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杉
1
鐘旭四歲的時候就體會到熾熱目光襲來的感受了,有些是好奇的探究,有些是明目張膽的挑釁,還有的是躲躲藏藏的指點。
這并不能怪那些不知情的人,他和別人確實很不一樣。從四歲起,他便帶著白化病生活,這種“由于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減退而引起皮膚及附屬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礙所導致的遺傳性白斑病”將伴隨他一生。
鐘旭的病征表現(xiàn)為毛發(fā)呈淡白色,黑發(fā)不規(guī)則地被白色頭發(fā)一簇一簇地間隔,左邊眼睛的睫毛也是白色的,順著眼瞼直下,比膚色淺一些的斑點一塊一塊地拼湊著。
鐘旭仍記得第一次在鏡子中看到這樣的自己的感受,既神奇,又仿佛帶著天賜的使命,只待一個未來的時機。但被人關(guān)注得多了,他又漸漸開始懷疑:難道自己是個奇怪的人嗎?大家好像很怕他,總會有人認為他是故意??釃W眾取寵,也有人罵他有病,把睫毛染白。鐘旭一點反駁的力氣都沒有,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刻還能夠理直氣壯地拍著胸脯辯解說“我就是有病”吧。
就這樣,鐘旭變得沉默寡言、特立獨行起來,對人們投射過來的視線也能夠自行消化、免疫。只是身體里像是有一個空洞的地方,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呼啦而至,骨骼如風鈴微微作響,心臟日夜流淌著一股不可名狀的渴望。
舒羽是第一個親近他的朋友。她是六年級才來的轉(zhuǎn)校生,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坐在鐘旭的身旁。舒羽走過來時,鐘旭正在畫家里的橘貓,頭也沒抬一下。
“好神奇啊,你左邊眼睛的睫毛是白色的。”
鐘旭停下了手中的筆,轉(zhuǎn)過頭來看這個同桌。她側(cè)著頭,用圓圓的眼睛盯著他,卻沒有冒犯感。周圍發(fā)出湊熱鬧的哄笑聲,鐘旭決定不理睬。草稿上的貓生動起來,看得仔細的話會覺得有點像老虎。
“你最好別跟他走太近,會被當成不良少女的?!?/p>
又是一陣哄笑,鐘旭的筆觸凌亂了。
“可是,我覺得你好像漫畫里走出來的少年噢?!?/p>
空氣瞬間凝固,接著周遭的笑聲如火山般爆發(fā)。鐘旭望著一張張笑得紅彤彤的臉,內(nèi)心的防線突然瓦解,眼淚如驟雨急瀉而出。
“這明明是上天賜予我的印記,你們憑什么詆毀?不一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過是跟你們比起來特別一點?!辩娦襁煅手?/p>
“那,你做我特別的朋友吧。我很喜歡交朋友,不過你是最特別的一個?!?/p>
舒羽掏出書包里的紙巾,一張一張地遞給鐘旭。
那一年,他們都只是11歲的孩子,委屈和熱鬧就像水與火不相容。
2
“所以你接觸貝斯的契機是那個叫舒羽的朋友?”
校園記者的問題將鐘旭從回憶的細節(jié)中拉回來。已結(jié)束課程的周五,放空的教室里就坐著他們兩個人。對方很專注地聽著他的回憶,也很專業(yè)地用手機錄音,方便日后整理。
“抱歉,我是不是說得太瑣碎,沒有條理和重點了?”
“沒有沒有,在我看來再赤誠不過了。”鐘旭再次陷入回憶中。
舒羽沒有騙他,真心實意將他視作朋友,還邀請他到她家里吃飯。那是鐘旭第一次感受到藝術(shù)氣息的一個地方——復古的吊燈,雜亂的唱片,墻上掛著一排大小不一的吉他……
他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這里好似跳動著入耳的旋律,讓人不自覺地想踏舞歌唱。初次拜訪別人的家,未經(jīng)允許擅自觸碰主人的東西是十分無禮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取下了掛在墻上的吉他。他小心翼翼地撥動琴弦,聲音出乎意料地低沉。
“鐘旭,這個角度加上燈光……嗯,你抱著貝斯的樣子太美好了?!?/p>
“貝斯?”
在鐘旭的認知里,說得出名字的樂器只有吉他、鋼琴、小提琴、鼓、大提琴之類的,第一次聽說貝斯,卻有種“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的親切感。他仔細觀察手中的貝斯,只有四根弦,琴弦相當粗,再加大力度彈撥,音色低沉,抒情的詩意撲面而來。
“看來你很喜歡,要不要跟叔叔學音樂啊?”舒羽的父親剛剛回來,提著打包好的比薩和飲料,帶著溫和的笑容望向他們。
“爸爸,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很神奇的朋友,我以后要將他寫進故事、畫進漫畫?!?/p>
“那也得別人同意才行。時間不早了,我們吃飯吧!”
