,好像已經(jīng)看到普修給全鎮(zhèn)招致的災(zāi)禍。

    只有一聲聲鏨子敲擊的聲音作為回應(yīng)。

    “普修鑿了半米多深!”“他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半個身體都探進去了!”調(diào)皮的孩子每天從海邊給鎮(zhèn)子上的人帶來消息。

    人們漸漸忘記了普修,他們把他每天敲石頭的聲音看作一種自然現(xiàn)象——就像風(fēng)雨和落日。

    “他把自己裝進石頭了!”有一天孩子說。

    那天,全鎮(zhèn)的人都驚詫地聚在石頭旁圍觀。但是普修并不知道,他在石頭里鑿出了一個僅夠他一人容身的空間,他像是被怪獸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體里。他以為聽到了怪獸的心跳,半晌,他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他在石頭里沉沉地睡去,就像滑入沼澤一樣平靜。

    但睡眠僅僅是短暫的休戰(zhàn),第二天清晨,鑿石頭的聲音又響起了。

    幾個月之后,鎮(zhèn)上的人發(fā)現(xiàn)鑿石頭的聲音變了,好像混合進了某種回響。他們一開始以為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后來才發(fā)現(xiàn)海邊鑿石頭的人變成了兩個,鎮(zhèn)上唯一的詩人也加入了。

    “我在石頭里睡了一晚,困擾我二十年的失眠被治好了?!痹娙巳绱私忉?。

    智者不相信,覺得石頭那么硬,躺在里面怎么可能睡著。但是當(dāng)他也在石頭里睡了一晚,他獲得了此生最甜美平靜的一覺。

    “一定是因為這個石頭隔絕了光,能促進人分泌松果體素?!敝钦呷绱私忉?。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鑿石頭的行列,他們都想在石頭里獲得一個睡覺的位置。面對睡眠,眾生平等,無論年紀(jì)、地位、貧富,每個人在睡覺的時候,都會被流放于現(xiàn)實之外。

    石頭里很快被鑿出許多小空間,鎮(zhèn)上一大半的人都舍棄了自己的床,晚上排著隊鉆進石頭睡覺。睡醒之后,他們相互交談,交換著自己的夢境。有人開始把自己的夢境鑿成浮雕,一只飛鳥、一朵玫瑰、一艘船、一場暴風(fēng)雨。當(dāng)人們用手觸摸別人的夢境,那夢中之物也來到他們的夢中,有了種種奇異的演化,他們再將這些演化之物雕刻出來。所有人的夢如涓涓細(xì)流在石頭上匯到一處,這里成了夢的廟宇。

    “你也把你的夢鑿出來吧?!庇腥藢ζ招拚f。

    他卻依然像沒聽見一樣,只是執(zhí)著地擴大石頭里的空間。

    “你要把石頭鑿空嗎?”有人問他。

    唯一的回應(yīng)依然是敲擊石頭的聲音。

    “他每天敲石頭,耳朵已經(jīng)被震聾了吧?!辨?zhèn)上的人說。

    人們在石頭里待的時間漸漸多過了在石頭外的時間。石頭里是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沒有刻度,萬物尚未命名,人便充當(dāng)了造物主,造出了沒有枝丫的樹、沒有花瓣的花和沒有花的花園。

    一個聰明的窮人從中看到了商機,他鑿出一個雜貨鋪,把水和食物搬進石頭里賣。這樣,鑿石頭的人便不用每隔幾個小時就回到鎮(zhèn)子上吃飯喝水。

    雜貨鋪的生意很好,老板雇了更多的人幫他鑿出更大的空間。雜貨鋪越來越大。鎮(zhèn)上最有錢的商人看著曾經(jīng)的窮光蛋的財富要超過他的,非常眼紅,便把自己鎮(zhèn)上商店里的高檔貨也移進了石頭,高檔店鋪門口掛著鮮艷的霓虹燈,在黯淡的石頭里顯得格外刺眼。

