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
廣西在南方,南方多榕樹。
南寧堪稱榕城。市域之中,哪兒沒有榕樹的靚影?望十里邕江兩岸,榕樹沿江有序排開,疏密有致,郁郁蔥蔥;看市區(qū),街旁,湖邊,嶺上,公園,榕樹的尊容形形色色,綠煙蓊郁,隨處可見。東葛路兩旁,一邊大葉榕,一邊小葉榕,像一群著裝不同的鄉(xiāng)親,綠意蔥郁,隔街守望。民主路、葛村路、大學東路、南梧路、明秀路、碧湖路,數不盡的路,說不完的街衢,或大葉榕,或小葉榕,它們成千上萬,底氣十足,羅列路邊、街旁,它們在慷慨激昂揮霍它們的善行,恪守天意,為我們生態(tài)文明的城市不斷堆綠疊翠,增添亮色。望仙坡有如榕樹的會所了,這兒有許許多多的榕樹,有坡門雙榕、獨榕坪地、十榕廣場,還有群榕拜湖。湖叫白龍湖,我相信那20多株榕樹,它們對龍尊敬有加,所以才齊刷刷傾身向湖,扣首禮拜,鞠躬致敬。即使在花花大世界公園,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依然還是榕樹,然后才是間植園里那一片片五顏六色的花卉。且看它大門這兒,五六株高大的迎賓榕,它們畢恭畢敬,像是撐著大綠大翠的巨傘,又無不笑容可掬似的,在給客人遮陽擋雨,迎來送往。而園內那長長的由小葉榕組合構建的綠蔭曲廊呢,它們清氣撩人,仿佛一隊艷麗活潑又彬彬有禮的禮儀姐妹,每天每天,殷勤著接引探花的人們走進園林的深處。所以我不能不說,南寧永不褪色充盈著泥土香味的綠,綠得好像雨后初晴碧空如洗的青天,榕樹,是功不可沒的。
走出首府南寧,深入八桂大地,每到一個地方,只稍一觀察,都會呈現(xiàn)一兩株氣質雍容儀態(tài)莊重風格各異的榕樹擁入人們的眼簾。是的,在廣西,榕樹無所不在。桂林有榕,故有湖叫榕湖,有路叫榕蔭路。因陽朔那棵著名的古榕,歷史就遺存下一個叫“榕蔭古渡”的名字。由于它還入鏡電影《劉三姐》,就浸染了另一種文化韻味,順風順水華麗轉換,同黃婉秋一道,成了明星,四海揚名,盡人皆知了。
到了象州,我才知道溫泉和古榕,是象州最醒目的地理標志。象州一地,早已被譽為古榕之鄉(xiāng)了。我不過只匆匆走了幾個鄉(xiāng)村,那一些數百上千年老榕的印痕,很快就沉入我的情感世界,深刻著隱留在我的記憶之中。平鄉(xiāng)自協(xié)村河邊有古榕數株,其中一株斜身覆于河面之上,它天然造化,個性尤為獨特。細心瞅瞅,像只騰飛在天的青龍呢,頭、嘴、角、爪,甚至鱗甲,形色畢露,靈異神奇,絕無僅有。百丈鄉(xiāng)歐陽村老榕兩株,樹冠相連,艷容相依,皆自視為知己,不離不棄,人們美之曰“金童玉女”,比肩成趣。象州城內一棵,也許與人爭奪生存權之故,它的枝枝椏椏不斷被人修剪,卻屢砍屢發(fā),磨歷近千年,仍生機勃勃,坊間贊嘆此榕多像個歷盡滄桑的長壽老人。象州古老的榕樹多矣,僅此小小一偶,尚有皇大梭古榕,滕山嶺古榕,新寨古榕,運江鵝景古榕……都說東興臨海的竹山古榕部落,其中一株已年1300余,軀干好不粗壯龐大,須八個人手牽手才攏匝得過它呢。不過山外有山,且看象州河村不尋常的一株,此老壽星碩巨得更加出奇、驚人。有村民相告,要十幾人一起手牽手方能圍繞抱實得過它的。聽了我感情一時潮來,不禁趨向前去撫摸。而此刻面對著它,我只有長嘆流光易逝人生苦短之份了!
