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緒躍
一、橘子香水
“你怎么又把桌子弄亂了?”
一陣橘子香氣撲面而來。女生推了一下同桌的椅背,把木偶般的男生推到過道上。她側過身收拾旁邊的課桌,就像表演一個魔術,一分鐘內將垃圾堆似的桌面整理得井井有條。
男生用腳蹬一下地面,又滑行回來了。上星期,他從家里帶來了有輪子和扶手的高檔轉椅,只要不出教室門,他便一直坐著轉椅活動,人送外號“輪椅小王子”。
男生抱怨說自己的課桌失去了靈魂。
“你簡直就是一只行走的大橘子。你是吃了多少才有這種效果?”
女生搖搖頭,從兜里摸出一小瓶橙色包裝的香水,對準他就噴。男生趕忙伸手擋住,得到了一雙橘子味的手。
秋日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黑板上留下一串亮斑,為蒼白的公式添了層裝飾。女生坐得端端正正,留心數(shù)學老師的每一句話,記著工整的筆記。男生全程埋著頭,在對付不知從哪兒搞來的試卷。
時光像落葉一般輕盈,讓人感覺不到高三的緊張。轉眼到了期中考試,女生發(fā)揮甚佳,估計成績排在班級前五。她內心得意,很想知道懶洋洋的同桌考了幾分,可惜教育局規(guī)定不準公布考試成績。女生悄悄地伸手翻他試卷。男生警覺地將試卷壓在手臂下。
“自尊心這么強?”
“要你管!”
男生又被噴了一臉的橘子香水。班主任經過時,提醒男生不要在自習課上吃水果。
二、采花賊
3月7日,女生問男生是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生節(jié)啊!和我有什么關系?”男生頭也不抬。
女生看著窗外,潔白的楊絮漫天飛舞,有幾朵落在她手上。其實今天是女生的生日,她上一次過生日還是十歲那年。女生落寞地起身,獨自去洗手間,回來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了一朵沾著露水的山茶花。
不等她發(fā)問,男生便說:“我也不知道誰這么沒眼光?!?/p>
過一會兒,門衛(wèi)大爺喘著氣走進教室,對班主任說:“我看監(jiān)控了,采花那小子就在這個班!他戴黑框眼鏡,穿著灰外套……”
男生立刻摘下眼鏡,將外套脫下來,里面是純白的羊毛衫。
“他還穿著白毛衣,雪白雪白的那種!”
男生無奈地把手伸進女生課桌里,扯出她的校服披在身上。
班主任好說歹說,把大爺勸走了。
“剛入春,同學們注意保暖,不要采花!”班主任繼續(xù)講課。
女生問他為什么要偷花。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沖淡香水味。”
三、考試、考試、高考!
一模、二模、三模、三校聯(lián)考、四市聯(lián)考……無窮無盡的考試,快把人逼瘋了。女生的狀態(tài)起起伏伏,成績時高時低,每天過得緊張而恍惚。
男生更是崩潰,大叫道:“我的學習節(jié)奏呀,都被它們打亂了!”
“嘶啦”一聲,他把桌子上的試卷撕掉了。他說絕對不能被這些分數(shù)擾亂心神。
“那你應該撕自己的,那是我的!” 女生一腳踹中他的椅子。男生連人帶椅滑過過道,和“班花”撞了個滿懷。他連忙解釋。
大家紛紛譴責他,“班花”優(yōu)雅地微笑一下,對男生說:“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俊?/p>
眾人驚呆了,教室里彌漫著酸溜溜的味兒。在“班花”的注視下,男生竟老實地站起身,推著椅子回到自己的位置。
女生釋放自己的八卦天性,悄悄問他:“你倆小時候就認識?”
男生低頭看書,懶得理她。
“這不就是青梅竹馬嗎?”
男生翻到下一頁,繼續(xù)忍耐。
“有沒有訂娃娃親?”
男生忍無可忍,對著她面前的空氣張牙舞爪地掄起拳。
日子如同自行車的輻條,一圈圈地在柏油路上轉動著。轉眼間便是六月盛夏,烈日下的窗戶仿佛在燃燒,知了的歌聲將每個人的情緒提到了峰值。
班主任用沾了水的抹布,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吾生折桂”四個大字,轉身道:“東西都收拾完了吧,放學!”
