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
父親有病。我盡量離他遠遠的,遠到像兩個陌生人。在學校里,我總在填寫父母聯系方式時,故意把他的手機號寫錯,但三年級的一次家長會,父親還是頂著灰白的頭發(fā)來了。同桌偷偷問我,他是不是我爺爺。我羞紅著臉,點了點頭,也在心里發(fā)誓,永遠不向同學提起父親。
父親出生于1967年,初二輟學后,他便到沙塘里挖沙。早早賣力氣,讓他的個頭僅有一米七。我七歲時,農村的房頂材料從混凝土改用樓板,父親便買來拖拉機做拉樓板的生意。父親那時年輕,胡子還帶著青茬,常拿胡子扎我。我們一起坐在拖拉機上,居高臨下望著鄉(xiāng)村破落的街道。發(fā)動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仿佛一架戰(zhàn)車駛過村莊。
我八歲時,父親身上開始出現鮮紅的疙瘩,上面長著類似白色菌類的毛。他把白色藥膏涂抹到全身各個地方。有時他夠不到后背,讓我?guī)退?,我便忍著刺鼻的藥味,拿手指給他抹勻。抹完一塊塊凹凸不平、丑陋的皮膚,我都要洗四遍手,感覺自己的背也癢起來。
父親得的是牛皮癬,像他被遺傳一樣,這病也有概率遺傳給我。一次,我對柳絮過敏,身上起了紅痘,表哥舉起我的手大叫:“他也有牛皮癬了!”我朝表哥狠狠地踹了一腳,心里對父親充滿了怨恨。
父親成了我心底一道秘密的疤。每回家長會前夕,我都盼望著他接到樓板廠廠長的電話,這樣他就可以幾天幾夜開著拖拉機顛簸在外面。
父親吃了沒文化的苦,他總把長著厚繭的手,重重壓在我瘦小的肩上說:“好好學習!”這讓我不敢把考得不好的成績單拿回家,就到學校旁邊借小賣部的打火機,偷偷燒掉卷子。有一次被父親撞見,他馬上拿出掉了皮的褲腰帶抽我,一下又一下,嘴里罵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罪行:“上網、逃課、不學無術……”我咬牙忍耐,數著數,心里罵著:“打得好,再來,有種你再打一下?!?/p>
后來上了初中,我在學校住宿,每兩周回一趟家。中間不用回家的周末,我通宵泡在網吧里,心里暗想道:既然你這么罵我,我就按你罵的內容做。
一次正跟朋友“開黑”,我戴著耳機,嘴里吐著臟話,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起來。父親拎著兩箱牛奶來看我,發(fā)現我不在學校,于是一路找到網吧。他用力扯掉我的耳機,掐著脖子把我推出門外,狠狠地打。他拎起牛奶想砸我,卻碰上了網吧的門,整塊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網吧老板立馬招呼了幾個大漢沖出來,把我和父親圍住,叫他賠償4000元。那時,父親一個月頂多也就賺這些。以往脾氣暴戾的父親,氣勢一下子軟了,像小孩般不住地彎腰道歉,滑稽又可憐,最后他把兜里所有花花綠綠的零鈔掏出來才算了事。
父親邊鞠躬邊撿回牛奶,走出網吧,蹲在大馬路邊抽煙。抽完,狠狠把煙頭碾滅,從嘴里擠出一句:“給老子兩塊錢坐公交。”
雖然我不斷逃課、去網吧,但鬼使神差的是,我占了市區(qū)最差初中的一個指標考上了重點高中。高中離家?guī)资?,周末我都可以待在宿舍?/p>
遠離了父親,我如釋重負,在同齡人中貪婪地生活。有一次,我竟沾了重點班幾個學生的光,可以出國參加一項比賽,不過是自費。我跟父親打電話說這事時,他下意識覺得我在騙他。我原封不動地轉述老師的話,又提到費用,三萬六千八。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抖了抖,我們陷入長久的沉默。最后,父親說錢的事情不用發(fā)愁,讓我只管好好比賽。
不久后,我拿著錢,在美國玩了半個月,父親向親戚東借西借的款子像流水一樣被我花光。跟同學掃蕩商場時,我佯裝憤恨地說:“忘了帶個大點的行李箱,讓我不能跟你們一樣大買特買?!?/p>
至于比賽,回來后我跟父親說,比賽得了二等獎。其實這并非國際賽事,到了國外還是跟中國學生比,不過換了個場地。其他同學早就去過別的國家,而我只當開闊眼界。
回國前,我用僅剩的錢在折扣店給父親買了一件外套,這多少彌補了我的負罪感。當父親換上新裝,從臥室趿拉著鞋走出來時,我覺得他一下子萎縮了,新衣服那么整潔,而他佝僂著背,像一顆干癟的棗。父親興奮地要和我比比個子,我閃開了。
父親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兒子出了國,這在村里絕無僅有。我的謊言和浪費的錢像刀一樣剜在他身上,他卻驕傲地把衣服掀開,暴露出這些傷口。
出過國后,我開始感到深深的不甘,不想一輩子耗在小村子里,于是選擇了藝考。想上名校,這在當時看來是種捷徑。
形體、播音、即興評述……報各種培訓班的賬單,源源不斷地砸向父親。周圍選擇藝考的人從小就學過舞蹈、樂器、繪畫等,于是我想速成一個樂器,花錢成了緩解焦慮的辦法。
我買了非洲鼓,上著一個小時400元的課,父親開拖拉機跑幾百公里才能抵回來。他起初非常驚訝,之后為了不給我增加煩惱,慢慢對我要錢沒了反應,只是日日夜夜忍著風濕痛和瘙癢,在拖拉機上顛著、熬著。
沒想到努力準備一年后,我失敗了,但我很不甘心。
第二年藝考,一開始也不盡如人意,考到最后我干脆放棄了包裝自己的所有準備。面對五個考官,我不慌不忙地脫掉冒牌的阿迪達斯羽絨服,跟他們講起我的考學經歷、我的家庭、我那開拖拉機的父親。我恨他,詛咒過他,然而,我講的時候卻滿懷愧疚和負罪,最終泣不成聲。父親像一道無法愈合、讓我又癢又疼的疤,我也像他身上那些血流肉爛的傷口,帶給他無盡的辛酸。
走出考場時我在想,剛才短短的十幾分鐘,是父親開了多少次的拖拉機換來的呢?
沒想到最后我考上了,可之前兩年已經花掉七八萬元,耗盡了父親幾十年的血汗。開學前,父親嫌高鐵票貴,不愿送我。我勸道:“你不是沒去過北京嗎?”后來提出需要他幫我拿行李,父親才同意同行。
我用手機給他在天安門前照了張全身相:曬得紅黑的皮膚,穿了好多年的皮涼鞋,頂著一頭灰白的頭發(fā),臉龐像是樹的年輪,布滿了皺紋。父親更老了,我曾把他的生日記在備忘錄里,但沒再看一眼。這時父親樂呵呵地靠在欄桿上,身體有些僵硬,仿佛從來沒有放松過。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旅游。
他在北京待了不到兩天便匆匆離去,繼續(xù)他日復一日奔波的生活。我知道,他會讓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有個考上名校的兒子。而我,則會向所有的人隱瞞自己有個開拖拉機的父親。
(張秋偉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