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如

高玲玲

遠遠地，他又看到了那位姑娘，輕輕盈盈，像一朵芙蕖。更近些了，她的雙眸似乎含著一抹淡然的笑。還有兩三米的距離了，他猛地低下頭。?。【鸵退良缍^了，他竟心若鼓擂，喉間發(fā)緊，腳不自覺地拐上了往右的一條小徑。

1

一周前，林思楷晨跑歸來，從樓下郵箱里拿出幾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很特別，只有地址，沒有名字。一張淺灰色的紙從信封里露出來，上面赫然寫著一個簡短的句子：

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署名是：你的老朋友。信封上的地址是：斜陽巷街2號樓402室。

林思楷搖搖頭，這肯定是一封寄錯了的信，自己根本就沒有信中所說的老朋友。林思楷早就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跑步、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軋馬路。在他的幻想小說里，一個武藝超群的獨行俠足以叱咤三界。

在公園里頭一次見到那位姑娘的時候，林思楷的心就像擎著的荷葉上忽地滾落下幾滴水珠，抖抖簌簌地，但他不敢跟姑娘打招呼，甚至連直視姑娘并笑一笑的勇氣都沒有。這是林思楷第十五次遇見那位姑娘了，日子依舊波瀾不驚。他晨跑歸來，照例打開樓下的郵箱，幾封信飄了出來，其中一封信的信封上還是只寫著斜陽巷街2號樓402室。

看完信，他忍不住攢攢眉。

好久不見，你過得幸福嗎？你的老朋友

依舊沒有名字，這或許是寄給上一個租客的，自己剛來這不久，只在投稿時留過這個地址，并且除了遠在老家的父親，他沒對其他任何人說過他的新地址。說不準是誰搞的惡作劇，如果真是老朋友，知道地址直接來找他不就可以了，還費這些功夫。林思楷的心里生出一絲不悅，他劃拉著信，走上了樓梯。

“喂，你好，朋友……”從樓梯口走下來一個人，他夾著包包，邊打電話邊下樓。

你好，朋友！

林思楷的心倏地被攫住了，這不正是林思楷在心底謀劃了千百遍的跟那位姑娘的搭訕語嗎？可惜他從未說出口來，他總是想著第二天一定說，第二天又想著第三天一定這樣說，這種明日復(fù)明日的感覺十分糟糕，況且那位姑娘怎會無端地和他做朋友呢。真是懊惱！林思楷餓得肚子咕咕叫，進門后，他泡好了方便面，又將它摞在桌前。打開電腦文檔，敲了幾行，又刪掉，又敲幾行，他習慣性地攢緊眉頭，還是不滿意。小說卡殼了，幻想小說中的那位獨行俠上了天界，卻身中醉心花毒跌落崖底。崖底險惡，吉兇難料，他該如何去毒，完成渡劫呢？

滴滴滴，連載小說下方評論里有好幾條留言。

林思楷瞄了一眼，他從不跟評論者互動，沒了思路，不寫也罷。他索性往后一仰，半躺在懶人椅上，閉上雙眼，半睡半醒。泡面的蓋起了卷兒，鉆出一股絲絲縷縷的面香味，不一會兒就氤氳了小小的屋子。厚厚的窗簾把熾熱的陽光擋在外面，幽暗的屋子里，林思楷又想起了那位姑娘。你好，朋友！你好，朋友！林思楷心底一遍遍地喊著。朋友，就像藏在林思楷心底一株飄搖的青荇，忽閃忽閃地撩撥著他的心，那些遙遠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2

