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中的父親

竹風

父親個子不高，體格單薄。他最拿手的技術是做木工活，架房梁造房子，打家具做門窗，每年都有人來家把父親請去干活，父親也從沒間斷過這樣的活計。就連哪家的馬車、犁杖壞了，也必來請父親。尤其是誰家的老人逝了，需要立刻做壽材，哪怕是在半夜，都會有人來把父親請走，仿佛父親不到，事情就很難辦下去。

那時我們村有三四個木匠，父親收的七八個徒弟也都出徒了。讓我弄不明白的是，人們總習慣來找父親，如果父親不去，他們寧可等著父親把這家的活干完再去他家，也不去請別的木匠。一年四季，只有到冬天冷了，不適合做木匠活時，父親才有機會歇下?？筛赣H卻不歇，當村里人在冬天都閑下貓冬時，他便拿起扁擔，挑上土筐手拎鐵鍬朝村外走去。

冬天村外的草灘和空曠的田地里有人放牛放馬，父親是奔著拾糞積肥而去的。

那時，田地對于村里人來講是金貴的。不像現(xiàn)在，即使沒有田地，人們也能到城市里打工生活，甚至比在村里生活得還好。我家的田地靠近草灘，下大雨時，往往便要被淹掉一部分。倘若僅僅如此也倒罷了，靠近草灘的田地是堿性的，肥力薄，父親想要改良我家田地的土質，像別人家的田地那樣，每年多收獲一些糧食。

為了讓我家的田地肥沃起來，父親便舍棄了他的冬閑。對于如何改良土質，父親當然心里清楚，因為村間曾盛傳過老輩人說的話：“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因此冬天閑下來的父親，便把村外當成了他拾糞積肥的最佳戰(zhàn)場。

我們這兒冬天冷，尤其落雪之后，凜冽的北風再呼呼一吹，漫天都是被風卷揚起的雪花，從脖頸直往衣服里鉆。大地也被這寒冷凍得裂出來一道道巴掌寬的口子。有的裂得更寬的，如果哪個小孩子不注意，一只小腳都會陷進去，崴了腳不算，還會被絆個跟頭。

我不知道父親面對這樣的寒冷，是怎樣的一種感受，更不明白父親為何不像村里人一樣，天冷的時候待在家里貓冬。即使他不去跟村里人打撲克，閑聊話，但圍著爐火畢竟就擁有了溫暖，何況很多村里人已不像他那樣去拾糞積肥了！

伴隨父親一天天在雪地里行走，我家院外便出現(xiàn)一個很大的糞堆，里面有馬糞也有牛糞，形狀像山一樣。轉眼過了春節(jié)，天氣開始變暖，當村里人在街上聚一堆，言談著該買種子化肥了，父親便開始在院外把他冬天拾成的那個糞堆休整一番，然后叫上我，到村內已干枯的水塘里往回拉塘土。

村子里有三個水塘，夏天落雨時積了水，我們孩子都管它叫“大坑”。這些水塘雖然能積水，但積得都很淺。有水的時候，能到我們大孩子的腰部，以前曾是一些孩子洗澡的樂園。但后來大人們怕出事故，就不讓孩子去里面洗澡了，水塘則成了鵝鴨們游弋的樂園。等到秋天雨水少，或者不再落雨，水塘常常便干涸了，塘底裸露出來，風一吹，太陽一曬，塘底的泥就干成了土。冬天塘里的土被寒冷凍住，會硬如石頭，過了春節(jié)或者元宵節(jié)，天氣逐漸變暖，水塘底的土也被春風吹化了，變酥了，拿鐵鍬一撮，便能撮起來。

由于水塘有水時鵝鴨們在此游弋過，還曾翹著尾巴把它們的糞便泄入到塘水里，雖然秋天之后水塘干涸了，但塘土也多少具有了肥力。

那時我家有一匹白馬，也有一架馬車。馬車是父親按照白馬的體力定制的，車不大也不小，白馬拉起來很輕松。父親就帶著我用這架馬車往回拉塘土，把塘土敷在糞堆的外面，敷了一車又一車，先前的糞堆變得更大了。當父親覺得塘土與馬糞牛糞的比例差不多了，就拎來幾筐麥秸在上面引火點燃，不等麥秸燃盡，便把事先備在旁邊的牛糞馬糞罩到上面去。此時剛才燃著的火便被罩出白煙，裊裊蕩蕩向上升騰。隨著上面罩的牛糞馬糞越來越厚，白煙的升騰便弱下去，成了絲絲縷縷。而這樣做的目的，是給冰冷的糞肥賦予溫度，有溫度糞肥便會發(fā)酵，不僅更具有肥力，還能讓里面含有的草籽或其它野生植物的籽不再萌芽避免撒到田里后，它們再發(fā)芽長成野草野蒿等野生植物荒了田地。

經(jīng)過父親這樣的積肥操持，竟把我家那十幾畝堿性田地培養(yǎng)成了一片土質松軟的沃土。

后來我從自然課本上得知，堿性大的土質是可以改良的，就像父親用的這種方法，完全能讓薄田成為多收獲糧食的肥田。而我家那十幾畝田地，在父親不怕寒冷精心操持下，糧食也逐年收獲得多了。

每當冬天來臨，不出去做木匠活，肩挑土筐手拿鐵鍬進行積肥，似乎成了父親的一種生活習慣。哪怕雪后大地變成一片雪白，一片蒼茫，父親也會把這個習慣不斷重復，讓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冬天的雪野上。

我曾勸過父親，說村里已沒有人家積肥種田了，何苦還要去野外挨凍呢！我說的是實話，因為家家種田全都使用化肥，根本沒有像父親這樣靠積肥來種田的人?？筛赣H卻有他的一套說辭。

父親說，反正冬天閑著也是閑著，出去走走能活動筋骨，再說一走動起來，不但身子暖和，心也暖和。

我不知這話是否屬于父親的體驗。后來當我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讀書，每年冬天在茫茫雪野中跋涉的時候，我才明白父親說得不假。在寒冷的雪野中行走，走的時間長了，也就擁有了溫暖，沒了讓你懼怕的寒冷。

與村里人相比，父親不善言辭，但我感到他說的話里，似乎存在某種啟示。就像他行走在雪野中的身影，看似單薄，卻有著為了生活不畏懼寒冷的質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