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鶴笑（短篇小說）

彭敏艷

“誰毀了仙鶴村，老子就毀了誰！”

木柴在月光下噼里啪啦地燃著，空氣中彌漫著夜色被燒焦的味道。

鯉魚從水里浮上來，身上橫著兩條軟乎乎的螞蟥，他捏著螞蟥拉扯，螞蟥卻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食欲。

火柴不是火柴，鯉魚也不是鯉魚。他們正當逆天少年時，躁動的心無處安放，學校崩塌的圍墻少不了他們的功勞。

不知哪里漏了風，1個月后要強改仙鶴村的消息像野草一樣爬滿仙鶴村。仙鶴村是一個鳥兒到處下蛋人卻難以下蛋的地方。這里四面高山，凹下一個盆地，據(jù)說這是一個仰面仙人，仙人頭枕仙鶴，故得名仙鶴村。這里的人要出去，最便捷的路也要翻過兩座大山。當然技高膽大的也可開摩托車跑上那2尺闊的山崖路，要一路要把喇叭摁得震天響，否則對面有行人或者車輛會躲避不及。

二牛4歲時，他的父母把摩托車從盤山路開下了懸崖，從此二牛成了野孩子，泥里山里滾大，滾出一身烈性子。

駐村第一書記龍杰銘震驚于村子的閉塞，尤其震驚于村民那比交通更閉塞的思想。他們天馬行空的想法被四周的高山夾進山的褶皺里，“鶴地出人才”的說話禁錮了他們所有的想象，也捆綁了他們的理智，以至于他們從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明朝以來仙鶴村僅清光緒年間出過一個 吏，連真正的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然而“飛出去”的說法倒是應驗了，那吏落戶外地，起初鮮少回來，后來音訊隔絕。而仙鶴村的人幾百年間一直津津樂道，精神上的富足讓他們甘心被貧窮俘虜。

仙鶴村的村民對于貧困是深有感觸的，但是他們對于脫貧的所有想法，不過是共產(chǎn)黨把補貼送到這“世外桃源”里，而沒有考慮過有一天要把世界送進“世外桃源”來。

龍杰銘費盡唇舌才把“改變”這個理念植入他們的生活，他們對于改變的結果是向往的，但是他們對于改變的起步是望而生畏的。他們無法想象，祖祖輩輩守護他們的大山一旦缺了口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他們更無法想象，自己一磚一瓦壘起的房子將怎樣地被毀掉。

這里山有山的勢，水有水的秀，是鄉(xiāng)村旅游區(qū)的絕佳之地。如果把現(xiàn)有的危房統(tǒng)一拆除，相對集中安置到各個景點處，綠村掩映，鳥語花香，那簡直是人間仙境。

上個月，龍杰銘引進資深旅游規(guī)劃公司來實地考察評估鄉(xiāng)村開發(fā)價值，項目方愿意投資，縣政府愿意引進?？缮虾玫慕鸬皡s在仙鶴村卡成了謬蛋，仙鶴村4個屯63戶村民，只有不到40戶同意搞鄉(xiāng)村旅游開發(fā)，卻又畏于二牛的蠻橫而不敢簽名，仍有20多戶在觀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再不解放村民思想，恐怕就要雞飛蛋打了。龍杰銘斜靠在辦公桌旁，對著墻壁的洞發(fā)呆，老支書漏風的咳嗽給破敗的瓦房涂上一層斑駁，墻角上新結的蛛網(wǎng)在向主人宣告它的頑強。龍杰銘也在腦里織著網(wǎng)。

火柴、火雞、鯉魚、二牛是仙鶴村的 “四大金剛”。他們總愛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常常有出格的行為。

此刻二牛和他的“摩的”將令人驚恐的油門聲急剎成一個漂亮的圈，淡月將地上現(xiàn)出的那一道黑圈輕輕披上一層朦朧。他腦袋剃得光溜，只頭頂那里留著一個大大的“?！弊郑闪珮嫵?，彰顯他闖江湖的霸氣與豪氣。

