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你
我叫謝知夢,名字取自我爸最喜歡的一句詩“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我爸愛讀書,尤其愛讀詩,夢想是成為一個作家。我媽當(dāng)年也是小有名氣的才女,兩個人視對方為靈魂伴侶,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我爸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文學(xué)更重要的事情,他從來不會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世俗之物在夢想面前不值一提。
結(jié)婚之后爺爺把我爸安排進了棉紡廠當(dāng)會計,我爸整天醉心寫他的小說,賬目做得慘不忍睹,領(lǐng)導(dǎo)礙于爺爺?shù)拿孀硬缓冒l(fā)作。年底最忙的時候,他捅了個領(lǐng)導(dǎo)也兜不住的婁子,就這樣成了失業(yè)青年。
丟了工作,我爸比誰都開心,他終于能一門心思撲在寫小說上。我媽當(dāng)時愛他愛到盲目,心甘情愿做支撐起整個家庭重?fù)?dān)的人。
他們結(jié)婚三年之后有了我,全家人都以為有了孩子,我爸會承擔(dān)起一個父親的責(zé)任。
事實證明,我爸對我最上心的表現(xiàn),就是給我起了個名字。
我媽讓他照顧我,他看書入迷,聽不見我的哭聲,等到晚上我媽回來,我已經(jīng)餓到快沒了聲響,更別提他連尿布也不給我換,整個床上一片狼藉。
我爸的小說寫了一本又一本,投出去要么石沉大海,要么等了幾個月收到一封退稿信。這么多年,他一直郁郁不得志,說自己沒有遇到伯樂。
即使愛得再盲目,也總有清醒的一天,我媽終于忍受不了這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生活。她和我爸提了離婚,兩個人在家里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離婚,我媽最后還是離開了家。
我爸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還是沒有放棄成為作家的夢想,于是我被接到爺爺奶奶家生活。
他偶爾會來看我,有一段時間他變得反常,發(fā)誓要做個好爸爸,我云里霧里地度過了一段自以為快樂的幸福時光,突然有一天他的態(tài)度再一次冷了下去。后來我才知道,他以我為原型寫了一個四萬字左右的故事投給雜志社,原本以為能拿到一筆可觀的稿費,誰知道雜志社嫌稿子太長,強行刪減了大半,到手的稿費也縮了水。
那時候我十一歲,敏感又脆弱。在我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對爸爸的最后一絲期望也破滅了。
我走上了一條處處和他對著干的成長之路。高考失利,他讓我復(fù)讀,我偏不。我只想早點出去工作,早日擺脫他。我們在家里大吵了一架,我像我媽當(dāng)年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有天我去陪酒。晚上兩個熟客喝多了酒,非要我送他們,一直很照顧我的經(jīng)理當(dāng)天不值班,沒人護著我,我只能硬著頭皮叫車送他們。
我叫到了我爸的車。
一路上我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生怕他認(rèn)出我。行駛到一半,和我一起坐在后排的男人鬧著要上廁所,沒辦法只能半路停車。副駕駛上稍微清醒一點的男人下車,扶著他兩個人一起往路邊的林子里走。
我坐在車上等他們,車子突然被發(fā)動,凌晨的馬路靜謐空曠,司機開始飆車。
他把我?guī)Щ丶?,握著我的手把我拖上去。他進廚房給我煮了碗面,我坐在客廳里發(fā)呆。
茶幾上有一沓厚厚的尋人啟事,上面有我的照片和基本信息。
我離家出走的第二天,我爸把他寫小說的東西通通封了起來。他開始做網(wǎng)約車司機,一是掙錢,二是可以滿大街跑,找到我的概率大很多。
如果今晚約到的司機不是我爸,我根本不敢想會發(fā)生什么。
我爸有些局促地搓搓手,他咬咬牙,開始直面自己的失敗。
“爸爸也是第一次做人,爸爸也年輕過,年輕的時候誰沒有恢宏遠大的理想?我就是不甘心,想再試一把,我不想有遺憾。我錯就錯在把追夢的成本強行轉(zhuǎn)移到你和媽媽身上?!?/p>
我們最后達成和解,我離開會所,他不再沉迷寫作,我們一起經(jīng)營一家牛肉面館。我爸煮面,我招呼客人、收拾桌子。
他問我還要不要回去上學(xué),我思考了很久覺得我確實不是個讀書的料。他沒有強求,只是告訴我如果改變了想法,他會尊重我的決定。
等到年底的時候,面館的盈利已經(jīng)非常穩(wěn)定。我尋思著送爸爸一份新年禮物,我在箱子里找到他以前的手稿,整理出來五份。我拜托打印店的朋友幫忙,給這五本書設(shè)計一個簡易的封面,然后裝幀打印成冊。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守在暖爐前面跨年,李谷一老師《難忘今宵》的歌聲響起,爸爸跑進屋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我打開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某個大牌的一套口紅。
“我看別的小姑娘都有,你應(yīng)該也喜歡。肯定不是假貨,我在官網(wǎng)上訂的?!?/p>
我邊哭邊嚎,手上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把那幾本書抱出來塞進我爸懷里,哭到山崩地裂的人從我變成了我爸。但我剛剛是象征性的假哭,哪個女孩子不愛口紅,可我爸不是,他是真情實感的哭,哭到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能在旁邊不停地給他抽紙,在他哭到打嗝的時候拍拍他的背。
家里的門突然被打開,進來的人是我媽。他們當(dāng)年并沒有離婚,她去了省會打工,每年都會偷摸來看我。她還會給爺爺奶奶寄錢,暗地里接濟我爸。她暗中觀察了我和我爸很長一段時間,確定我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后,她辭掉了工作選擇回家。
在聽到媽媽要回家之后,我立馬加入了號啕大哭的隊伍,跟著我爸一起真情實感地哭。
過完年就變成我們一家三口經(jīng)營面館,爸爸煮面媽媽澆湯我招呼客人。
我們一家人,繞了一個大圈,終于又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