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大學：五校同根

宋春丹　姜昊宇

2002年以后，兩年一輪，交通大學1948級電機工程系的校友們依次將上海交通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北方交通大學和西南交通大學走了一遍。遺憾的是，位于新竹的臺灣交通大學之旅未能成行。

再沒有哪所著名高校像交通大學一樣，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分離聚合，有如此復雜的血統(tǒng)，五校同根生。但無論何時何地，這所誕生于1896年、有“東方麻省理工學院”之稱的百年老校，被刻下了“工業(yè)救國”的深深烙印。

“當時學工程，要么選清華，要么選交大?！苯淮笮Ｓ选⒅袊茖W院院士何祚庥告訴記者。他認為，“實用”二字，是對交大氣質的最佳描述。

“罷免”老師

1945年夏，何祚庥參加了國立交通大學的招生考試。筆試題包括數(shù)學、物理、化學、語文和英語。為防止替考，筆試之后還設立了口試，一道是如何分離三種氯化物的化學題，另一道是關于原子彈的。

就在此前的8月6日和9日，美軍先后對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日本遭受致命打擊。國人為之振奮的同時，也深感原子彈的威力巨大。何祚庥向來對新鮮事物很感興趣，又鐘情于物理，因此對答如流，口試成績第一，順利進入交大。

出于現(xiàn)實考量，何祚庥放棄了熱愛的物理，選擇了化學專業(yè)。當時時局不寧，上海有很多小化工廠，尤其是制藥廠，化學專業(yè)畢業(yè)生很容易找工作。

何祚庥說，那時的交大是一所“偏科”的名校，精華幾乎全在工程學，他所在的理學院并不占優(yōu)，而文法學院就更“沒有地位”。

一年級時，同屬理學院的數(shù)學系、物理系和化學系一起上基礎課。一個大班50多人，化學系約40人。

那時抗戰(zhàn)剛剛結束，百廢待興，教育事業(yè)也難以獨善其身?！爱敃r上課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大綱，都是看老師興趣，老師愛講什么就講什么。”何祚庥回憶。

一年級數(shù)學學微積分，授課老師為朱公瑾，所用教材是美國原版的《葛斯龍三氏微積分學》。朱公瑾授課中英文摻雜，以英文為主，用中文補充，學生提問則可以用中文。他一上講臺就在黑板上推導公式，寫得滿滿的，上下滑動黑板擦了又寫。下課鈴一響，粉筆一扔走人，干脆利落。

物理老師俞養(yǎng)和在講解公式推導時，喜歡用“Therefore， xx equal to xx.”（因此，某某等于某某），何祚庥和同學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equal to”先生。

有時，老師還會遭遇被學生“罷免”的尷尬情況。

大二時，何祚庥和同學們覺得定量分析老師“講得太差”，經(jīng)過全班投票，一致決定罷課，把他“趕出去”。大家寫了一封拒絕他繼續(xù)授課的信，第二天上課時當面交給了他。他看了信后很驚訝，“灰溜溜地”走掉了。由于當時師資緊缺，他被學生“罷免”后，找不到其他老師替補，這門課只能被迫取消。

交大的考試為百分制，60分及格，考題很難。為了提高學生的及格率，有的老師會把考試成績開平方，再乘以10，算作最后總成績。如有學生得36分，開平方后乘以10，就是60分，這樣大部分同學最后都能及格。

兩條道路之爭

1946年，交大渝校（抗戰(zhàn)期間于重慶設立的總校區(qū)）的學生復員回校，臨時蓋了幾排平房做學生宿舍。何祚庥住的是一個18人間，需側著身子才能通過床鋪間的空隙。

晚上九點三刻熄燈后的夜晚過于漫長，大家通常開起“臥談會”，主題不外乎兩個：一是國家道路，是站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或者哪邊都不站;二是個人道路，是選擇革命的道路，還是居里夫人的道路。

同時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和化學獎的居里夫人對何祚庥和同學們影響極大?；瘜W系學生人手一本《居里夫人傳》，年輕的居里夫人在面臨參加波蘭愛國復興運動與繼續(xù)從事科學研究的兩難選擇時的困惑，引起了他們的廣泛共鳴。

大家各抒己見，辯論激烈。有同學說，居里夫人學問好，長得也漂亮，就可以在巴黎留下來搞科學研究，但這條路在當今中國走不通。何祚庥和黃孝同、史霄雯等則認為，不僅中國應該走革命的道路，學生也應該走革命的道路。

其時，國共內戰(zhàn)正酣，解放軍已開始轉入戰(zhàn)略反攻。何祚庥感到，國民黨和共產黨可能要劃江而治，共產黨主北，代表著革命。當時已對馬克思主義思想有所接觸的他對共產黨十分向往，決定北上求學。

