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恩宇 馬伯艷 劉春紅 姜 北 張福利
(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2019年12月中旬武漢陸續(xù)出現(xiàn)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引起全國上下高度重視,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將其暫命名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新冠肺炎)?!缎滦凸跔畈《靖腥镜姆窝自\療方案(試行第五版)》要求在醫(yī)療救治工作中積極發(fā)揮中醫(yī)藥作用,加強中西醫(yī)結合,建立中西醫(yī)聯(lián)合會診制度,促進醫(yī)療救治取得良好效果[1]。本文將中醫(yī)理論與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發(fā)病特點相結合來討論本次疫病的病因與辨證論治,為防治提供參考。
新冠肺炎是以感受新型冠狀病毒所致,屬于中醫(yī)學“疫病”范疇。外感病因以風、寒、暑、濕、燥、火的六淫為綱領,故有“蓋聞外感不外六淫,民病當分四氣”[2]之說。到明末清初時,吳又可對這一理論有了新的認識。他在治療瘟疫時認識到“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自然界別有一種異氣所感”[3]。吳又可所提到的“異氣”即拋去了外感病因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六淫致病因素,而是提出新的病因,即是“異氣”?!爱悺眲t為不同,與六淫有別。這種“異氣”就是生物因素的病因,與自然因素的病因完全不同。這種觀點是認識病因的突破。晉代葛洪在《肘后備急方》中記載“歲中有厲氣,兼夾鬼毒相注”[4],《諸病源候論》提出“病無長少,率皆相似,如有鬼厲之氣,故云疫癘病”[5],“厲氣”和“鬼厲”之氣都是具有傳染性的邪氣,而不是以六淫邪氣提出病因,當時醫(yī)家認識到瘟疫的病因是有別于六淫的,吳又可將瘟疫的病因與生物因素影響聯(lián)系起來,與當今的新冠肺炎病因——新型冠狀病毒是一致的。因此,對其病因的認識要突破傳統(tǒng)六淫的概念,不能局限于風、寒、暑、濕、燥、火。原因有三:首先,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具有極強的傳染性,2019年12月中旬從武漢開始數(shù)例發(fā)病,到2020年1月底全國數(shù)以萬計發(fā)生,其范圍之廣,傳染性之強,完全不受地域和季節(jié)因素影響,和六淫的自然屬性沒有關聯(lián)。從辨證來看,無論從武漢到北方,再到南方,發(fā)病的癥狀均為發(fā)熱、干咳、胸悶、乏力等,體現(xiàn)了《黃帝內(nèi)經(jīng)》“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6]的特點。其次,從癥狀看,本病發(fā)病以發(fā)熱、干咳、胸悶、乏力為主,80%的舌苔表現(xiàn)為厚膩[7]。如干咳則應是燥邪為患,膩苔則應濕邪為患,外在的病因則有燥又有濕,形成了矛盾的病因,不符合外感六淫的發(fā)病規(guī)律。最后,從新型冠狀病毒的來源調(diào)查顯示,高度懷疑為蝙蝠傳播人體,這種從動物到人的傳播方式,與六淫邪氣沒有關聯(lián)性。所以,吳又可異氣的病因理論符合對本病病因的認識,也與現(xiàn)代醫(yī)學新型冠狀病毒的生物學屬性吻合。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病因已不是六淫為主導,從審因論治的角度就不須從外在的風、寒、暑、濕、燥、火去考慮。當立足于新冠病毒侵襲人體后出現(xiàn)內(nèi)在的失衡分析,治療以“逐邪為第一要義”。疫邪侵入人體后的發(fā)展具有階段性,可分為初期、進展期、危重期和恢復期。
2.1 初期 此期疫邪從口鼻而入,首犯于肺,病位以肺的病變?yōu)橹行摹R园l(fā)熱、干咳、乏力為主要表現(xiàn),屬于衛(wèi)氣營血辨證中的氣分證。邪入氣分,邪正相爭則發(fā)熱;干咳乃疫邪犯肺,肺失宣降,并傷津液;乏力為疫邪傷正之象;舌苔厚膩屬邪氣影響水液代謝,氣化失常,壅聚成濕,上犯舌面,或患者素體濕盛,遇客邪后,內(nèi)外相引而成。初期邪氣尚未深入,對機體傷害尚小,治療當宣肺透邪,清熱化濕和中為主,按吳瑭提出“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8]的原則,予桑菊飲為主以宣肺透邪,合以化濕和中藥物,如白扁豆、砂仁、白豆蔻、生薏苡仁等。初期可見惡寒身痛,但不可認為感受寒邪侵襲在表而致,吳又可《溫疫論》說“雖有頭疼身痛,此邪熱浮越于經(jīng),不可認為傷寒表證”,即是內(nèi)在邪氣浮越,經(jīng)氣不利,才可見惡寒身痛,治療可稍佐辛溫,但不能誤認傷寒表證,以辛溫發(fā)汗為大法。初期病情尚輕,正氣未見大傷,早治療有利于病情的迅速恢復,使用藥物當以輕靈宣透為主,不可過于苦燥寒涼,以防苦燥傷陰,苦寒傷正,冰伏濕邪。