倘若光臨左江河畔的扶綏,榕樹奉出的卻是另一種氣質另一種風景。僅說舊縣一村,藍天底下,有如一座座青山,這兒巍巍然矗立出11株大葉榕,它們年歲亦不輕了,已800多年,有林業(yè)普查者牌子號在樹上為證。它們的特色魅力,在于它們的雍容儀態(tài)和高聳入云、枝繁葉茂,更在于它們發(fā)達的氣根。它們的這些氣根都采吸大地的靈氣與精華,養(yǎng)育得特別強健粗大,且它們似乎都懂得選擇感恩盡孝,都紛紛侍奉在母根的身旁,與母根相依相扶,共度歲月,演繹出另一種生命存在的價值。壇鋪屯一株,母體寬闊,遮天蔽日,瞧它那兩條幾米長分別從樹上健碩的枝條垂直下來的氣根,深入地府,被歲月催促一再發(fā)酵,都成又高又大石柱一般的了,它們頂天立地,獨樹一幟。我興沖沖上前擁抱它們,一柱估摸要五人才抱得過,另一柱3個人就夠了,其萌旺之態(tài),屈指可數,奪人眼球。不由令人想起它們繩絲般瘦小之身,由于固執(zhí)著不斷從樹上延伸垂直而下,又經過若干個百年堅忍不拔地追求,才在風風雨雨中錘煉出如此玄妙如此不凡的身態(tài),它們的落地生根,無疑讓今天小小的壇鋪因為它們別具一格的風度而變得亮麗十分。和壇鋪這一株相比,毗鄰壇佐屯一棵,氣根的粗壯可說是并駕齊驅,所不同的是壇佐這株多樣性的氣根,更讓人品咂出另一番興致的滋味來。既有圓柱形的、多棱形的,還有罕見的板狀形的。那板狀氣根,寬尺許,兩三板重疊一起,從高高樹上貼緊著母體跌落下來,潛入地里,其氣勢很容易給人聯(lián)想起“飛流直下三千尺”破山而出的瀑布。圓柱形的呢,同出一脈,它們都以二三十米高的茁粗之軀,在榕樹的四周,分別支撐起一條泛滿綠意的巨枝,激情滿懷著在開闊的空間里挺立。遠遠看去,它們好像都各自成為一棵獨立的樹。兩木成“林”呵,何況這兒不止兩木,是十幾二十條頂天立地魅力十足的“木”呢。壇佐這棵獨木成林的榕樹奇觀,其格局風度,不同凡響。榕樹家族獨木成林現(xiàn)象在廣西并不少見。特別扶綏寧明洞廊的兩棵,更是名聲在外。因年歲古遠,它們的母體逐漸腐朽了,幾乎都憑借它們的氣根鼎力幫扶支撐,才依舊生機勃發(fā),歡度流光。其中一棵氣根20多條,不少都水桶一般碩壯,它們高聳入云,牽手將樹冠四合起來,蔭遮廣闊,品相顯得特別美好。難怪詩人鐘家佐來訪,詩興上來,寫下“獨木成林氣不凡,勁枝連理作奇觀;九天風暴難摧折,原是立根泥土間”一詩,畫龍點睛,情理俱佳。我亦曾兩次乘興而來,欣賞過它們吐故納新的生存之道,每每解讀,觸景生情,反躬自問,得其熏染也不少。
巴金說榕樹是“美麗的南國的樹”。
毋容置疑,榕樹是南國樹族中最美麗的一種。生命力無比堅毅強悍與旺盛。不用全棵栽種,就是砍下一根枝椏,插入土中,日后它也會開枝散葉,直聳藍天。鳥的傳播,更能體現(xiàn)出它隨緣而安的生命神力。塔尖、墻垣、樹上、懸崖絕壁間,在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機緣,它總不愿放棄一線生存的機會,力爭躋身于大自然,然后安身立命,顯身露角,占上自己一席之地。由是榕樹互相支持共存共榮的生命品質,又以其之美昭昭然彰顯于世了。榕樹共生奇跡多見,大多為大葉榕與小葉榕的同源共生。
扶綏舊城村有一棵,它們的根系和枝椏親和成團,很難分清彼此,人們只能透過樹梢上的葉兒才能辨別出種類來。更令人驚奇的是,同樣在舊城,一株小葉榕竟寬容龍眼樹長在它的身上,供其必需,好給龍眼樹的根系往下伸延,直至泥土里。這種善舉,與榕樹本身的氣根支撐母樹自己去延續(xù)與繁榮生命系同一源。關于這,我曾經寫過這么一段文字:“榕樹生命力極強,可說是萬壽無疆樹。不論長在哪里,它都能順其自然,頑強生存下來,活上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當它豪氣橫生的枝條越長越長沉重得不能再支撐的時候,它機敏地拋下氣根,深入土地,由歲月將氣根鑄成一條頂天立地的支柱,牢牢將母樹托著、護著,讓母樹在漫長的砥礪中,越長越茂盛。有的榕樹投下的氣根很多,一株榕樹竟變成一片恣意蔥蘢、莽莽蒼蒼的榕樹林了。有的主干枯死了,那堅韌的氣根便獨立支撐起來,又持續(xù)出一株新的榕樹,澤承母樹的氣象,蔓延母樹生命的潮汐?!遍艠溥@種友善和它的生命的傳承勇氣,讓人覺得它似乎隱喻團結互助幫扶的美好倫理精神??丛谘劾?,無不叫人眷顧不已,樹能如此,何況人呢?