此外，原子彈的巨大威力也勾起了他的強烈興趣，讓他看到了科學救國的可能，搞原子彈就需要學習物理，要研究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爱敃r有一種說法，全世界只有12.5個人懂相對論，那個‘0.5就是清華的周培源老師?！?/p>

1947年7月，何祚庥通過清華大學在交大設立的招生考試，成功考入清華物理專業(yè)，以北上對“道路之爭”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交大時何祚庥在物理和數(shù)學上還能輔導同學，但剛進清華就被這兩科的第一節(jié)課“震住了”。

清華物理系大一新生的第一節(jié)課由周培源親自授課，講理論力學。剛一上課，他便問：“為什么牛頓力學是三大定律，而不是兩大定律？”何祚庥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被問住了。

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是高等微積分，由段學復教授講授。上課鈴一響，他便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大字：“什么是1？”隨后用了足足一小時來講解，最后說：“所以，1+1是可以等于2的?！睂W生們聽完，哄堂大笑。

“后來我才懂了，研究數(shù)學的時候，首先要把‘1的定義搞清楚，‘1+1=2的成立是有條件的！”何祚庥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觀念上的沖擊。今天談到段學復，他依然連連稱贊其“了不得，觀點高，深刻”。

東方MIT

抗戰(zhàn)勝利后，交大招生人數(shù)逐年增加。1948年，交大18個院系共錄取新生593人。

電機系是交大的王牌專業(yè)。張洪森頭一年慕名報考電機系未被錄取，在上海大同大學就讀一年后于1948年重考，終于如愿。

這一年，郭嘉榮考入交大水利系。一年后經(jīng)系主任鐘兆琳批準，以優(yōu)異成績轉入電機系。

17歲的李均作為復旦中學的優(yōu)等生，本可以保送復旦大學，但由于家庭的影響，自己也對理工科更感興趣，因此放棄保送資格報考了交大。交大電機系的報錄比達到近50∶1，穩(wěn)妥起見，她報考了錄取比為14.5∶1的新專業(yè)電信管理系，被錄取。

李均是在上海交通大學的二進洋房（現(xiàn)交大教師活動中心）里出生的。父親李謙若是交大新成立的土木工程學院院長，取“土”字旁為她取名“均”，與弟妹們的名字合起來，就構成了“土木工程”。

李均在交大校園里度過了真正的金色童年。她家境優(yōu)渥，父親月薪500大洋，而當時請一個保姆只要6塊大洋。春天，她和姐姐在校園里采野花，挎著小籃子到大草坪上挖野菜，在體育館的游泳池里暢游，和一群孩子在老圖書館后面的小山上玩“官兵捉強盜”。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1937年8月，淞滬會戰(zhàn)打響，交大校園被日軍占領用作兵營，交大遷到上海法租界繼續(xù)辦學。李均一家也搬進了擁擠的租界，靠變賣家產艱難度過了八年抗戰(zhàn)。

時隔十余年再回位于徐匯區(qū)華山路的交大老校園，李均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備感親切。

此時工程館仍然是工學院所在地，圖書館是一座歐式建筑，理學院和科研所坐落在科學館，古老的上院、中院是管理學院和實驗室、化學系等所在地，新文治堂是學校開大會之所。

戰(zhàn)局日緊，學生生活清苦。交大食堂每月底改善一次伙食，會提前一兩天廣而告之。南院走道的墻上，貼滿了出讓或求購二手學習用具的啟事。學生中肺結核流行，校園里流傳著“一年級買蠟燭，二年級買眼鏡，三年級買痰盂，四年級買棺材”的說法。

張洪森告訴記者，交大的任課教師全國一流，雖然綜合實力與清華相比尚有差距，但工程技術類專業(yè)在國內首屈一指，尤其是始建于1908年的電機系。鐘兆琳、張鐘俊、朱物華等很多教師都有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留學背景，教材也幾乎都是全英文的MIT教材。

電機系主任鐘兆琳是中國電機專業(yè)的奠基人之一，在交大極有威望，1927年從美回國到交大任教。他極具戰(zhàn)略眼光，說服實業(yè)家周錦水與華生電扇廠合作成立華成電器制造廠，他擔任技術總顧問，帶領助教和學生自行設計制造交流電動機，中國的電機工業(yè)從此崛起。

身材瘦小的鐘兆琳總是穿西裝，發(fā)型如“怒發(fā)沖冠”，眼鏡下垂，講一口浙江官話。他做系主任十分放手，每天只在上午11點到系里辦公半小時，但教過的學生他都能叫出名字。他講授交流電機課時只講原理不講具體構造，上課幾乎全用英文，提問時還會糾正學生的語法錯誤。

鐘兆琳告訴學生，男兒志在四方，要擔負起國家興亡的責任。“文革”中，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還替彭德懷、老校長彭康講話，被打斷過兩根肋骨。

1945年至1947年就讀交大電機系的江澤民非常敬重鐘兆琳。1985年，鐘兆琳因病住院，當時江澤民剛調任上海市市長，到任第二天就帶著夫人王冶坪到醫(yī)院看望。1990年，鐘兆琳臨終前錄下了最后的遺言，遺言中感謝了江澤民對他的關懷。江澤民希望保留一份錄音作為紀念，鐘兆琳的兒子就寄給了他。

講授無線電工程和電話傳輸?shù)日n程的教授張煦是哈佛大學博士，中國通信科教事業(yè)的奠基人。他的一句名言廣為流傳：High thinking， low living.