大概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他就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他從來不會和別的男孩子在大街上胡亂奔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也不會和別的男孩一樣纏著爸爸去動物園或者植物園，他就像一棵沉默的小樹，只是向上生長。那是一個春末的黃昏，他正端坐在書桌前背著陸游的《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突然聽見屋外的爸爸媽媽吵起來了，聲音越來越大，然后是摔碗摔盤子的清脆聲，肯定又是一片狼藉。這樣的戲碼已經(jīng)上演過無數(shù)次了。這一次，爸爸竟惡狠狠地說了“離婚”兩字，林思楷聽得清清楚楚，媽媽也毫不示弱：“離就離?！绷炙伎怪X袋，眼淚簌簌往下落，淚水滴到紙上，洇染了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塵”。他覺得這個家就要零落成泥，就要碾作塵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爸爸的那個朋友。林思楷記起爸爸第一次給他介紹葵阿姨的情景。

“楷楷，這是爸爸的朋友，快叫葵阿姨！”

爸爸把“朋友”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可是林思楷仍能覺出那個葵阿姨看爸爸的眼神有些怪怪的。直到爸爸和媽媽離了婚，爸爸把那個葵阿姨帶回家，他仍記得清清楚楚。

“思楷，從今天開始，葵阿姨就是你的媽媽了！”

“不，她不是你的朋友嗎，怎么成了我的媽媽？我有媽媽，我不要她當我媽媽！”

林思楷泣不成聲，他通紅的雙眼就像小刀子，狠狠地剜著葵阿姨。十來歲的林思楷認定，是這個曾經(jīng)被爸爸稱為“朋友”的人，奪走了屬于他的媽媽和爸爸。

從此以后，他變得更加沉默。在學校，他是一個隱形人，在家里，他也總是愛躲在臥室里。就是從那時起，林思楷開始寫幻想小說。他總是寫自己是一個獨行俠，身披大氅，手握長劍，披荊斬棘，獨來獨往。

3

林思楷已經(jīng)第二十六次見到那位姑娘了，不知怎地，他的心底開始躁動不安，他似乎也很渴望能有個人跟自己說說話。是生活太單調(diào)乏味的緣故嗎？他說不清楚。最近他還會偶爾想起遠在老家的爸爸，一個月前，爸爸讓同村的喬二捎過一個包裹，都是些芝麻醬什么的，他懶懶的，也就撂在那里。

一個黃昏，林思楷又收到了一封信，這次信上的內(nèi)容卻讓林思楷怔住了好一會兒。

好久不見！

我真的很懷念遇見你的那些美好時光！你的老朋友

到底是誰呢？怎么會接二連三寄來這樣奇怪的信呢？林思楷開始在腦海中仔細搜索起可以稱之為老朋友的人來。長這么大，林思楷認識的人都屈指可數(shù)。美好時光？自己有美好時光嗎？林思楷左思右想，想得頭都開始發(fā)疼了，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難道是他？難道是在林子里遇到的那個叫模的少年？和模相識的那段時間，一點一滴在林思楷的腦子里拼接起來。模有著一張老成的臉，看起來讓人心里踏實。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的光陰會把模打磨成一個怎樣的大男生了呢？林思楷頓時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仿佛十年前的事就發(fā)生在昨天。

十五歲的林思楷，第一次離家出走，沒有目的地，沒有帶任何行李，他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進了一片林子。林子里郁郁蔥蔥，聒噪的蟬鳴火辣辣地割著林思楷一團亂麻的心思。

唰唰唰——嘁嘁嘁——嚓嚓嚓——

各種各樣的聲響混雜在茂密的林子里，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葉子，黃的，綠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卻總也走不出這片林子。突然一個趔趄，他跌倒在一棵大樹旁，暈了過去，等林思楷再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就躺在了厚厚的樹葉堆上。

“喂，你醒了！”是一個少年的聲音，好像正處于變聲期，聽起來有些沙啞。只見那少年正用一片寬大的荷葉接住草尖上滴下來的水珠。

林思楷掙扎著爬起來。

“來，喝了這些露珠吧！”少年邊扶著林思楷的肩頭，邊喂他喝水。林思楷喝了露珠之后，頓時感覺神清氣爽，所有的疲憊都消失不見了。

“是你救了我嗎？”林思楷問少年。

少年吃吃笑著：“也不是啊，是我把你絆倒的！”