他的這份霸氣和豪氣輕易將另外三個逆少年折服，他在這份仰慕里也開始仰慕自己的光輝形象。

“兄弟們，那個姓龍的吃了豹子膽，竟敢強毀仙鶴村！”

“大哥放心，拼了老命也不能讓他得手！”

“敢？我要他夾著尾巴滾出仙鶴村！”

…………

“不能用老法子解決新問題，新時代我們要學會借力?！倍？峥岬財[著一根食指，“好不容易拿到了證據(jù)，必須上訪！”

他得意地揚揚手，那是一份關于仙鶴村的強改方案，執(zhí)行時間，4月18日。

“不瞞你們說，老子最近認識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他說只要我們?nèi)ド显L就能搞定那姓龍的，這叫借刀殺人，殺人不見血。而且他人仗義，全程護送，不收一分錢，明天誰不去上訪就是孬種！”

三雙晃悠在石階下的河水里的腳過度興奮，嚇得岸邊草叢里兩只青蛙還是蟾蜍撲通撲通地跳下水。扭動的屁股把澗邊石階也招惹得不安分起來。興奮過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上訪是啥玩意都不知道。

目光懸浮在深藍的天空與水墨群山之間找不到落腳點，有那么一瞬間，二牛是迷茫的，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他很快又恢復了忤逆不羈的樣子。二牛其實并不懂什么風水，他就是愛標榜他的與眾不同，與主流相對的非主流行為足以彰顯他的張揚。這樣的個性足以維護他在“四大金剛”中的元首地位，他的人生就這點成就。有成就的人生不屑于別人眼里的不屑。

那個叫大兵的人，藏了一條五寸長的疤，正是這疤把二牛的烈性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大兵說這是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弄的。他說話中氣十足，鏗鏘的語調(diào)仿佛能在什么器物上擦出火花，那敏銳的目光如射線一般似乎能把人的五腑六臟透視。

他說市信訪局局長是他的老同，他們直接越過縣一級殺傷力才更大。“四大金剛”對此唯命是從，心里的憤慨陡然升騰了幾倍。

大兵一路開車一路講述他當年在部隊的故事，這些故事妥帖地索取了四顆心有生以來積攢的所有的膜拜，大兵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們恨不得虔誠地奉上自己的雙膝。

到了市里大兵才發(fā)現(xiàn)他同學去了北京參加全國人大會議。同學聽說大兵來市里，非要安排他們游玩幾天，吃喝玩全往他頭上記。

五彩繽紛的城市把“四大金剛”的魂也招了去。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城市的街頭，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了這繁華的都市。他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從未這般謹小慎微過。

大兵同學的弟弟蔡尚明全程陪伴并導航。他帶他們從一個景點穿梭到另一個景點，從市里玩到郊區(qū)，從市內(nèi)玩到市外，無論去到哪里，別人都恭恭敬敬地一口一個蔡總，實在是威風。 “四大金剛”也被人畢恭畢敬地伺候著。

鯉魚自打娘胎出來還沒有受過此等禮遇，他興奮得連身上那套烙著仙鶴味兒的裝束也都泛著幸福的光。當然，這幸福的光也折射出他那種與城市格格不入的內(nèi)質(zhì)。舉手投足間的魯莽讓從沒有顧忌過任何人的他感到局促。

火雞已經(jīng)19歲了，過盛的荷爾蒙與青春的密語，讓他把更多的關注點放在景區(qū)那些儀態(tài)萬千、風姿綽約的姑娘身上。這些才算女人，有著與仙鶴村里那些扛鋤頭、挑擔子拿袖子擦汗、揩鼻涕的女漢子完全不一樣的味道。源自靈魂深處的自卑竟把他的想法緊緊鎖在170cm的軀體內(nèi)，他熱烈的眼光可以燒焦一切，最終卻只燒到自己，因為他幾乎把頭埋進了脖子里。