男生抱起女生的書就往前走。女生追上去問他自己的書怎么辦。男生狡猾地說:“我的書本都當廢品賣了,你的得留著,考不好還可以復讀……”
四、最后的夏天
最后一門考試結束,退場的考生如同巨大的浪潮,在陽光下向大門涌去。等到人流變小時,女生才騎上自行車回家。
女生心想,自己發(fā)揮得不錯,大多數(shù)的重點大學應該能考上。不知道男生考得怎么樣,他總是一臉對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其實自尊心特別強。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是不是可以去同一所大學,甚至還可以當同桌——女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
快到家附近的公園門口時,女生看到男生兀自佇立在那里,與往日判若兩人。只見他梳著一絲不亂的背頭,上身穿著藏青色的新襯衫,下身的卡其色長褲沒有一道皺褶,腳上居然是皮鞋!
女生停下車,哭笑不得地看著男生。
男生無奈地聳聳肩,回答:“我媽說今天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要正式點。得虧考場有空調,否則,非得中暑?!?/p>
兩人走進公園,在林蔭道上漫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此地叫槐花公園,種植了數(shù)百株不同種類的國槐,一到夏天便葉肥花茂,白紫相間,美不勝收。十九年前,女生的父母在這里相戀,時常攜手走在槐花道上。
“你怎么了?”男生問。
女生的思緒被打斷,剛想開口,突然一陣涼風襲來,整片槐林都“嘩嘩”作響。枝頭上一些零星的槐花被吹落下來,花瓣落在他們的頭發(fā)、肩膀和衣袖上。男生閉著眼睛仰起頭,感受著清涼的夏風,仿佛想永遠沉醉在這一刻。女生注視著他,默默無言。
兩人走到公園后門,看到一個老人在擺攤賣字畫,周圍有很多人圍觀他的狂草。
男生說:“我送你一幅吧?!?/p>
女生心想,你還挺“附庸風雅”的!只見男生信步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說了幾句話。老人疑惑地看看男生,將毛筆遞出去,給他攤開一卷白紙。男生揮毫潑墨,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句詩——
“夏風憐我多樸素,贈予一身紫槐衣。”
在大家的叫好聲中,男生付了錢,把橫幅卷起來送給女生。
分別時,男生請求和她握手告別。他說他家快搬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這是他在這個城市度過的最后的夏天。
五、記憶里的他
公布成績后的第二天,女生到學校參加招生咨詢會,順便領取一些材料。教室里空蕩蕩的,課桌排列得整整齊齊,上面還貼著考生標簽。女生望著他倆的桌子發(fā)呆。后背被誰拍了一下,她驚喜地回頭,看到的卻是前排的女同學。
“嘿,你怎么還在這兒?好多大學的招生辦都來了,快去體育館吧!”
同學們在體育館里興奮地逛著一排排攤位。女生搜尋著男生的身影。她路過復旦大學的攤位時,看到一位招生老師向自己招手:“同學,我有事想找你一下!”
女生驚詫道:“找我?我可上不了復旦?!?/p>
那位老師說:“……人家告訴我,說他是你的同桌,請問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女生聽到了男生的名字。對方解釋說,男生考了全區(qū)第一,從班主任那兒問到了他父母的手機號碼,但打不通。女生明白了——他真的離開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畢業(yè)聚會,男生沒來。每個同學的謝師宴也都沒見到他的身影。甚至以后每一年的同學聚會,大家時常提起這個個性鮮明的狀元郎,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
男生仿佛從她的世界蒸發(fā)了,像隨風而去的花瓣。
每到夏天,女生經過槐花公園,都要駐足片刻,仿佛那清秀的身影依然佇立在槐樹下。她心里不禁埋怨:你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呢?現(xiàn)在通信這么發(fā)達,哪怕相隔千山萬水,發(fā)個消息又有什么難的?難道這些老地方和老朋友,一點都不值得你想念嗎?
一轉眼四年過去了,女生帶著找工作的煩惱以及寫畢業(yè)論文的疲憊,回家休息幾日。她收拾高中時的東西,發(fā)現(xiàn)那卷沾滿灰塵的橫幅,就又想起了男生。高三時的一幕幕在眼前展開。突然,女生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起男生的名字了。她緩緩鋪開橫幅,看著詩句……
男生叫張思樸,女生叫于紫槐。
女生睡著了。夢里她抱著各種顏色的鮮花,在廣場上叫賣。來來往往有許多面無表情的動物,它們像人類一樣行走,掏錢買路邊的東西。
女生的花非常美,很快便要賣光了。還剩最后一朵,她把它捧在手心。一只白貓路過,問她要不要賣。女生說這是最后一朵了,不賣了。白貓要出十倍的價錢,女生依然搖頭。
白貓疑惑地問:“你不賣,這朵花也會枯萎。你真的愿意嗎?”
女生從夢中醒了。她說,我得想想。
她至今依然在想。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