“是你把我絆倒的？昨天晚上，這林子只有我一個人??！”

林思楷皺皺眉頭，他摸不準這少年來自何方，為何而來。

“是這樣，你恰巧撞進我捕鳥的圈套里了呢！”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哦！原來是這樣，你叫什么名字？”

“唔，名字，我叫模！就是這棵模樹的‘模！”少年眨著眼睛，指著眼前的這棵樹。

“模樹？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樹。”林思楷疑惑道。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不懂的事情呢，不過不要緊，緩一緩，就什么都會知道的。”模吃吃地笑起來，眼角處有幾絲皺紋。林思楷想不通看起來十幾歲的少年怎么會有皺紋，但他沒有說出來，從小到大，林思楷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從不辯解。

“是誰打碎了這個雙耳瓶？”爸爸審問著林思楷和旁邊的妹妹。

“是哥哥打碎的，不是我！”五歲的妹妹帶著哭腔，指著林思楷。

“思楷，我說過多少次了，這個櫥子里的東西，你都不能動！”

林思楷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喉嚨里堵塞著，很難受，但他根本不想去做徒勞的辯解。見林思楷只是垂著腦袋，爸爸有些氣急敗壞，一陣數(shù)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拾撿起來，連帶又說起他前幾天考得不及格的數(shù)學試卷來。林思楷再也憋不住了，眼淚撲簌撲簌成了一串串珠子。吱呀一聲，門開了，是葵阿姨。見妹妹哭，她跑過去抱起了妹妹，妹妹的哭聲更大了，簡直有些撕心裂肺?？⒁锑凉种畠?，爸爸只嘆氣，雙耳瓶是爸爸花高價錢買回來的。這一幕就像暴風雨一下子掀翻了林思楷，他再也繃不住了，幾乎是奪門而去。

“喂！你怎么會到這個林子里來？”少年打斷了林思楷的思緒。

“我，我也是到這林子里捉鳥的，沒想到鳥沒捉到，我卻迷了路！”林思楷從不向外人說起他的心事。

“我也想捉一只鳥兒，我想讓它唱歌給我的奶奶聽！”模垂下長長的睫毛，有些悲傷。

“我學過一篇課文叫《閏土》，里面閏土捉鳥的方法我會，興許我可以幫你捉住鳥兒！”林思楷見模垂著大腦袋，忽地就想幫幫他。

“真的嗎？太好了！你真好！”模有些興奮。

林思楷和模在林子里找來幾根短棒，又找到一張像竹匾的樹皮，模還找來些小蟲子放到樹皮的下面，把一根繩子拴在一根短棒上，扯出一段距離來，就等著鳥兒進網(wǎng)了。

他倆躡手躡腳地走出一段距離，林思楷平躺在樹葉上，模也緊挨著躺了下來。林間的風吹來，樹葉發(fā)出沙沙沙——嘩嘩嘩——啦啦啦的聲音，就像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那么悅耳、動聽！

“你有朋友嗎？”模問林思楷。

“沒有！”林思楷脫口而出。

模不再說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一陣急促的撲棱翅膀的聲音鉆進兩人的耳膜，原來是網(wǎng)住了一只鳥兒。他倆一骨碌爬起來，看到了一只綠嘴巴的鳥，它正發(fā)出“唧唧——唧唧——”的聲響，眼瞼沮喪地下垂著。

模有些興奮地叫著：“太好了，奶奶就喜歡聽這樣的綠嘴巴鳥唱歌呢，這種鳥唱歌可好聽了！謝謝你啊！”模邊說邊朝林思楷笑。

林思楷看著模的笑臉，心里涌起一股溫暖，好久沒和別人這樣愉快地說話了，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這只鳥你拿回家，好好喂著，時間久了，就會唱歌給你聽?！绷炙伎f。