比薩還是熱的,輕咬一口,濃郁的芝士融化在口腔內(nèi)。身體空洞而寂寞了很久的地方本能地指引著鐘旭,他年少未開的眼眸里貯藏的光發(fā)散了,內(nèi)心深處片片雪花樣的碎片激烈地碰撞……他想要抓住這份抑制了很久的騷動。
“叔叔年輕的時候是玩樂隊的,雖然只是自娛自樂,但指點你入門還是夠格的。”
那個晚上,鐘旭在舒羽家待了很久,他淺顯地了解到,貝斯在樂隊中主要擔任低音聲部,有時也作即興獨奏,可以說是樂隊里不可或缺的。
從此,鐘旭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貝斯,旋律和節(jié)奏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并觸類旁通地接觸了吉他、架子鼓。他不再在意世人的目光,他聽著前人的經(jīng)典,贊嘆模仿,又不斷地向內(nèi)吸收、創(chuàng)造。
一個擁有自己世界的人,誰也無法打擾到他。
小學畢業(yè)后,舒羽要離開了,搬去一個更遠的城市。舒羽的父親很喜歡鐘旭,邀請他在畢業(yè)后的暑假參加一個野外公演,說是正好差一個貝斯手。
說是公演,其實定位為公園街頭表演更為準確。他們在黃昏之時搬來了大大小小的設(shè)備,占據(jù)了一個絕佳的位置,天然的路燈,還有舒羽的手動打光也準備就緒。
大叔和有點特別的少年這樣的組合吸引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他們圍成一排,期待這里有一場盛宴。
他們唱Beyond,唱新褲子,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整齊劃一地隨著節(jié)奏拍手。是因為我樂器彈得好,因為我?guī)洿蠹也趴次?,這個念頭讓鐘旭彈得更專注了。因為貝斯,他才有了自信,漸漸享受別人的目光。這種感覺非常好,有一種被世界認可的感覺。
舒羽搬走前送了鐘旭七個撥片,象征著七色彩虹,她說她一定會記錄他的故事的。
3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這種病有沒有讓你自卑過呢?”校園記者趁鐘旭的回憶暫歇趕緊拋出問題。
“當然,這件事我誰也沒告訴過,我當時甚至偷偷跑到母親的化妝臺用她的睫毛膏,但我不會用,還戳進眼睛里了,眨著眼睛哭了好久?!辩娦窆植缓靡馑嫉胤鲱~。
有些事能夠笑著說出來,就代表真的過去了。
“我還記得上次你在校園晚會的表演真的是精彩絕倫,這也使你一下子成為校園紅人。這會不會對你造成什么困擾呢?”
鐘旭笑了笑,露出了整齊的八顆牙。
自從那次公園表演過后,他就不再排斥自己的身體,也不再自卑了。他可以輕松地說出自己的疾病,面對善意的好奇回之以笑,面對惡意的打量就索性裝酷。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本身就很酷,像漫畫中走出來的少年。正如舒羽所說,他的故事注定不平凡,白色的睫毛、頭發(fā)、斑點都是注腳。他是如此地特別,只要有音樂和舞臺,沒有誰不為之動容、驚嘆。
轉(zhuǎn)眼到了高中,鐘旭變成熟了,演奏技巧也提升了不少。他漸漸開始感激他人的關(guān)注了——人人都很匆忙,能夠花時間欣賞、了解他是他的榮幸。鐘旭還記得那晚他演奏了一段自作曲,會場的觀眾回之以靈魂的歡呼。那是個美妙的時刻。
“不會困擾,因為他們是真心地支持我。還有人也在開始學樂器,我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p>
“那請問你接下來的高中生涯是如何規(guī)劃的呢?準備走藝術(shù)生路線,還是會因為高考暫時放下音樂?”
“我認為,人還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比較開心,但為了更好地做自己喜歡的事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我喜歡音樂,為它付出很多時間,不過學習也不能放棄,只有不斷地學習新的東西,不斷地去創(chuàng)造,這份喜歡才不會枯萎,所以我會盡我所能去平衡好學習和興趣的關(guān)系。”
“今天的采訪就到此結(jié)束了。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的交談,我了解了鐘旭同學的音樂成長史和帥氣外表下背后的故事,我會回去好好整理成文的。最后,請你說一句想對同學們說的話吧。”
“最好與最壞,很多時候意味著同一件事,在造物主所有的作品中,我們都是最美的?!?/p>
夕陽的余暉即將褪色,鐘旭和記者同學也在校門口分別。他踏上去往音樂室的路,最近認識了一個拉小提琴的朋友,沒準高中能組成一支樂隊,給青春留下玫瑰色的回憶。
取什么名字好呢?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
編輯/譚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