榕樹之美,還在于它自己的行為藝術。榕樹,可稱是自然界的藝術大師,幾乎初試鋒芒之作,都會成為經典。它們常以藝術給人想象的空間,來詳盡表達和傳遞它們的某種主體精神,它們內心儲藏的美。為此,我還留下這樣的筆墨:“榕樹是獨立風標的藝術家。有的榕樹自如舒坦向上伸展的枝條,看去宛如千手觀音,慈祥而莊重;有的榕樹由氣根變成副干,像城門,像橋墩,像華廈的柱,渾然天成其妙至極;有的榕樹橫枝條條仿佛是只只走虬飛龍,神采飛揚;有的榕樹盤根錯節(jié),如網似絡,拙樸古厚,異態(tài)傳神。榕樹,大自然的大手筆,隨意賦形,樹起了一幅幅千姿百態(tài)的立體的藝術品?!币蚨x榕樹,就讀出了詩意,讀出了一種大美了。不信,你去南關左城墻的山頭看看,小葉榕竟以其根系當篾,百條千條,將清代蘇元春當年戍邊筑建的一座堡壘,編呀織呀,積累百年功夫,才牢牢將一個偌大的堡壘網住,把它編織成了有如一個碩大無比的竹篋。親臨現(xiàn)場,你可以猜想那飽滿的篋里到底隱藏有什么樣的秘密,是不是蘇將軍戍邊時許許多多憂國憂民的故事。如果你還感興趣,請來龍州中山公園這里,鑒賞另一棵小葉榕的杰作。這一回它卻以它的根系當筆,它信心十足,堅持不懈近百年,終于在一塊巨石上完成了它一幅很具創(chuàng)意的畫作,繪的是花草蟲魚呢,還是高山流水?有人說,與它為鄰深居風洞的笑笑佛之所以笑口常開,正因為它是在贊美榕樹的藝術功底的老道和深厚?;蛘呱夏系ど砼R班老河,看隔河相望的那兩株榕樹,它們雙雙如何將自己的氣根往河上伸出,又如何為完成負載踏行者的使命,并肩結交一起,竟神奇地在河上架出一座名副其實的橋來。即使缺乏審美想象的人,此刻行走其中,也不能不為榕樹立體藝術造型的美及其給人帶來的貢獻而折服!要不就來南寧的花花大世界觀賞那幾株榕樹母根與它們氣根合作構建的各種雕塑般的立體型藝術作品,像籬笆吧?你此時會不禁想起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情逸致;如果以為是柴門,你腦海里自然也會出現(xiàn)元稹“柴扉日暮隨風掩,落盡閑花不見人”的情景,或是劉長卿“柴門聞犬吠,風雪送歸人”所抒寫的畫圖來的。
喜歡同平民為伍,是榕樹特有的風范。所以我也曾寫過,不論在鄉(xiāng)間,在城市,“村頭、路旁、河邊、山下,只要有布衣黔首生活的地方,都有榕樹端莊而謙遜的影子。”南方春末夏秋多炎熱,榕樹樹冠張揚龐大,濃蔭匝地,招風蔽日,其樹下的開闊場地,往往就成了人們喜歡聚集活動的理想場所。納涼、休閑、鍛煉、下棋、跳舞,甚至開會議事,以及夜間小兒嬉戲或捉螢火蟲,都不斷地隨著歲月演繹不絕。鄉(xiāng)村如此,城市亦是。這樣人對榕的依賴,榕樹對人的慷慨供給,就定格成了世俗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本來榕樹就是榕樹,它們潔身自好自由生活在大自然之中,談不上同人際種種扯上什么關系。只是千百年來,它們和人長期共存,不是榕樹的必需,而是人們精神的需要,漸漸地它們終于裹挾受制于人某些雜駁的思想意識,粘附上不少莫名其妙甚至驚世駭俗人的精神碎片。從此榕樹的形象被復雜化了,離開它們純真凈潔的本源越來越遠,最終讓它們糾結成了各種文化的復合體。這些文化,一旦根植人心,盡管虛無縹緲、撲朔迷離、神神秘秘,卻如網如織,一時很難叫人捅破掙脫,釋然、放下。
真難說清楚為什么將榕樹和鬼聯(lián)系在一起。少年時夜晚,我一直不敢往村東頭那株大葉古榕下行走,即使不去,遠遠遙望它心里也不免有些發(fā)怵,因為它和鬼魅有關的太多的傳說,一直纏繞擾攘著人們的心。我的故鄉(xiāng)扶綏舊城,自明以降,都是忠州土司治地所在,還一度為民國一個縣的縣城。這株老榕樹的環(huán)境特殊,是因為挨近它的一片低洼草地是法場,是處置犯人的地方。為了以儆效尤,老輩的老輩傳話下來,權力不時還把賊頭漬上了石灰放進豬籠掛上榕樹。由于這,人們才對它敬而遠之,說它陰氣太重了,是鬼門經常興風作浪的地方。父親80多歲時,有次他和我聊起他的往事,其中就曾有一個在這株古榕下遇鬼的事兒。父親說他年青時有天晚上,和3位鄉(xiāng)親相約去水磨挑回已碾好了的稻米,水磨在離這株老榕并不太遠的小河旁。