    石頭里不再有人們交換夢境的交談,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人們不堪其擾,還是智者先想出了辦法,他在石頭里鑿出了一個圖書館,圖書館里每層分隔出許多正六邊形的房間,六邊形的每一邊都是書架,門廳放著一面鏡子,無限復(fù)制這些空間,圖書館看起來就像蜂巢一樣。無論叫賣聲怎樣在石壁上撞擊回蕩,躲在圖書館里的人都能沉浸在書中。

    在這之后,詩人開辟出自己游吟踱步的空間,母親為孩子們鑿出游樂場……石頭里的空間似乎無窮無盡,可也有敏感的人發(fā)現(xiàn),彼此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人們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讓自己的錘子錘破別人的空間。直到有一天,當(dāng)普修敲擊石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觸感有些不對勁,原來他已經(jīng)觸碰到石頭的邊緣——這個石頭被鑿空了。

    普修從石頭的底部一層層向上走,他發(fā)現(xiàn)此時的石頭已經(jīng)像一座城市,一個比原來的鎮(zhèn)子更大、更繁榮、更先進的城市。人們的勞動與欲望不斷地彼此塑造形態(tài),每個刻鑿的痕跡都是那么精美,每個空間都實用且充滿想象力。

    “這還不夠?!逼招拚f出了他在石頭上鑿出第一個痕跡之后說的第一句話。

    “可石頭已經(jīng)被鑿空,沒有多余的空間了啊?!辨?zhèn)上的人驚訝地說。

    普修抬頭望著石頭的頂部,一片籠罩的深灰色。他說:“我要把它變成透明的?!?/p>

    “你怎么把它變成透明的?”

    “就像把木頭變成紙一樣,把里面的色素洗掉。”普修說。

    一開始,鎮(zhèn)上的人很喜歡這個主意,他們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他一開始鑿石頭那樣。人們開始幫他把石壁磨薄,調(diào)制能把石頭里的色素提取出來的化學(xué)藥水。

    “我沒法睡覺了,石頭開始透光,它變亮了?!薄盎瘜W(xué)藥水太臭了,我受不了了?!痹絹碓蕉嗟娜碎_始抱怨。

    逐漸有人開始回到鎮(zhèn)子上生活。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忘了鎮(zhèn)子上的生活是多么平靜,空間是多么寬廣,他們不再去石頭里了。

    依然有很多理想主義者愿意和普修一起把石頭“洗”成透明的,但是把石頭變成透明的可不像把石頭鑿空那么簡單?;瘜W(xué)藥水總是出問題,有時候它會把石頭變成紅色,有時候它會在石頭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每到這時,人們就感覺到普修陷入深沉的沮喪和痛苦,他依舊沉默不語,但石頭里總是回響著不絕于耳的嘆息。

    “放棄吧,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薄鞍咽^變成透明的有什么好處,僅僅是為了更好看嗎?”一起“洗”石頭的人也開始勸說普修放棄,在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之后,他們悄悄說普修成為第一個鑿石頭的人只是運氣,他其實是個單純的妄想狂。

    和普修一起工作的人越來越少,有一天,石頭里終于只剩下普修一個人,鎮(zhèn)上的人一起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就這樣輕易地被遺棄了。

    “石頭的頂變成透明的了!”“普修的胳膊被灼傷了!”“他差點兒把石頭燒出一個洞!”依舊只有調(diào)皮的孩子每天帶來新的消息。

    “他這是要把沙子變成麻繩。”長者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fēng)雨摧殘大地,落日的余暉來了又走,老樹死去之后,同樣的位置長出了新樹。鎮(zhèn)子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長者去世了;第一個在石頭里開雜貨鋪的窮人掙得盆滿缽滿,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詩人已經(jīng)寫不出新的詩,只是不斷地吟誦著他二十年前寫的句子。