火柴驚詫于景點游人之多，這樣的生活頁面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與他認知世界里的生活頁面有著天壤之別。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到能夠準確表達他的感受的詞語，也找不到完全能表達出他眼里的景致的詞語。

“集休閑、娛樂、文化、觀光、度假于一體”這樣的句子“四大金剛”是表達不出來的，他們只是深切地感受到，原來農(nóng)村生活也可以這樣過。其實從天然美這方面來說，很多游人不絕的鄉(xiāng)村旅游點都比不上他們仙鶴村?？墒莿e人的生活才叫生活，他們的生活只能算是熬日子。

一晃過了5天，晚上二牛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大兵什么時候把事辦了。問完心里有那么一絲后悔，可是不問他又不甘心。

他是“四大金剛”之首，這事兒辦不成，他如何維護自身的威信，如何有顏面回到仙鶴村?；叵肫鹕显L當天他們“四大金剛”那種“不破樓蘭終不回”的信誓旦旦，頗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除了前行，他沒有退路。

大兵非常理解二牛的心，無比凝重地把右手攬在二牛的肩，絡腮胡子豪氣地直立著，他用左手拍拍胸脯，說此事有他大兵一天，他就負責一天。他勸二牛做事要沉得住氣，再怎么急，也得等他的同學從北京回來。

龍杰銘揉揉酸澀的雙眼，即使多個夜晚沒睡好，他的眼神依然如黑夜里的星月熠熠發(fā)光，只是魚泡樣的眼袋裝滿了疲憊。輪廓分明的臉胖了和板寸頭上直豎的短發(fā)都炫耀著他的剛性。

野外蛙聲蟲鳴一片，就像今天簽約現(xiàn)場的熱鬧。對于今天的簽約，他是成竹在胸的，沒想到最后竟遭遇攔路虎。原已同意簽約的郝諱突然變了卦，他說他這輩子還沒見過天上掉餡餅的事，捏緊自己的口袋不讓自己的丟掉都已經(jīng)很幸運了。

他說他這一生跟大山搶風、搶雨、搶時日，才筑起這一間泥房子，現(xiàn)在哄他簽了約，到時候說不準要睡樹根還是巖石上，他年老了，像一截干枯的老樹一樣，再受不起風吹雨打。任村支書怎么開導，他只管緊閉著干裂的唇，苦悶地坐著，把頭埋進那雙皸裂的、長滿老繭的雙手里。花白的頭發(fā)從指縫漏出，和指甲縫的黑泥形成鮮明對比。

這種強烈的對比刺痛了龍杰銘的雙眼。他想起自己當年負著生活重擔在山野、學校、家三地來回穿行的日子。心情的沉重牽拉著他慢慢蹲下，他目光慢慢地浮上遠山，像是自顧自地說，也像對郝諱或村民們說，說他兒時咀嚼貧困的苦，說他對于好日子的迫切渴望，說他怎樣在生活的坎坷里磨礪成一根鐵。

良久，他把手搭在郝諱佝僂的肩上，目光聚焦到村民們集中的曬場上。他說我龍杰銘以人格和性命為我這次改造仙鶴村作出承諾：我保證先建好新房子把你們安置好，才會鏟平這些破爛的舊房子。我來這里的目的，是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不是把鄉(xiāng)親們往火坑里推，希望鄉(xiāng)親們多一點理解和包容。

龍杰銘話語的聲調(diào)不高，震懾力卻不小。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頭不語，陸續(xù)有人去簽名。龍杰銘聽到自己舒坦的呼吸聲。

“拆房子，說拆就拆嗎？沒有五十萬免談！”醉醺醺的陳海跌跌撞撞走過來，一把拖出他正要簽字的老父。旁邊的賭二打鐵趁熱上，也提出要補償。

龍杰銘覺得自己全身自上而下每一根汗毛都在打結，眼看大地風景規(guī)劃公司下個星期就要進駐了，這邊卻連簽約都還拿不下來，當初他可是在縣委書記和大地風景規(guī)劃公司代表面前拍胸脯保證他在半個月內(nèi)可拿下簽約。

