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陳世驤對杜甫《八陣圖》的美學闡釋

摘? 要：著名古典文學研究者陳世驤先生于1958年6月7日所作的講演對杜甫的《八陣圖》一詩進行了詳盡、深入的分析和闡釋，后來整理成《中國詩之分析與鑒賞示例》一文。在文章中，陳世驤從西方哲學入手，強調(diào)詩歌鑒賞的“直覺作用”。接下來便用文本細讀的方式詳細闡述杜甫這首只有短短二十個字的名篇的深刻內(nèi)涵，得出《八陣圖》雖然在形式上迥異于西方的悲劇，但在內(nèi)在精神層面卻達到了高度契合的結(jié)論。

關(guān)鍵詞：陳世驤;杜甫;《八陣圖》;美學闡釋;悲劇

作者簡介：王警（1993.8-），男，漢族，遼寧撫順人，遼寧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02

一

龔鵬程曾在其《文學散步》中提及陳世驤（后文簡稱陳）用萬余字解讀杜甫區(qū)區(qū)二十字的《八陣圖》，認為實屬“小題大做”，不以為然。在這種頗為傲慢的智識態(tài)度中，可以窺見龔鵬程對于文學闡釋技藝的某種偏頗認識。陳通過對《八陣圖》的美學闡釋以西方的悲劇觀念關(guān)照中國的古典詩歌，為理解中國古典文學提供了新的角度與可能，更為重要的是，在關(guān)于《八陣圖》的詩學實踐中，陳挖掘了中國古典詩歌中抵抗現(xiàn)代性與虛無主義的歷史資源。

《中國詩之分析與鑒賞示例》這篇文章是陳于1958年6月7日的一篇講演辭。文章開篇即談到，對于鑒賞詩而言，首先需要認識其特殊性。因為一詩別于另一詩，猶如一人別于另一人，應(yīng)深入到文本內(nèi)部，爬梳、體味并洞察詩歌的內(nèi)在肌理和情意。這便是劉勰《文心雕龍》中所講的“見異”，發(fā)現(xiàn)作品的異彩，即“特殊性”。陳甚至強調(diào)不能認識特殊性就不能認識詩，這更近于《文心雕龍》中“知音”的鑒賞論。

陳將詩視為一種鮮活的生命，冰冷的理論分析無助于讀者體會并領(lǐng)悟鮮活的詩美，故詩歌鑒賞并不以理論分析為起點，亦不以其為終點，而是強調(diào)一種夾攜理論分析并幫助理論分析的心靈作用。陳認為這種心靈作用無法命名，便稱之為“直覺作用”（Intuition）。這種直覺經(jīng)驗不能被分解拆散，且存在于理論分析之前。這近乎于伽達默爾解釋學中的“前理解”概念。這種直覺經(jīng)驗位于詩歌分析之前，隨后便是理論的分析、推演與判斷，但在這一系列的理論工作之后，詩歌鑒賞形成一種完整經(jīng)驗，并再次歸結(jié)為一種內(nèi)心感受。

對于詩的直覺容易被誤解為一種出于自然的本能，似乎不需要后天培養(yǎng)和修煉。但這確為一種“無理的偏見”，陳引述法國哲學家伯格森（Bergson）的說法，稱直覺“有清醒的自我意識，乃至能于當前的事物發(fā)生無限的反應(yīng)與擴大”[1]，這在我看來，展現(xiàn)了直覺作為一種心靈作用所具有的超越性力量?；蛉缯軐W家斯賓諾莎（Spinoza）所謂“直覺智境”（Scientia intuitiva）。