“哦，我……我只要它能飛到這棵大樹的樹梢，唱支最動聽的歌給我奶奶聽就好?！蹦Ｋ砷_捉住鳥兒翅膀的手。

“你怎么把它放了？放了還怎么聽它唱歌？”林思楷一臉疑惑。

“我放了它，它會感謝我，才會唱得更動聽的?！蹦Ｇ纹さ匦α诵Α?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14/qkimageszxbyzxby202003zxby20200312-2-l.jpg"/>

只見那只鳥兒撲棱著翅膀，真的躍上了這棵枯樹的枝頭唱起了歌，婉轉(zhuǎn)動聽。

啾啾——啾啾——啾啾——

林思楷仰頭望著，眼前的這棵大樹已經(jīng)枯老了，嶙峋的枝干就像個耄耋老人，一陣風吹來，枯葉紛紛落下來，鳥兒撲棱著翅膀飛向了天空。模和林思楷坐在枯樹露出來的根上，相互沉默了好久。

林思楷試著問了一句：“我們算不算朋友呢？”

模連連點頭：“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呀！”說完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林思楷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地笑起來。他倆在林子里追逐、嬉戲，仿佛林思楷也變成了一只快樂的小鳥，或者是一棵大樹，發(fā)出“沙沙沙——嘩嘩嘩——啦啦啦——”的笑聲。

第二天清晨，林思楷醒來，發(fā)現(xiàn)模早已不見了蹤影。再往四周瞅瞅，連捕鳥的工具也不見了。林子里一片枯枝敗葉，風吹過，樹葉嘩啦啦飛起來，撲到了林思楷的臉上。林思楷大聲喊著模的名字，可周圍什么也沒有。那個叫模的少年呢？林思楷摸摸疼痛不已的腦袋，想著模走了也應(yīng)該跟自己說一聲啊，也許他也有苦衷吧，或許是他的家人來找他了，又或許是自己做了個長長的夢，模是在夢中出現(xiàn)的。正想得頭疼的時候，林思楷聽到林子外頭高一聲低一聲的喊叫，再豎起耳朵聽，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原來是家人尋來了。林思楷急匆匆走出了那片林子，當他再回頭看林子的時候，仿佛又看到模的影子在晃動。林思楷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又沉默起來，起初還經(jīng)常想起模，但慢慢地也就忘掉了。

4

一定是模！一定是他寫的信！想到是模，林思楷心里一陣激動，恨不得立刻見到模。林思楷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便直奔火車站。當他疲憊地走出出站口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愣住了，他連模的家在哪兒都不知道，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模呢？去那片林子周圍看看吧，說不定模就住在附近。他憑著記憶，沿著當年離家出走時的路走著，一直走，一直走，再抬頭的時候，面前的景色似曾相識，但又覺得陌生。

這難道就是曾經(jīng)遇到模的地方嗎？可是這里連一棵樹也沒有，更何談茂密的林子。這時迎面走來兩個遛鳥的老大爺。

“大爺，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一片林子，樹是些模樹，高高大大的！”

“這里哪有什么林子啊，這里以前是一個湖，不過后來填湖還田了，瞧！都種上了莊稼呢！”

眼前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安靜地守望著這片土地，沒見一棵樹的影子。

“哦，對了，那片玉米地的地頭上，之前有一棵樹，前幾天被伐倒了?！眲傋叱鰩撞竭h，老大爺驀地回頭說。

“是模樹嗎？”

“模樹？不知道，反正不是常見的柳樹、楊樹?！?/p>

一陣風吹來，吹得地里的高粱、玉米嘩啦啦地響，有些沙啞，有些深沉。

林思楷這樣想著，正欲回頭走的時候。

“哈哈，你終于來看我了，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當成朋友的?！睆牟贿h處的玉米地里傳出一個聲音。

