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燈愿

夏雯

一

我本是深山中的一枝青竹，曾有一位神仙，將異域之竹繪在我的身上，幻化我為一盞竹燈，唯有天火才能點亮。到那個時候，我便能現(xiàn)身燈下，圓人一個愿望。

千百年來，我輾轉(zhuǎn)萬人之手，諸如財富、權(quán)勢、天下，我皆可贈與。唯有人的生命，逝去的終究不能回來。

所以，當曉虹許下起死回生的愿望時，我無能為力。

“那便將我化作她的模樣吧。”

曉虹跪在大雨滂沱里，指著身側(cè)躺在血泊里的女子，對我許下始料未及的愿望。她口中那個名喚藍翎的女子，額間一點朱砂，容貌傾城，只是氣息全無，早已死去。

曉虹與藍翎皆是歌姬坊的姑娘，二人一同被拐賣至這里，亦曾許下共摘花魁的諾言。而藍翎為何故去，曉虹卻從未提起，她只說那一日她二人皆成為歌姬坊里藝技卓絕的舞娘，夏侯貞公子卻只在藍翎的繡樓里徹夜飲酒。

“那一日他困溺荷塘，救他性命的人，明明是我啊！”曉虹俯在紅木小幾上哭泣，而我只能站在燈火通明的竹燈下，看著故去的藍翎伸出透明的指尖撫過曉虹的淚水，曉虹卻毫無察覺。

二

故去的藍翎不肯轉(zhuǎn)生，或許是放心不下夏侯貞公子。藍翎生前最愛的花名喚血鴛鴦，只是血鴛鴦生在異域之地，藍翎求此花為聘，夏侯貞公子便去尋此花為媒。

曉虹對藍翎那一點兒怨恨，或許就是因為這株花。

夏侯貞公子在尋花的路上被馬匪重傷，三十幾人的行商隊伍，最終只有夏侯貞公子一人昏死在馬背上，隨著識途老馬歸來。

藍翎與曉虹耗盡體己，尋來一盞竹燈。傳說此燈以天火點燃，便可圓人愿望，救夏侯貞公子的性命。只是，天火點燃容易，長明卻需人血為燈油，直到燈神現(xiàn)身燈下。

“你自幼便愛與我爭，這一次便讓給我吧?！彼{翎撫摸燈身瑰麗的竹紋，未曾回眸再看曉虹一眼，只是閉目道：“這一次，他的性命確實是我救的，我也不再覺得虧欠你什么了?！敝钡胶谋M藍翎的最后一滴血，我才從長眠中蘇醒過來，重新站在燈下。

如今，藍翎的魂魄與我一并站在燈下，看著紅木小幾上早已哭睡的曉虹，輕輕與我道：“我是不是也可以許一個愿望？”

長久地注視后，我才道：“可以。”

曉虹幻化做藍翎的模樣，在夏侯貞公子的床邊已苦守月余。她日日盛裝而至，旁人皆道：“戲子不知哀情?！蔽覅s覺得，曉虹只是在等待著什么。

“我想等他醒來，再看一眼他最愛的藍翎。”曉虹的笑容苦澀卻又甜蜜，她如同藍翎一般撫摸我燈身上的竹紋，“藍翎已經(jīng)故去，他即便醒來，也不會茍活。失去愛人的滋味，我懂得?！?/p>

曉虹的淚方落在我身上，一只略帶薄繭的手便撫摸在淚水滴落處。曉虹只回眸一眼，便似落進春水，淚流不止。

夏侯貞公子的手擦過她的眼角，輕輕喚她的名字：“曉虹……”

三

夏侯貞公子迎娶曉虹的那一日，竹燈被掛在曉虹的紅轎前，陪她走過一路紅妝，亦看著她飲下合巹酒送入洞房。

曉虹從未問過我，為何夏侯貞公子醒來的那一刻她化作自己原本的模樣;也從未問過，為何夏侯貞公子似前塵忘盡，只記得落水荷塘的那一日，是曉虹救了自己。

她只是在花燭夜里從洞房款步而出，對著竹燈下的我道：“你是不是見過藍翎？”

還未等我開口，曉虹便跌坐在廊下，無聲落淚道：“讓我見一見她，我很想念她?！?/p>

曉虹在長廊的盡頭尋到藍翎，曉虹將藍翎輕輕攬入懷中，眼看藍翎漸漸變得淡漠、稀薄，如同一縷輕煙生怕誤入的春風將她吹散。

“對不起?！彼{翎用盡力氣拉住曉虹，“夏侯貞公子落入荷塘，你照顧他三天三夜，我去探望你的那一日，你昏倒在床邊，我便替你照顧他。誰知他那日便蘇醒，卻將我錯認成了你。”

藍翎將一朵血鴛鴦送到曉虹的手中，“不要恨我，我并非故意刁難他，我只是覺得，這份感情是我偷了你的，所以我才想讓他知難而退……”

曉虹哭道：“我不恨你，不恨你……”

藍翎在曉虹的淚水中漸漸消失殆盡，只有輕柔的聲音仍徘徊在漫漫長廊中，“忘了我吧，曉虹?！?/p>

四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耗盡千年的修為助她二人相見這一時半刻。我只知道，藍翎那一日站在燈下，對我道：“請抹去我在這個人世間所有的痕跡。”

我說：“那你的魂魄也將從這個世間消失?！?/p>

“是嗎？”藍翎望著竹燈上的竹紋，輕聲道，“那樣也好……”

我不明白，即便失去一切，亦值得去守護的是什么？

藍翎曾對我道：“大概，這就是情義吧?！?/p>

多年后，我又見到了曉虹。彼時，她與夏侯貞公子都已忘記了藍翎，兩人游歷異域，在胡商的攤位前，夏侯貞公子買走我身旁的一株血鴛鴦，贈給自己的妻子。曉虹笑他糊涂，自己什么時候愛過這種花，卻在看到我時駐足，向胡商買走了一盞普通的竹燈。

即便是法術(shù)亦無法抹去的思念，大概就是藍翎曾說過的情義吧。

選自《民間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