返途中天已黑了,一個李姓的走在前頭,當要走近老榕的當兒,李不禁大驚失色大呼“老紀”。在我們壯族鄉(xiāng)下,碰鬼遇虎,由于忌諱,都不能直叫它們的名號,得稱老紀。老紀即老人家,其間含有敬畏之意思。這畏,更多當然是膽戰(zhàn)心驚恐懼十分。父親和后面的人小聲問老紀在哪里。李顫聲說,看,從榕樹下飄過來了。大伙哪兒看得見?盡管如此,這時一個個也汗毛倒豎,寒氣沖頭,不得不噤聲疾走,向村里直奔而去。父親說奇就奇在這兒,李不久即臥床不起,拖些時日竟棄世而亡故了。大概那夜,鬼真的早已把他的心魄擄去吃掉,要不一個壯實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關于榕樹與鬼,倒在我生活經歷中可書可寫的有二。我少年時念的初級中學是由土司衙門改造建成,學生宿舍亦由牢房稍為修理一下,安上床鋪,就住了進去。問題是在宿舍旁的那株小葉榕。別看榕樹它瘦小高挑,但鋼筋鐵骨,也早已吸盡過上百年的時光了。村里坊間一直流傳說它身藏精靈怪異,是個五官端正貌美異常的女鬼。每每風雨交加晚上,或月白風清之夜,它會從榕樹乘興出來,化成人形,舞一襲長袖白衣,在榕樹下的周圍若隱若現(xiàn)游走。少年時也曾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秉性,但聽多了,難免總有點狐疑而小心戒備起來。但多年過去,夜晚躲雨或踏月,不知多少次從小葉榕下過,在宿舍里留宿,斷斷續(xù)續(xù),夏熱秋涼,春暖冬寒,少說也有一兩百個夜晚吧,可又有誰碰見過這一美貌的女鬼呢?如今回想起來,沒能看見倒覺得還有點遺憾。
再就是50年前的事了。那些年,下鄉(xiāng)支農做農村工作是人生的一種常態(tài)。有一年,我在一邊境縣的一個小屯工作,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小屯旁有棵高大的老榕,年歲亦不輕了,幾百年了吧。榕樹地處左右兩條進屯路的交匯點,路與路間坡地的荒丘是個雜亂的墓園。也許這村民不時同我透露過榕樹不時鬧鬼的事來。不過這榕樹曾有一段光榮的歷史,村民也沒少說的。當年越南有難,我軍事專家應胡志明要求,就在這老榕下的場地訓練過越南的革命志士,兵訓好后,便從這里直接開赴前線。這兩件事,給我的印象都特別深刻。農村工作,夜間外出是尋常事,我每次經過榕樹,“鬼”總是突如其來跳進自己的腦海里。我雖不相信這種神秘文化的存在,但心里卻少不了要掠過些許涼意,不得不時常留心環(huán)顧左右的動靜。忽一日,鄰屯的一對妙齡少女因為對愛情的絕望,她們身貼身相互捆綁一起投了河。其實悲劇發(fā)生的地方離我們駐地也不遠,我去看過她們的遺體。后來其中的一個就葬在榕樹側面附近的一座山崗上。這一來村人又相傳她生前和我們這棵榕樹有緣,她來屯里走過親友,參加過榕樹下的夜歌圩,她的鬼魂不會不回來懷舊,追思往事的。為了應酬,我盡管去聽,盡管點頭,但我絕少將此事擱在心坎上。不過實話實說,傳說刻意的營造和擴散,情緒微瀾的伴隨一點也沒有是講不過去的。女子自盡不久,恰好有次我上縣城辦事,夜騎自行車歸來。那夜月朗星稀,山間靜穆十分,貓頭鷹的嘯聲不時從山頭傳來,如哭如訴,氛圍忽然異樣起來。孤身一人的我,也忙調整了心態(tài),以求適應這夜行的環(huán)境。當我冷靜下來后,車已到女子墳塋附近的路邊了,這時我驟然心血來潮,做出了個異想天開的舉動,停車下人,登上一個土坎,直面她的冥居。我并不相信她的靈魂會化成人形打開墓門走出相迎,我只是因為她們的遭遇而寄以同情,莫名的悲哀催促我聯(lián)想起她們的遺體而想多看她的歸宿地一眼罷了。我看了她近在咫尺的墳,又望望離此已不太遠的榕樹。月亮公平公正將它潔凈的玉衣溫潤地蓋在她的墓地上,也親熱著裹實了那老榕。我靜靜地站了好幾分鐘,我相信她當然不會破穴而出,也不會去榕樹那兒徘徊,而此刻聽到的依然是山上貓頭鷹的叫聲和田野里一兩聲的蛙鳴。看見的依然是成千上萬的螢火蟲,提著燈籠,帶著它們永不眠滅的童心,歡舞在山野、墓地、榕樹四周。夜被它們美化得色彩繽紛了,也美美了我的心靈。這一夜,我睡得十分甘甜、安穩(wěn)。多年以后,我得出了結論,榕樹不是鬼安居之所,世上也沒有鬼。如果有鬼的話,鬼只能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心里有鬼,鬼理所當然就存在了。有如蒲松齡先生,他心里裝滿了鬼,鬼還挺樂意爭先恐后穿過他那睿智的筆端,走進他那部“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聊齋志異》。
