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 巖
在父親生病之前,我以為,他和母親之間是沒有愛情的。
幼時,父親是個軍人,母親帶著我在姥姥家生活。那時,每當聽到父親要休假探親的消息,我總是能開心雀躍好幾天,因為相對于要求嚴格的母親,久不歸家的父親是能縱容小小女童一切的存在。然而,在兒時記憶里,吵架冷戰(zhàn)也是父母的日常。在那些壓抑憋悶的日子里,對比著瓊瑤劇中轟轟烈烈的生死相隨,我常想,愛情距離他們很遠。
長大后,在家里最常聽到的是母親的碎碎念叨:“你爸這么愛打牌不愛惜身體,生病了我才不管他?!睔饧绷耍x婚也會掛在嘴邊。那時,我覺得母親念叨父親的樣子和念叨我時很像,他們更像左右手的親人。
就在我以為這對老夫老妻會吵吵鬧鬧地過下去時,去年夏天,噩耗突至,父親被查出腦部惡性腫瘤。
拿到核磁報告后,我和母親去找神經(jīng)外科的醫(yī)生看片子,由于腫瘤位置深、形態(tài)少見,醫(yī)生并不能確診,且預后不佳。離開醫(yī)生辦公室時,母親突然拉著醫(yī)生哭了起來:“醫(yī)生,你一定要想想辦法,他還有個90歲的老娘和正在讀高三的兒子,你一定要救救他?!蹦且豢蹋粗曇瓪饨Y(jié)、淚眼婆娑的母親,我喉頭哽咽,堵得說不出話來。后來,母親再也沒在我面前哭過。
懷揣著巨大的恐懼和期望,我們一家人北上求醫(yī)。常常被醫(yī)生的話語打擊的我,經(jīng)常暗自垂淚,每當這時,母親總是說,沒事兒,我覺得你爸不會有事兒。自始至終,在我面對一些選擇都會猶疑不決時,她一直是力主積極治療的那個人。
為了確診,需要對父親腦部進行穿刺手術(shù)。幾經(jīng)輾轉(zhuǎn),當我們下定決心入院時,父親記憶力已經(jīng)很差了。他經(jīng)常忘事,記不清自己做過什么,常常剛吃過飯就控訴我們不給他飯吃,每天見了我都以為我是從老家匆匆趕來,給奶奶打過電話也是轉(zhuǎn)頭就忘了再打,唯一不會忘的就是母親。每當母親離開他的視線,他隔十幾分鐘就要問一次,你母親去哪了。問他為什么一直問,他說,你母親路癡,怕她丟了。
在那段日子里,父親短時記憶里最清楚的是母親,以及和母親相關(guān)的事情。由于記不清東西,他免不了有“氣人”的時候,母親氣急了也會吵他。他總是將母親教訓他的片段記得特別清楚,第二天再向我告狀,把母親的語言神態(tài)學得活靈活現(xiàn),還說要向姥姥告狀。但說是要告狀,等母親真生氣了他又很著急。穿刺手術(shù)后,他大腦受了刺激,整夜不睡覺,不顧身上插著儀器非要下床,氣得母親不想理他,早上買過飯后就離開了病房。父親著急地讓我找母親回來,一臉認真地告訴我,母親生氣了,要是不去找她會更生氣的,要快點把她找回來吃飯。等母親回來后,父親神志清楚一點時,又一直念叨著母親辛苦了,回家后要給她買金項鏈金鐲子。在父親那些記憶模糊的日子里,向姥姥告狀和給母親買金首飾是他記得最長久也最清晰的兩件事。
生病前,父親是個情緒內(nèi)斂又思想保守的人。生病后,也許是大腦功能受損,他的情感一下鮮明起來。在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他無意識昏睡,喊名字也只能閉著眼輕答一聲,醫(y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下口頭病危通知,突然母親推門闖了進來,滿臉的驚喜興奮:“醒了醒了,醫(yī)生,他醒了!”等我回過神,回到病房時,父親正半仰著頭,在母親的抱扶下喝水。喝完水,父親眼睛晶亮地看著母親唱道:“謝謝你,給我的愛……”這時的母親很近地依偎著他,在呼吸相聞間輕輕地接著唱:“今生今世我難忘懷……”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覺得周遭一切嘈雜悲傷都遠離了,父親和母親之間再也沒有隔閡。
現(xiàn)在,經(jīng)過系統(tǒng)治療,父親正在逐漸好轉(zhuǎn)。治療前期,他總是說:“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我要看著兒子上大學,我要給老娘送終,我還要陪著你母親到老。”那時,母親總是在旁邊笑著聽著。
希望今后,父親能記住他說過的話。
希望今后,父親能堅強地戰(zhàn)勝病魔。
希望今后,父親母親能攜手余生、相愛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