林思楷驀地回過頭，好似看到了模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正揮手和他說再見！一陣風沙過來，迷了林思楷的眼睛，他揉眼再睜開的工夫，模倏地就不見了。模難道是樹精，是那棵被伐倒的樹，而他的奶奶就是他旁邊那棵將要枯死的樹？頭腦中忽然有了這個念頭，林思楷也嚇了一跳，自己真的跟樹精做過朋友嗎？雖然在他的玄幻小說里，他寫過這個世界上存在一些人類所不能解釋的東西，但這樣的情形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還是蒙蒙的。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沒早些回來，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就該來了，那樣就能知道模到底是誰了。

林思楷失神地坐在田埂上，想起了很多事，想得頭疼欲裂，心里也是五味雜陳。

“哥哥，你回來了！”是妹妹思瑞，“你不回家，坐在這干嗎呢？”

見到妹妹，林思楷也有些詫異：“你來這干嗎？”

“這一大片都是我們學院的實驗田呢。”哦，是啊，妹妹是農(nóng)學院的學生。

“回家看看吧！哥，爸可想你了！”妹妹不由分說就要把林思楷拉上車。林思楷想拒絕，張了張嘴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一霎間，林思楷的心變得那么柔軟，那么任人擺布。

回到家中，葵阿姨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飯桌上一個勁給林思楷夾菜。爸爸端著酒杯，眼里有淚花，嘴里喃喃道：“回來就好啊，回來就好?。　?/p>

那一夜，林思楷翻來覆去，他想起了模，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也想起走出林子就遇到了爸爸。那時候爸爸找了他一夜，胡子拉碴，失魂落魄的，連跟在爸爸身后的葵阿姨眼睛也都哭成了桃子，但林思楷當時認定他們是做給別人看的，可是今晚他卻釋然了，就像在混沌黑暗中找到了一絲亮光。他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了離家出走那天下午葵阿姨給他買回來的學習機，他拂去學習機上的灰塵，思忖了大半夜，往事一幕幕在心頭浮現(xiàn)。

5

翌日，林思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

他半躺在懶人椅上，回憶起和模在一起的時間，就像一幕短小而精悍的電影，在心頭重現(xiàn)了一遍又一遍。林思楷不確定模到底是一個少年，還是一個樹精，又或者是別的什么。

第二天清晨，林思楷顧不得晨跑，去了趟圖書館，他覺得如果模真的是樹精，也應(yīng)該有模這一樹種才對。他走到植物類書籍的書架前，抽出來一本植物大全，翻到介紹模樹的這一頁，書上的文字是這樣的：

模，據(jù)傳是樹的一種，但更多的人提出模樹可能是假想出來的一種樹木，因為“模樹”除在《草木譜》一書中有記載外，其他古籍及近現(xiàn)代植物學著作中都未見有這一樹名。

假想出來的？那自己遇到的模難道真的只是一個夢嗎？可那三封信不是模寫的，會是誰寫的呢？林思楷有些失落，但轉(zhuǎn)念一想，不管模是少年，還是樹精，抑或是自己夢里出現(xiàn)的，這有什么打緊，最要緊的是他就是我曾經(jīng)遇到的一個老朋友啊。我何不把模寫進我的小說里，讓他繼續(xù)成為我的朋友，就寫他是個修煉百年的樹精，得了獨行俠相助幻化成人形，兩人攜手共闖天界。這樣想的時候，林思楷感覺怪怪的，在自己的幻想小說里，居然也有了朋友這個角色。林思楷轉(zhuǎn)身欲離去，驀地發(fā)現(xiàn)對面書架有個熟悉的側(cè)影，哦，是那位姑娘！她扎著清爽的馬尾辮，頭發(fā)染成麥青色，膚若白雪。她正在挑選書籍。

林思楷張張嘴，說點什么呢？可喉嚨還是發(fā)緊，臉憋得通紅，他旋即走出了圖書館?；氐匠鲎馕?，他翻揀出那三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他已經(jīng)錯過了見模的最后一面，難道他還要錯過更多嗎？他一遍遍地問自己，還破天荒地點了一支煙，剛吸一口就嗆得咳嗽不止。他想喝點水壓壓，可水壺里都能看得見白白的水垢。他重新打了一壺水，擰開煤氣，放在爐子上煮。霧氣熏著林思楷的臉，他沒有抬頭，臉上恬淡得看不出悲喜，忽然他掐滅了煙，仿佛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6