與此恰恰相反,有太多的時候,人們又把榕樹神化了。在我們鄉(xiāng)間,人們尊稱榕樹叫龍樹,將它提升到神性的層面上來膜拜了。因為榕樹的古老,人們還以為神祇最喜歡在它的下面安居落戶。神祇者,乃是佑護一方安康的地仙,就是《西游記》中那位常常給孫悟空提供妖魔鬼怪行蹤信息的土地公。正由于深信不疑,所以我們鄉(xiāng)人又大都將土地爺的神臺構筑在榕樹下面來供俸。于是榕樹的神力精神主體進一步形成,逐漸懾服了四方大眾。有人家代代男丁單傳的,內心失衡,生怕孩子夭折養(yǎng)不活,除起個賤名如阿貓阿狗之外,還得給神樹榕樹掛紅,認它做干爹、干娘,好讓它佑護孩子健康成長,這便是我們鄉(xiāng)下常見的寄樹習俗。不僅如此,生活稍有不順,或病痛什么,也常見求助于榕樹的。故一年四季,從來不缺有人給古榕披紅掛彩,敬香燭,燒冥紙,或許愿、祈福,求心中所要求的一切欲念。少年時我曾看見鄰居從牢房里釋放歸來,凈手拈香,畢恭畢敬地順時針在村頭大榕樹繞走了三圈,才安心走入家門,據說那是為了消去晦氣重振人綱。有一年春,我一位太姑婆的孫女出嫁,她坐花轎打從我們村巷里過,也在村頭這老榕樹轉了幾圈,燃完一串鞭炮,才由嗩吶手吹吹打打開路,方慢悠悠離去,爬上了南邊那座山坳。
都說世情坎坷,有時禍福隨行,難免有些人追尋某種精神寄托,來撫慰自己撥開自己心靈的迷霧。但對于榕樹,我之所以喜歡它,不因別的,全因為人們從另一個角度賦予它遠離鬼怪隱喻美好象征吉祥的那些很陽光的文化符號。在臺灣將榕視為男人,因為這兒的人把榕樹的氣根稱老公須,形象至極,一個活脫很具陽剛氣質的男兒形象鐵鑄一般就被立了起來,是個頂天立地勇于擔當的男子漢吧。可在臺北和日月潭,也許受海洋氣候的影響,我看見榕樹的氣根絕少,很難給人把它們同美髯公偉岸的猛漢關公聯(lián)系得起來。倒是在我們這里,不論大葉榕還是小葉榕,氣根多且特別發(fā)達,其名稱也別樣的響亮。如在壯族鄉(xiāng)村,人們叫它烈米篤,即拐杖兒女,充當老父母做拐杖的兒女,多棒!榕樹的氣根,不過是榕樹自己天然造化以利于生長的一種自然法則,卻被世人拿來比喻成感恩盡孝的家庭倫理,滋生出了一股耐人尋味的亮色。有的地方將榕樹尊稱是孝樹,深意倍增,因而榕樹的文化品質也愈加深厚了。這不禁使我聯(lián)想起東興竹山古榕部落臨海的那幾棵小葉榕來,海邊多風暴,為了自我拯救,它們一株株養(yǎng)育出氣根。氣根兒女也真知書達禮,懂得孝道,它們一根根圍繞著母體,張揚開來,像鋼繩一般,一頭支撐起母體的枝椏,一頭牢牢抓實著土地,它們就以這樣一股堅不可摧的團隊精神,來護衛(wèi)著它們自己的父母,多孝順的兒女?。?/p>
筆樹,那是靈山大蘆村勞氏一族對榕樹的稱呼。這愛稱寓意深刻,它充滿靈性比喻的由來,源于春天榕樹新葉的芽苞有如毛筆筆啄的緣故。勞氏人又把樟樹稱之為章樹。由是將“筆”和“章”聯(lián)擊起來,以寄托他們有筆必有文章的理念。走進大蘆,村后古榕,村前古樟,這“筆”和“章”的景象,一下子將人的視野聚焦在勞氏先人耕與讀不能荒廢的家訓上了。勞氏祖訓有“克盡興邦責,中全愛國心”一說,要為國為民做出擔當,指出耕與讀兩者必須兼顧。故至今勞氏后人繼往開來仍念念不忘前輩的初心,耕者勤儉,讀者奮發(fā)圖強。據說從清代至今,大蘆村養(yǎng)育出一批又一批有識之士,為國家社稷做出了不少貢獻。我曾兩次造訪大蘆村,每每徘徊在村后五株昌盛的古榕之下,每每遙望村前一棵棵挺聳的樟樹,無不贊嘆勞氏先人的真知灼見,他們用種榕植樟隱藏精神教化功能,來激勵后人的方式,品質特異,可謂是世間稀有。