在討論了詩歌鑒賞的初步準備/終極目的——直覺——之后，陳又討論了“文類”的問題。陳認為在五絕這一文類中，杜甫的《八陣圖》一方面遵照作為文類的五絕的創(chuàng)作條律，另一方面又能在條律之外顯出自身的特異之處，大大拓展了五絕藝術(shù)的表現(xiàn)空間與情感類型。陳以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和李白等詩人為例，認為他們的五絕詩境固然高妙，但畢竟類型有限，如果只是因襲模仿，形成固定的審美反應(yīng)，便不利于五絕藝術(shù)的發(fā)展。陳緊接著將杜甫的《八陣圖》放置在五絕文類這一大背景之下進行觀照。陳認為絕大多數(shù)五絕無論具有怎樣的個性，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即如同中國的山水畫，五絕中的人物都是活動在自然景物之中，且“大自然常是占著優(yōu)勢”[2]。即作為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主體”的人還未發(fā)明，自然不是作為“背景”而存在，人并沒有狂妄到要將世界作為“圖像”來把握（海德格爾）。但杜甫的這首《八陣圖》卻另辟蹊徑，它雖然依然沒有展現(xiàn)作為“主體”的人，但是卻將自然置換成了人的世界與歷史。人于人世間最關(guān)心的功、名、成、敗，“占滿全篇二十字的主調(diào)”[3]，自然景物反倒居于副位，甚至“人化”，“江”和“石”都浸透了人的情感。人與歷史，歷史與自然，自然與情感，這種種復(fù)雜的關(guān)系都凝聚在了在這短短的二十個字之中。

二

功蓋三分國

名成八陣圖

陳認為這兩句詩把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表現(xiàn)得登峰造極，寫盡了人世的輝煌與榮耀，不僅是生前功業(yè)，更有死后哀榮。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在歷史的空間中矗立。在這樣氣勢雄渾、縱橫宇宙的詩性書寫之下，此間人性的幽微涼薄、卑微屈服、陰暗難言……似乎被盡數(shù)滌蕩，此間的所有不堪在英雄的光照之下仿佛不再丑惡，甚至消弭無形。如陳所指出，“這不像是把人生人世意義完全肯定了么？”[4]人生之于人世的價值在此處得到了完全的肯定。

江流石不轉(zhuǎn)

此句中的“石”，并不是指自然中未有人力摻雜的客觀物體，而是指全詩主人公諸葛亮所創(chuàng)設(shè)的軍事陣法。前兩句詩描摹了“人世生活之最高峰頂”[5]，功名霸業(yè)，高不可及。但是這第三句突然展開了一個大變化。這個“大變化”首先是歷史時空的變化，從前面“三分國”的過去歷史時間到如今眼前“江流”所代表的時時流逝、永不停歇的現(xiàn)在時，當年“巍巍雄壯，在空間矗立”的“八陣圖”，現(xiàn)如今已被侵蝕成“東堆西亂”的“江流殘石”，不復(fù)當年景象。從歷史到自然，不只是時空的巨大轉(zhuǎn)換，更是令“有情”的人世與“無情”的自然猝然對照，使先前世俗的輝煌與榮耀頓時黯然失色，更為重要的是，那種對人生意義的完全肯定，在此處被“逝者如斯”的江流沖刷殆盡，功名成敗皆往事，俱往矣。

遺恨失吞吳

第三句“江流石不轉(zhuǎn)”展示出歷史、自然，乃至宇宙的大化無情，吞噬一切、抹除一切、摧毀一切，不過數(shù)百年，象征著人世不朽功業(yè)的“八陣圖”就已經(jīng)成了一堆亂石。但是到了全詩最后一句，“遺恨失吞吳”，著一“恨”字，便把人的情感再次引入，這一情感既是無情的自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同時又成為人與“無情”相抗爭的最后依憑甚至力量?！笆耪呷缢沟拈L江，雖然永遠不斷地流啊，可是英雄身后的遺恨余哀，永遠像這頑強不動，八陣圖的遺跡殘石，永不得解散。”[6]如陳所指出，時空的滄海桑田無法拯救歷史人世的失意衰亡，但是詩人將這“一段歷史中一個人的”“遺恨”置入以永不停息的江流所代表的時間之中，江流無窮、時間無窮，這“遺恨”便無窮。八陣圖早已消亡，但是作為其物質(zhì)基礎(chǔ)的“石”還在，雖已是殘石，但卻頑固堅強，絲毫不懼數(shù)百年的無情江浪拍打、沖刷。從這一意義上看，這江中殘石便是英雄“遺恨”的化身。人世功業(yè)轉(zhuǎn)瞬即逝，但無窮的“遺恨”卻永駐天地，永不消散。