電機系主課都要做實驗。實驗室一位姓付的老師能用兩根手指碰電源，根據(jù)手麻程度斷定電壓值是380伏還是220伏。

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的中共地下黨力量增強了，到上海解放前交大黨員已發(fā)展到198人，還建立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新民主主義青年聯(lián)合會。電機系學生江澤民就是土木系學生王嘉猷介紹入黨的，江澤民在虹口的住所還藏過一位被國民黨追捕的地下黨。

1948年，全市150所學校近2萬名學生在交大大操場舉行紀念“五四”運動營火晚會，新上院和大草坪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型竹架，寫著“民主堡壘”四個大字。交大是學生運動的“民主堡壘”之說就此傳開。

1949年1月，李均秘密參加了“新青聯(lián)”，2月入黨。上海解放前夕，交大畢業(yè)班的學生穆漢祥和史霄雯遭到國民黨殺害。李均第一次體會到，革命不光是唱歌跳舞，還是嚴肅殘酷的階級斗爭。

上海剛解放時，李均和交大同學一道，為解放軍帶路，幫助打擊銀元販子，協(xié)助公安局抓特務，到貧民窟救災，到南匯農村修海塘，到工廠教跳舞。

1950年2月6日，上海遭國民黨空襲。應上海市長陳毅之請，交大電訊專業(yè)畢業(yè)班全體黨團員21人到上海警備司令部報到，分成戰(zhàn)勤小組，投入到上海保衛(wèi)戰(zhàn)中，實際上成為解放軍第一批雷達兵。

西遷

新中國成立后，交大歷經(jīng)了多次重大調整。

1952年的院系調整，是交大迎來的第一次重大調整。交大的數(shù)學、物理、化學系并入復旦大學，土木系并入同濟大學。航空、紡織、水利系的師生被“一鍋端”調出，重新組建了南京華東航空學院、上海華東紡織工學院、南京華東水利學院。同時，上海大同大學、同濟大學、上海工業(yè)專科學校的電機系和機械系都并入交大。

8月下旬的一個傍晚，細雨綿綿。交大水利系的黃松柏和同學們從上海乘火車，經(jīng)過近8小時的顛簸，抵達南京老火車站，前往華東水利學院新址報到。

黃松柏告訴記者，得到調整通知時，同學們一時都感到無法接受。像陳景森本已考入復旦物理系，是沖著“東方麻省”的名頭重考進入交大水利系的;顧鐵華是以第三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入交大的。但經(jīng)過一番動員，大家很快服從了國家安排。

黃松柏認為，院系調整后，事實上專業(yè)實力有所增強，因為交通大學、南京大學、同濟大學、浙江大學等高校水利系的教學力量都匯集到了華東水利學院。

但同時，作為一所源遠流長的綜合性大學的交通大學，從此成為了一所純工科大學。

1955年，為了支持西部發(fā)展，國務院決定交大內遷西安。電機系主任鐘兆琳在校務會上舉手贊成，賣掉了上海住宅，第一批帶頭西遷。1959年，國務院決定上海、西安兩部分別辦學，定名為上海交通大學、西安交通大學。

張洪森說，交大資源幾乎悉數(shù)遷往西安，上海方面從頭開始，綜合實力依然能保持全國前列，很不容易。他覺得，回頭來看，如果當時西遷時不是全部遷移，而是指定交大包建西安交大，也許更一舉雙贏。

何祚庥覺得西遷對帶動西北內陸的發(fā)展有積極作用，但他心中感情的天平無疑是有傾斜的?！澳阋菃栁遥抑徽J徐家匯那個地方?！?/p>

1977年，十年動亂之后，上海交大10多位離退休老校友在上海華山路的一間咖啡館聚餐，并約定每周定期聚會，“咖啡會”由此誕生。咖啡會不分系科，不論年級，不限年齡，只要是交大退休校友均可參加。2013年，交大校內的浩然咖啡館裝修完畢，咖啡會有了歸屬之地。

2008年1月8日，咖啡會為12位九十歲上下的校友舉行了一場特別的祝壽活動，上海交大校領導送來了特制的大蛋糕。

如今，咖啡會已不再舉行線下活動，只是每周二在微信群里打卡報到。當前在冊的有四十余人，最年輕的是74歲的交大北美校友會名譽會長馬開桂，最年長的是100歲的37級機械系校友徐世燕。

（選自《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