對融水三防的壯族人來說來生樹,是他們對榕樹的別稱。這稱謂充盈了禪味?!皝砩辈痪褪鞘耪呱鼜突畹幕韱??他們說是的,是這樣。只要耿介的好人精神在,他們的人格魅力便永存不變。即使他們離世,他們的生命依然活躍在他們左鄰右舍的人們心中。原來這里的村規(guī)民約規(guī)定,凡沒有后人的村民,晚年必植一榕,身后便榮升成了他們來生生命復活的具體標志。而鄉(xiāng)親們深情之舉,則給他們立塊石碑,光耀村坊。于是為后人所敬仰的李公或韋公的榕樹碑,彰顯著他們的來生,出現(xiàn)在村頭或路旁的榕樹下,讓它們穿越時空,攜一樹欣欣向榮的生態(tài)綠色,不斷給來人敘說和陶醉在這些老人生前那些美好的往事。
江西天師府有七星古樟,排狀形如北斗七星,我們象州河村這兒亦有七星古榕,但所不同的是,它們卻一線排開,形若珠串,由于異化于天上的七星連珠天象,故稱之為七星連珠榕。那日我訪問河村,只見村前小溪旁數株古榕枝椏昂揚,冠蓋如云。居住在這里的壯族鄉(xiāng)親熱情相告,它們是七星吉祥樹,時日久遠,為明代遺物。我不禁數了一下,果然七棵,都相距不遠,排列成行。再瞧其中的兩株其龐大的母體幾乎已腐朽,被掏空了,全仰仗它們那些如板如虬如網的氣根的擁護與供給,才扎實保障它們生機不減,仍活得紅紅火火、汪洋恣肆、傲骨依然。我嘆為觀止??梢韵胍?,河村先人尊崇象征吉祥之七星連珠這一天象的理念,植下了這些連珠榕樹的。這倒應了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的古訓。現(xiàn)如今河村人因為這極致的生態(tài)風水,喜得其一年四季的清新空氣,炎熱夏日的涼風送爽,永不凋謝的蔭翳綠葉和鳥音蟲鳴,總之“溪聲總在耳,樹色不離門”,樹木、屋舍、流水、人,盡在這天然的畫圖中了。只是江西天府七星古樟分別以深藏玄機的陽明、陰精、真人、玄冥、丹元、北極、天關命名,不知我們象州七星連珠榕有無冠上糅禪沾佛緣自于神殿的名字。我沒有追問。
行走在八桂大地的城市、鄉(xiāng)村,我總感到有一位老人或多位老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或坐或蹲或佇立,他們沉默,潛于思考;他們互動,侃侃交談;他們縱情而歌,只是不知是漢族的加,壯族的西,是侗族的酒歌、笛子歌,還是瑤族的香哩調子。
詩人馮藝有《榕》一詩云:
面對風的暴戾雨的肆虐
泰然自若
做一種平和之態(tài)
立足于腳下母性的土地
為人們
遞送綠意和陰涼
一位老者的形象
在世人的眼中
定格成久遠的風范
我說的那些老人,滄桑老人,歷史老人,就是榕樹,活了百年千年長壽者榕樹。葉圣陶說,“古今往來是一部書”。是的,我之所以贊美榕樹,更因為它們給我們帶來太多姿態(tài)橫生的歷史記憶。如果你感興趣,走進它們中間吧,和它們零距離、溝通、對話,它們都會將一座座高深莫測的歷史書庫打開,只要你有意取下一本翻開、細讀,許多相距遙遠或消失不久的歷史故事——榕樹的經歷或所見所聞,一定一個接一個展開在你的眼前,來滿足你追問的欲望,日后又會鏤刻成你刻骨銘心的記憶。
千古興廢多少事,盡是榕蔭閑話里。
明江岸岜耀的榕樹,它在滔滔不絕訴求:誰能揭開這懸崖上花山壁畫之謎,那三千多年前壯族先人的藝術杰作?那圓形的圈圈,是銅鼓還是征戰(zhàn)的車輪?那獸形的是虎還是犬?那蛙狀舞的人群,是壯族一年一度青蛙節(jié)的藝術再現(xiàn)嗎?那騎在獸形上頭飾雀翎的人,是王者還是節(jié)日的司儀?那裸女、那傳宗接代的符號呢,彰顯和暗示著什么?而壁畫的核心表述,是節(jié)日狂歡的場景,是盛大祭典的熱烈,是歡呼戰(zhàn)爭之勝利,抑或是祝賀又一個豐收之年?有詩人說“一朝識真諦,五洲當拱讓”,但這“真諦”又將由誰一箭破的,解讀論證得令人信服?桂林榕湖邊的榕樹則津津樂道,它樹下的榕蔭亭和“黃庭堅系舟處”碑,都是后人為了紀念黃庭堅而建立的。庭堅不幸桂林幸。當年黃庭堅南下路過桂林,就在榕樹下棄舟登岸的,他被桂林山水之美傾倒了,一時忘卻被問罪被貶謫南下的焦慮與痛苦,縱情于漓水之間,竟吟出“桂嶺環(huán)城如雁蕩,平地蒼茫忽嵯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來,大大贊賞桂林山水之大美,嘆息當朝的大畫家李成、郭熙兩人都辭世了,還有誰能畫出這般美麗的桂林山水呢?藤縣新馬蓮塘村的榕樹,它默默著面向潯江,仍在唏噓不已地在追思:它是袁崇煥種植的,沒有袁將軍,就不會有它的今世今生。