三

陳始終是在“悲劇”的理論框架之下對這首《八陣圖》進行的解讀。在理論分析之前，陳便將這首詩直覺經(jīng)驗為“‘莊嚴的、‘悲劇性的（sublime and tragic）”，并指出其與“‘美麗的、‘抒情的（beautiful and lyrical）”[7]五言絕句有極大的差異。在對諸葛亮作為悲劇主人公的理解上，陳指出諸葛亮堪稱是漢代之后最完美的一個英雄，幾乎沒有什么性格弱點。蜀雖亡國，但非諸葛之過，其失敗亦非由于野心、虛榮或錯誤判斷。但是世人又并沒有把他過度理想化為一個圣人（對比民間對關(guān)羽的想象和神化），“他終歸還是被親切地保留在平常人的境界以內(nèi)”[8]，陳的這種論述，在某種程度上是貼近亞里士多德《詩學》中對悲劇人物的理解的。在陳看來，以這樣的諸葛亮的形象和其事業(yè)作為題材，雖“龐大莊嚴”，但并不是完全地遠離世俗、與普通人毫不相干，所以依然適于五言絕句的文類。關(guān)于悲劇人物的這一討論非常重要，因為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悲劇最終是為了要喚起普通人的恐懼與憐憫，最終通過喚起而使之凈化。所以悲劇的主人公必須具有普通人的情感，這樣才能激起觀眾的共鳴。

在古希臘，人的悲劇往往是由于命運的擺布，悲劇主人公對于即將發(fā)生的慘禍一無所知，為命運女神所擺布。但在中國，命運并不是人格化的神，人并不與命運發(fā)生直接的沖突，但是卻無以擺脫、無可逃避。陳認為在中國古代，命運形象的表現(xiàn)，“常是一個空白的時間和空間的意象”[9]。命運之“運”，便是流動的意思。

杜甫的《八陣圖》雖然迥異于西方的悲劇，但是仍以自身獨具的形式達到了悲劇性的高峰。初讀此詩，那種人世悲哀，甚至宇宙的蒼茫、無情便為直覺所把握。無論是人的籌謀征伐，還是人世間的功名霸業(yè)，都在無盡流逝的時間和無窮變化的空間的宇宙節(jié)奏中被改變，甚至被抹除?！栋岁噲D》內(nèi)容之沉重與該詩五絕形式之短促恰成對照，象征人世功名不過是過眼云煙，寄如蜉蝣。

功名如蜉蝣，隨宇宙大化而煙消云散，那人世所為意義何在？這便直面深淵，處在虛無的邊緣。而悲劇的精神在根本上是反抗虛無的——如果一切皆虛無，又談何悲劇——如陳所指出的，“悲劇并不是如我們所謂唱的苦戲的意思，是指嚴肅的、常超乎自我的恐怖與憐憫，對人生大宇宙的徹悟”[10]。直面深淵，并不是走向虛無，而是于直面深淵的恐怖與憐憫中體悟流轉(zhuǎn)的大化的生機與微玄，并將自己的生命節(jié)奏融入宇宙的大節(jié)奏之中，從而獲得超越與徹悟。陳征引西方19世紀末“靜態(tài)的悲劇”理論來解釋這種中國古典獨具的悲劇形式，并援引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的說法“生命里面真的悲劇成分之開始，要在所謂一切驚險、悲哀和危難都消失過后”，“只要純粹完全的由赤裸裸的個人孤獨地面對著無窮的大宇宙時”[11]，這才是悲劇的真義。這一在西方缺乏實際戲劇成就的理論在中國卻找到了“知音”，杜甫的《八陣圖》便沒有所謂動作，沒有所謂敘述，更沒有所謂沖突，“用二十個字，在短短的，一剎那之間，給我們一個極完整，極深刻的，一個莊嚴的悲劇經(jīng)驗”[12]。

注釋：

[1][2][3][4][5][6][7][8][9][10][11][12]《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美）陳世驤著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1： 280; 284; 284;291;291; 292;287; 288;289; 288;293;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