龍杰銘腦里如同上了一把鎖，再也不能轉動。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仍抵不住濃濃的困倦來襲。墻角又有蜘蛛在結新網(wǎng)了，他也做了一個關于織網(wǎng)的夢。

大兵像是一座解碼器一樣解讀了火雞躁動的青春，他把“四大金剛”打扮得體體面面。二牛一身的戾氣被城市的文明氣息給化解了一半。他惱怒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開始注意言行了，更讓他惱怒的是，他的夢里開始反復出現(xiàn)仙鶴村被改造成旅游鄉(xiāng)村的盛景，他并不排斥這個夢，或者說他是期待的。

二牛極度厭惡這樣的自己，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鄉(xiāng)村旅游確實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體內(nèi)充斥著兩股力量，一股向左一股向右，每天撕扯著他。

如果要用一個最貼切的詞語來形容火柴的心情，那就是樂不思蜀;如果要給他一個期限，他愿意涅槃重生，把一輩子的腳印烙在這時代的符號里。當然目前把他的腦子拿出來重組恐怕也無法搜羅出這樣的語句，他很懊惱自己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鯉魚覺得那晚的兩條螞蟥，甚至更多的螞蟥已經(jīng)爬進了他身體，在他身體里不斷地吮吸，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在相思村溫泉中心泡浴時，蔣尚明對二牛說，你要是喜歡這種生活，干脆留下來幫我搭把手，不瞞你說，這些天你們所走過的景點都是我公司打造的。要是你們愿意，我們公司免費培訓你們，培訓期間包食宿，每月只發(fā)放500元的生活費，半年后正式上班，每月保底3500元工資，學習期間的生活費在工作滿后逐月扣除。但前提是學習一定要認真，要學到真本領。

二牛活了30年還是光桿司令一條，說他不想女人是假的，可是他到底明白自己的斤兩，從不敢奢望?，F(xiàn)在蔣尚明的話讓他心里再次爬上春色，它觸及到二牛內(nèi)心最真實、最柔軟的地方。

簽約還沒拿下來，依計劃大地風景規(guī)劃公司后天就要進駐并開始動工了，龍杰銘手執(zhí)鄉(xiāng)村規(guī)劃圖望著遠山發(fā)呆。

此刻兩輛摩托車撒著歡兒從山外蹦了進來。熟悉的油門聲挑動了仙鶴村的興奮神經(jīng)，酒鬼陳海和賭二像是迎菩薩一樣歡天喜地地迎上去。他們期待著那個結果。

兩輛摩托車相繼停下來， 走過來的卻是另一個版本的“四大金剛”，另有兩個山外來客。酒鬼陳和賭二的笑容僵在臉上，像失去彈性的橡膠，雙腳杵在原地不動。這全新的畫風讓他們無所適從。

二牛先隆重介紹蔣尚明，再通過視頻向村民展示了外面的世界，村民們震驚于視頻里夢一般的境地，更震驚于“四大金剛”的變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甘心情愿簽了約。大兵和龍杰銘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半年后，全村63戶居民全部依計劃分散集中安置到各個景點附近，村民們攜老帶幼喜笑顏開地陸續(xù)搬進新居。

兩年后，仙鶴村旅游景區(qū)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二牛在自己的婚禮上恭恭敬敬地把茶遞到自己的證婚人龍杰銘手上：“龍書記，我是你當年棋盤上的一粒棋子，我甘愿當這樣的棋子，但不局限于你的棋局，你也早就拓展了當年的棋盤，感恩、祝賀！”

80歲的郝四婆喝著喜茶笑得合不攏嘴：“我最近老是夢到仙鶴笑，就知道有喜事！”站在邊上的伴郎火雞趕忙更正：“錯了，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的，不信你細聽，仙鶴真的在笑！”

責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