它還記得崇煥年少栽種它時,還寫有《植榕》一詩以明其志呢。詩曰:“榕生在粵中,人以不材棄。盤曲勢參天,婆娑蔭覆地。暑日多炎溽,亭亭獨蒼翠。珍茲數尺枝,伴我不憔悴。春來手自移,培植同幼稚。灌溉何殷勤,日夕必再至。望爾枝葉盛,庇護有深意。十年計匪遙,可以歲月計??v斧摧為薪,一任后人事?!笨上А⒖蓢@又可悲??!真是一語成讖!當他“枝葉盛”了,成了“庇護”明王朝的大將軍了,他本是忠心耿耿,“臣心期報國,誓唱凱歌回”“杖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如此信誓旦旦的忠臣,卻因生性多疑的崇禎皇帝中了后金皇太極的反間計,殘忍地把他當作叛臣磔死于市??础翱v斧摧為薪”他的人,竟是他一心要衛(wèi)護的主子崇禎和崇禎的明朝江山!自古忠臣多劫難。以史為鑒啊,忠臣死,崇禎不也是自取滅亡,而淪為萬夫所指,遺丑于史冊了嗎?這一邊南關老榕,仍念念不忘馮子材,至今仍無不自豪地向游人敘說鎮(zhèn)南關大捷的故事。那是中國近代史上反侵略戰(zhàn)爭中一次真正的偉大勝利。“斃匪千余,擒斬數百,內有軍官數十?!焙笥謸]師入越南,乘勝追擊,六天內推進兩百里,“克復越南一省、一府、一州,擒斬法酋六畫至一畫數十,法提督尼格里重傷,法之精銳盡殲?!蹦岣窭锊痪貌恢味?。馮子材真正實現(xiàn)了他“用法國侵略者的頭顱來重建我國南大門”的誓言。那一邊十萬大山下的平福古榕,一樣情有所鐘,一再講述草民劉二,歌唱舉世聞名的抗法將領劉永福。當年他自欽州上來,跟隨他的父親從古榕下那“心平福至”的坊門邁入上思平福街后,他是燒炭、打柴、下明江給人放排的劉二。當他懷抱大志,吟唱“皇天生我出人寰,寸度光陰困世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東岳不是山”,走出平福,他成了黑旗軍的首領劉永福了。當他再一次從古榕下的坊門穿過回到平福,他已是為響應越王的召喚,馳騁抗法沙場,一戰(zhàn)斃法統(tǒng)帥安鄴,再戰(zhàn)斬法副統(tǒng)帥韋醫(yī)、統(tǒng)帥李威利而一舉成名,威震世界,成了響當當的抗法名將了。所以那年平福壯族鄉(xiāng)親為了慶賀他的歸來,在古榕下擺上歌臺,日夜歌圩,唱出了多少贊美他的山歌。由是“劉二不用機關槍,只用土槍和長矛,打得老番(法軍)屎尿流,逃生跌死污泥窖”一首,便從此不翼而飛,廣播開來,流傳至今。而左江旁長沙村的那株蒼綠的老榕呢,卻日日夜夜在含淚懷念自己的壯族鄉(xiāng)親,為國盡忠戰(zhàn)死在第二次隨棗戰(zhàn)役的抗日名將鐘毅。臧克家先生說鐘毅,“能打仗,能吃酒,能寫詩”,說他“風度儒雅,上馬殺敵是猛將,下馬寫詩是詩人”。是的,鐘將軍曾寫過“四海紛傳撤退忙,蝦夷橫海渡長江;臨淮江上思殲敵,劍氣升騰月滿窗”,還寫過“躍馬揮戈殺賊回,軍中齊舉凱旋杯;雄心一口吞蓬島,花下傳呼拿酒來”。多豪邁的血性男兒,多氣吞山河志向不凡的抗日志士!他和他的戰(zhàn)士常常高唱著由他撰寫的“國家如愛人,愛護永不變;倭寇是大敵,殺絕方罷念”的軍歌,一次次周旋在抗日戰(zhàn)場之上,沖鋒陷陣,軍功卓著。后來他臨危受命,率部再戰(zhàn)隨棗,為國捐軀,為中華民族流盡了他最后的一滴熱血。魂兮歸來,他是回來了,化成了政府為他建立的紀念亭,鑄塑的半身銅像,鐘氏家族為他構筑的先賢祠。
多少年來,我就這樣穿村過寨,走遍了廣西,所到之處,我總喜歡在榕蔭下同生活在這一方域的人們交流,癡迷于民間的各種軼事,常常收獲到許多不尋常的感情滿足。鮮有的古今風云,人事嬗變,地域更迭,一件件,況味悠長,無不叫人一時難以釋懷。其間當然感慨殊深有之,無以名狀的嘆息有之,詭異多端百思不得其解的亦有之,但居多的還是讓人振奮不已的美事、好事,深覺鼓舞。