    “普修把石頭變成透明的了!”當(dāng)調(diào)皮的孩子向鎮(zhèn)上的人說起時,已經(jīng)有很多人忘了普修是誰,而此時,傳話的孩子也已經(jīng)長成壯碩的青年。

    鎮(zhèn)上的人聚到海邊,在陽光的照射下,石頭遠(yuǎn)看像一顆光彩熠熠的大鉆石,走近看,所有人們雕刻過的痕跡都一清二楚。

    普修站在石頭前面,瘦削、虛弱,幾乎赤身裸體。他做出邀請的手勢,邀請大家到石頭里看看。

    走進石頭,所有人都驚呆了。當(dāng)他們站在石頭里往外看,他們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的一切都變得大而清晰。他們可以看見海面上海鷗的翅膀,可以看見遠(yuǎn)方的帆,甚至可以看見鎮(zhèn)上某家后院晾曬的衣服被吹到地上。

    原來,普修把石頭的表面打磨成凹凸兩面,把整個石頭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望遠(yuǎn)鏡。

    人們再次愛上了石頭,它是視力的延伸。詩人因為看清了輕薄的海霧而獲得新的靈感,他教會更多人如何通過看一朵云獲得靈感,鎮(zhèn)上出了更多的詩人;智者通過望遠(yuǎn)鏡看到了世界更細(xì)密的構(gòu)造,看到了自己的知識體系里那些殘缺的部分,他給孩子們講這個并不神秘的世界,鎮(zhèn)上將會出現(xiàn)更多的智者。

    而那些對藝術(shù)和知識并沒有興趣的人也喜歡在石頭里待著,他們搜尋著那些離開鎮(zhèn)子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消失,而是在彼岸的大陸生活著,這給了其他人揚帆遠(yuǎn)行的勇氣,他們?nèi)ふ倚碌钠孥E和發(fā)現(xiàn)。但鎮(zhèn)上的人口并沒有銳減,為這個巨大的望遠(yuǎn)鏡而來的外來者越來越多。

    普修已經(jīng)不太愛在石頭里待著了,他只有在夜晚偶爾來到石頭的頂層,他看的東西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遙遠(yuǎn)的星辰。

    星星的閃爍看似只有明暗之分,其實大有不同。有的星星散發(fā)出光芒,照亮周圍的空間,試圖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像海綿一樣,把周圍的光吸收進自己的收集器。

    遙遠(yuǎn)的南十字星座就是后者。這里的行星對于照亮和探索外部世界沒什么好奇心,他們享受已有的文明,他們已經(jīng)在智性和快樂之間找到完美的平衡,不想做一絲一毫的改變。

    此時,其中一顆行星正在慶祝他們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在這一天,居民們要聚在一處,拿出他們一年中從別的星系收集來的好東西,當(dāng)作禮物交換。

    一個名叫羅米斯的居民確信自己帶來了最好的禮物。在所有人都到齊的時候,他在手心里變出一個透明的球。

    “這有什么好看的?”其他居民說。

    “你們湊近看?!绷_米斯說。居民們發(fā)現(xiàn)球里竟然有生物在活動。

    “哇!它們動起來的樣子真可愛!”

    “這是什么?你是怎么把它們裝進去的?”居民們驚訝地問。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時候不小心掉下的一顆棋子,掉到了地球上?!绷_米斯說?!笆制濉笔悄鲜中堑木用袼l(fā)明的一種以銀河為棋盤的對弈游戲,曾經(jīng)是行星里的高等文明最喜歡的消遣活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伍了。

    羅米斯繼續(xù)說:“沒想到地球上的一種生物把它變成透明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但現(xiàn)在,你看,它成了多生動的擺設(shè)。”

    “這真是最好的禮物!”居民們大聲地稱贊,笑聲回蕩在星與星之間的每一個縫隙。

    (在彼空谷摘自《花城》2019年第6期,王 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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