翌日，他早早去了公園，遠遠地，又看到那位姑娘了。離他更近些了。還有兩三米的距離了。幾乎又要和他擦肩而過了。林思楷定住了，但他手足無措，就像多年前的那個自己。倒是那姑娘莞爾一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一起跑吧。

“你好，我……”林思楷支支吾吾，但他抬起了頭，迎上姑娘溫和的目光。

姑娘又做了一次手勢，林思楷點點頭。

姑娘跑了起來，林思楷跟在后面。快要出公園門口的時候，林思楷鼓足了勇氣：“你好，我能跟你做個朋友嗎？”姑娘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微微頷首，又是莞爾一笑，林思楷看到姑娘的雙眸是那樣的明澈。見姑娘不說話，林思楷尷尬地撓了撓頭，但他忽地覺得有個朋友的感覺真的很好呢。

他抬頭看看天，天氣晴朗，草薰日暖。

7

他和那位姑娘一起跑了五天了。開始跑時，笑一笑，結(jié)束時，笑一笑，沒多說一句話，但林思楷的心里卻像吃了蜜糖。連敲鍵盤都是噼里啪啦的，洋洋灑灑一下寫了近萬字。小說里有了模，林思楷的寫作思路一下子打開了，他甚是得意。果然有很多人開始關(guān)注他，留言也多了起來。一天，他又去郵箱拿信，信封上依舊只有地址，難道又是那個老朋友？林思楷興奮得手都開始發(fā)抖，他馬上展開，讀著讀著，他的心兒怦怦直跳，幾乎都要蹦出來。林大作家：

從晨跑時第一次遇見你，我就認出了你，我在文學網(wǎng)首頁上看到過你的頭像，我一直在追你的小說，可你從來沒回復(fù)過我。你恰巧租住了我表姐家的房子，那日表姐寫租房合同的時候，我瞥到了你的名字。從我家望去，就能看到你家，可我發(fā)現(xiàn)你從來沒拉開過窗簾。我想，一個從來不拉開窗簾的人心里大概和曾經(jīng)的我一樣孤獨吧，于是我就嘗試著往你的郵箱里投了三封信……你一定是想起了很多美好的時光吧，那天我竟在圖書館看到了你。其實生活中還有很多值得我們?nèi)プ龅氖虑椋瑢?？我叫香如，很高興能和你成為朋友！

原來那個姑娘叫香如，原來那三封信都是她寫的。哦，林思楷想起來了，自己連載的幻想小說下方評論里總是有一個忠實擁躉，就叫香如。香如！香如！多么詩情畫意的名字?。∷肫鹆岁懹蔚哪鞘住恫匪阕印ぴ伱贰?。他輕輕地念著：“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他喃喃地念著最后一句，香如故，香如故。香如不就是一位故人嗎！真的是一位老朋友啊！

再看下去，信上還寫著：

我有過一段看不到光亮的日子，自打出了車禍后我就不能說話了，那段日子我簡直心如死灰，整天躲在屋子里，拉上了厚厚的窗簾，連同我的心。但有一天風刮開了窗簾，我看到濃密的樹蔭里站著清啼的鳥兒，陽光在輕柔地晃動，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只要有一點點陽光，就能趕走心底的陰翳。試著和過去的那個自己握手言和吧！

林思楷思忖良久，即便零落成泥碾作塵，依然香如故。我也要跟香如一樣，試著跟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試著去過不一樣的生活。想到這，他走到窗前，霍地拉開了厚厚的窗簾，推開窗子，陽光剎那間充盈了整間屋子，迎面撲來一大團新鮮的空氣。他朝向?qū)γ娴臉菍游⑽⑿χ?，依稀看到了初晴的湖面上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