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娜·薩森：色彩中的迷藏

“我想那種被男性攝影師拍攝的體驗重塑了我的一部分人格。從那種凝視中，我開始尋找一種與男性的視角無關的另類性別定義。我一直是個害羞的展示者，試圖去隱藏自己渴望被展示的欲望。”

薇薇安娜·薩森，荷蘭新銳女攝影家，因其“與被拍攝者密切的聯(lián)系，同時不乏冷靜的觀察”獲荷蘭羅馬大獎（Prix de Rome）。她的作品色彩強烈，光影迷人，幾何構圖鮮明，最顯著的特征是“色彩中的迷藏”， 強烈的明暗對比，通過把人物藏在樹枝、草叢、衣裳等東西背后，重塑記憶和夢境。

薩森在進入大學之前，是一位長在非洲大地上的姑娘。在肯尼亞西部的一個偏遠村莊里，她的父親經(jīng)營著村子里唯一的一家診所。薩森在黑人的鄉(xiāng)土文化中成長，對非洲的土地與人產(chǎn)生一種故土般的情感。她說：“暴烈的陽光，黑色的陰影，市場上，一頭被屠宰的羊吐出舌頭，身體被倒掛起來……其他的孩子們，他們總喜歡觸摸我的臉和頭發(fā)。純粹的黑暗在每個黑夜降臨那個村莊。”

“藏”是薩森作品中標志性的風格。她把被拍攝者藏在樹枝、草叢、樓梯拐角、家具、飛行的足球背后，使用強烈的明暗對比，讓他們站在影子里，站在高光背景前，或者干脆背過身去，她用一個身體擋住另一個身體，造成詭譎的疊影，讓沒有臉的身體在重疊的空間里對話、舞蹈。這其實依然源于薩森兒時在非洲的記憶。她后來多次提到更情愿自己的皮膚是黑色的，“白色看起來總是那樣的裸露、令人不安”。

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也被稱為“黑非洲”，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生活在一種因為膚色之黑而產(chǎn)生的仿佛失去了自己顏色的情境中，并由此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對顏色的渴望。在肯尼亞長大的薩森了解這一點，這讓她幾乎能夠以一個非洲人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和捕捉這種對色彩的渴望。在她的一系列攝影中，充滿磨砂質(zhì)感的黑色皮膚與白色的餐具、藍色的天空、紅色或綠色的墻壁，以及身體的彩繪相映成趣，呈現(xiàn)出黑色皮膚獨有的包容性與模糊性。于是黑色與陰影、黑色與黑夜、黑色與水、黑色與黑色服裝，所有的這一切原本界限分明的概念在薩森的攝影中通過逆光與高對比度等方法被模糊了彼此的界線。皮膚成為黑色，似乎也因此可以成為所有顏色;相比之下，白色的皮膚因為是白色而失去了成為其他顏色的可能性。

同時，作為一名時尚攝影師，薩森多年來一直用她的直覺般的桀驁在時裝攝影界掀起波瀾。她的攝影幾乎建立在一種天馬行空的實驗精神之上，強烈的顏色對比與來自黑白的反差沖擊著由白膚色主導的歐洲時裝攝影主流。仿佛有一種來自非洲這片土地上的野性深入了她的靈魂，并引導她的目光永遠關注著一種與質(zhì)地相關的粗糲——這是一種肌膚賦予的質(zhì)感。非洲人健康的皮膚在強烈的日光下會呈現(xiàn)出一種仿佛大地上沙礫般的顆粒感，這種來自撒哈拉以南的獨特趣味被薩森帶入時尚攝影界。

在耀眼的白色墻壁前被日光照射，并被相機捕捉成一塊耀黑的人體輪廓;模特的頭發(fā)在正午的陽光下投射于面部的陰影與膚色之黑在逆光作用下完全融為一體。黑人模特的五官細節(jié)失卻了，他們的眼睛微睜，仿佛只暴露出眼球上的一抹余光。他們唇上的黑色和鼻梁的輪廓幾乎完全在逆光產(chǎn)生的陰影中隱去。正是這些消解，讓薩森鏡頭中的黑人模特幾乎只保留了人體的形態(tài)。細節(jié)的消失凸顯出屬于姿態(tài)的簡約之美。

在她的商業(yè)作品中，這種針對身體的敘述技術被頻繁再現(xiàn)。為ACNE春夏系列拍攝的作品中，模特裸露的身體部分被覆以與身上服裝相符的色調(diào)、難以分辨其真實膚色;為Pop雜志拍攝的Comme des Garcons秋季成衣大片中，模特以覆滿粉紅色顏料的皮膚示人。雖然被無機質(zhì)的顏料掩蓋了“人的要素”，但這要素中另人類困惑、掙扎乃至流血沖突的膚色卻成為偽命題。以非人之物改造人體，正是離肉體最接近的工業(yè)品——服裝所采取的邏輯。

“你就是你所穿著的”，服裝工業(yè)試圖將這一信息植入消費者大腦，不斷驅(qū)動需求的產(chǎn)生。與此同時，卻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超越肉體身份束縛的可能路徑——通過著裝我們再次定義對肉體的期許，在層層包裹下抒發(fā)渴望：出身、種族、性別……修飾身體的現(xiàn)代技術到底是對身體的異化、對自己生物本真的拒斥，還是對身份重塑可能性的擁抱呢？

薩森毫不掩飾自己的困惑：在作品“Etan & Me”中，黑人青年Etan的皮膚上涂著無機質(zhì)的金屬藍色顏料，被拍攝出各個角度的清晰肖像，而作者的自拍則反射于揉皺的反光紙之上，形象極度扭曲不可辨認。我們對他人的審視與對自身的困惑相輔相成;對他人對我們的觀看又無時不塑造著我們的身份。

而這一雙重結(jié)構借由鏡子這一媒介再次被薩森提出。

薩森在“Axiom”系列中娛戲鏡子和陰影這兩種長期存在于現(xiàn)實中具有特殊作用的物品——其可以被看作數(shù)字圖像技術中常見的復制（鏡面）和抹消（黑影）功能在現(xiàn)實中映照的模擬之物。鏡子在背光處投射下的陰影、鏡子中反射出的畫面中不存在的天空、地上的沙土與色塊在多面鏡子中被不斷映現(xiàn)和扭曲……鏡子的本質(zhì)是什么？陰影所抹消的是什么？薩森試圖通過對鏡子和陰影的排列組合窮盡這一問題。

薩森曾被問及“是否在刻意劃出時尚和純藝術攝影兩種體裁之間的界限”時，她稱自己創(chuàng)作用的是“同一個腦子、同一雙手”;而被問到是否會采取不同的創(chuàng)作策略的時候，她又如此作答：“我的作品完全是關于悖論和模糊性的?！?/p>

這種修辭方法是薩森于商業(yè)需求的明室和自我表達的暗室之間的轉(zhuǎn)換之道。如今的她活躍于時尚攝影與純藝術界，并且致力于紀錄片拍攝。也許正是這種跨界的視角使她得以頻繁轉(zhuǎn)場于藝術與時尚之間，成為兩種美學的擺渡者，從而探尋下一個視覺的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