有一年夏秋之交,我再一次去平孟,躑躅于關口的那幾株榕樹下。榕樹在兩座石山相峙對立之間,像欲與山峰試比高似的,久遠的歲月營養(yǎng)出它們那高聳偉岸的軀體,張揚起一蓬蓬蔥蘢的綠葉,遮蔽了半個山巒。在這里最愉快的,自然是靜聞泉水,細聽蟬鳴,心摭鳥語。這些天賜的詩情畫意,都任性著慷慨送來了,不時溫熱了我的心。當然圍裹自己喜悅的不止這些,我刻意注目在榕樹上那些累累的槍痕了,思想陡時肅然的當兒,一縷甜蜜之感也在心中旋回起來。英雄的榕樹呵,此刻我想。雖然槍傷的傷口已結疤愈合、平復,但只稍看一眼,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段記憶是永遠抹不掉的。榕樹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它們說這些傷對于它們不算什么,它們是為平孟的軍民不受傷害而挺身而出的。榕樹如此敞開心懷,不緊不慢訴說起那場短暫的邊境戰(zhàn)爭。我接受了它們的表述,我深深感動,我忽然觸摸到它們憨厚誠實和忠心耿耿的心魂了,它們和我們雖然在生活中各安天命,但它們也有正直的人文關懷、崇高的選擇,當必要時,它們也會毅然決然挑起它們生命的責任。
有次我造訪文友陸騰琨的家鄉(xiāng)寧明,他熱情邀我去觀看縣城郊外的榕抱塔一景。他說此景不但值得一看,還值得一寫。我說你是土生土長的寧明人,這個題材非你莫屬。陸兄是散文家,出版過《碧水金牛》等散文集子。但他爽直著呵呵笑說,一餐半斤好酒,激情提起來了,可寫作的靈感說什么也上不來。在陪我前往途中,他滔滔不絕說了不少和榕抱塔有關聯(lián)的一些事。他說耕田種地的,行船跑車的,殺豬販雞的,放牛垂釣的,得意和失意的,總之胸中有點墨水的人,都看中歆羨榕抱塔這一安靜宜人的景致,不時去那里休閑散心,吟詩作對,說不定這一回去還能讀到他們些許殘留的題壁詩呢。我一聽來了心思,寧明文風不減啊,誰都知道,歷史上清至民初,寧明這里曾出現(xiàn)黃體元、黎申產、黃煥中等十余位詩人,他們在壯族文學史上均占有一席之地。果然到達目的地一看,榕抱塔氣度的確不凡。塔建于1821年,據說榕樹又先于塔,可見它們也均為長壽之物了。至今榕樹仍蒼蔥,塔依然聳健。只見那榕樹伸出幾條長長的勁枝,把塔緊緊摟進自己的懷里,它們倆多像一雙情濃意深的情侶,一起沉醉在綠水蕩漾的小湖邊。可奇怪的是,題壁詩卻絕少涉及愛情。題壁詩多在塔外同榕相對的那最低一層的墻面上。有墨寫的,有粉筆寫的,不少因風風雨雨,都模糊不清了。其中有首《自慰》的感懷詩值得玩味?!八ラ派n伴暮云,風霜盡歷尚蘢蔥;莫嘆白發(fā)隨人老,人到八秩正是春”。顯然詩人因榕樹的老古仍生意盎然而萌發(fā)寫成的。陸兄說,如今國泰民安,民生蒸騰,誰不想長壽多享受些快活的時日,親眼看看自己的兒孫如何立身行事、成家立業(yè)?我問陸兄可知此詩的作者。陸兄思想良久,搖搖頭,一會兒他又笑講,管他呢,就說是他寫出了我們寧明人一個共同的夢想吧。
在廣西榕樹中,我想最幸運也最感幸福和自豪的,應算是南寧市郊壇坂坡的一棵大榕樹了,因為它讓我們見證了歷史一個最美好不過的生動細節(jié)。2013年7月的一天,國務院總理來到壇坂坡調研,和村民們坐在這棵榕樹下暢談,潛心傾聽老百姓各種各樣的意見。僅一年多的功夫,村民的建議、意見都得到了滿意的解決。村民們十分高興,便推出代表寫信向總理匯報。2014年10月,總理欣然回信了,村民的心潮再一次在榕樹下沸騰了起來。人們一遍遍念著總理的信,一次次稱贊總理的關懷,一回回眉飛色舞,歡聲不絕??偫韺懙溃骸翱戳四銈兗膩淼男排c照片,得知一年多來壇坂坡的變化,我和大伙一樣高興。村里通上了自來水,水泥路修到家門口,房子修整一新,合作社給大家增加了收入,生活紅紅火火?!毙胖锌偫砘貞浾f,“去年夏天咱們一起在村頭的大榕樹下,就村莊發(fā)展出主意、想辦法,大伙提出了通水、修路等急迫問題。缺水、少路困擾著許多農村的發(fā)展……水路通,農桑隆?!弊詈?,總理勉勵著大家,“農業(yè)和農村就像大榕樹的根,這個根扎牢了,大家的日子會過得更好,國家也才能發(fā)展得更好。希望你們以飽滿的熱情,勇敢嘗試,勤勞耕耘,努力成為新農村建設和現(xiàn)代農業(yè)發(fā)展的‘領頭羊?!倍嘈蜗蟮谋扔靼。蚁嘈?,總理審時度勢語重心長的話,一定會像榕樹舒展不息的根系,深深扎牢在壇坂坡人們的心坎上,匯成一股永遠向前奮斗不息的力量。
如果說無樟不江西,那么也可以這樣毫不夸張地說,無榕不廣西。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