2.2 進展期 此期以高熱、咳喘、胸悶、咯痰、口渴為主要表現(xiàn)。疫邪壅肺,肺氣郁閉,邪正劇爭,津液大傷而見高熱、咳喘、口渴,痰熱停聚,肺氣不利,故見咯痰、胸悶。治療當清化痰熱,開宣肺氣,以麻杏甘石湯合《千金》葦莖湯加減為主。同時,病邪不退,可從上焦發(fā)展至中焦,出現(xiàn)大便不通,肺與大腸相表里,肺氣郁閉,氣機不降,腸腑不通,《溫病條辨》記載“陽明溫病,下之不通,其證有五……喘促不寧,痰涎壅滯,脈右寸實大,肺氣不降者,宣白承氣湯主之”。治療以開宣肺氣、通腑瀉熱,方選宣白承氣湯。方中生石膏清肺熱,瓜蔞皮輕而上浮入于肺經(jīng),清熱化痰,杏仁宣降肺氣、止咳喘,生大黃通腑瀉熱;一方面清宣肺氣,一方面承腸腑之氣。進展期病證變化較為復雜,是邪正相持階段,可見津氣損傷加重、痰熱互結,上焦中焦同病,溫熱濕熱相合,此期若再發(fā)展則可進入危重期。
2.3 危重期 此期表現(xiàn)為高熱不退、喘渴欲脫、面色晦暗、昏迷不醒。由于疫邪盤踞而致肺氣大傷,肺不主氣,化源欲絕,清氣難入,濁氣難出,血行不利,熱邪內(nèi)陷,閉阻心包機竅;CT示肺部大片磨玻璃影。進一步發(fā)展即可見內(nèi)閉外脫而亡。此期邪氣可迅速發(fā)展,彌漫三焦,導致全身多臟腑受累,三焦氣化失司,治療當清瀉三焦,方選三石湯為主。該方出自《溫病條辨》“暑溫蔓延三焦,邪在氣分者,三石湯主之”。方中以生石膏、寒水石、滑石為主要藥物,吳瑭云“三石,紫雪丹中之君藥,取其清熱退暑利竅,兼走肺胃者也;杏仁、通草為宣氣分之用,且通草直達膀胱,杏仁直達大腸;竹茹以通脈絡;金汁、金銀花敗暑中之熱毒”。若熱閉神昏,竅閉不通者當開竅醒神,可選用安宮牛黃丸。如出現(xiàn)內(nèi)閉外脫,亡陰當益氣斂陰以生脈散,陰竭陽脫當回陽救逆以四逆湯。
2.4 恢復期 本病后期為邪少虛多,邪氣大部分退去,出現(xiàn)陰傷或余濕未盡,陰傷以肺胃陰傷為主,表現(xiàn)低熱、口干渴、納谷不馨、干嘔不思飲食,舌紅少苔。方藥可用沙參麥冬湯加減,方中沙參、麥冬、玉竹、天花粉以滋肺胃之陰,白扁豆、甘草扶助胃氣,桑葉質(zhì)潤,可潤肺,又輕清余熱。余濕未盡可見頭目昏沉不清、微眩、納差、苔微膩,方藥可用薛氏五葉蘆根湯加減:藿香葉、鮮荷葉、佩蘭葉、枇杷葉、薄荷葉。五葉質(zhì)輕以芳香化濕,醒脾胃,輕清透泄余熱?;謴推陔m表現(xiàn)虛證,用藥應輕補,不宜用重劑,否則過于滋膩壅滯,有礙脾胃。
3.1 關于屬于傷寒還是溫病的問題 1)病因分析。本次疫病病因為疫邪,與感受風寒有別,《溫病條辨》上焦篇載“溫病者:有風溫、有溫熱、有溫疫、有溫毒、有暑溫、有濕溫、有秋燥、有冬溫、有溫瘧”,與本次疫邪一致。2)侵襲途徑。傷寒是感受風寒之邪從皮毛而入,溫病是從口鼻而入,《溫熱論》說“溫邪上受”[9],與新冠病毒通過口鼻相傳一致。3)侵犯部位與癥狀表現(xiàn)。傷寒初起邪犯太陽,以太陽經(jīng)證表現(xiàn)為主“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10]。溫病是“首先犯肺”,吳鞠通亦云“凡病溫者,始于上焦,在手太陰”,與本病初起侵犯肺臟相同,并有發(fā)熱,咳嗽,乏力,胸悶的癥狀表現(xiàn),是溫病上焦證,并有惡心、嘔吐、食欲不振、便溏等消化道癥狀,屬于溫病中焦證。因此,當屬于溫病范疇。
3.2 辨虛實 本病初起以邪實正盛為特點,是以實證表現(xiàn)為主。在初期階段正氣較強,配合祛邪方法可祛邪外出,在短時間痊愈。若治療不當或治療不及時則病邪進一步發(fā)展,損傷正氣,在進展期如正氣損傷較多或素體正氣不足,則出現(xiàn)虛實夾雜為特點的表現(xiàn),治療在祛邪同時,當注意顧護正氣,可選用人參敗毒散加減:人參、柴胡、甘草、桔梗、川芎、茯苓、枳殼、前胡、羌活、獨活。方中人參正是扶正之藥。喻嘉言[11]說“傷寒病有宜用人參入藥者,其辨不可不明。若元氣素弱之人,藥雖外行,氣從中餒,輕者半出不出,留連為困;重者隨元氣縮入,發(fā)熱無休。所以虛弱之體,必用人參三、五、七分,入表藥中,少助元氣,以為祛邪之主,使邪氣得藥,一涌而出,全非補養(yǎng)虛弱之意也”。對于使用補氣藥是否會使邪氣留戀不解,當辯證看待,若機體已經(jīng)正氣虧虛,無力祛邪外出,邪氣留戀不解,正是因為正氣不足而致,此時用補氣扶正之品可助正氣祛邪,無留戀邪氣之弊。進入危重期,則多表現(xiàn)正氣大傷,肺氣不足,喘多吸少、汗大出,一般此期患者多有基礎疾病,久病耗傷氣血,無力抗邪,病邪長驅直入,易成脫證,可大量用人參、山茱萸肉,補益肺氣,收斂固澀,同時配合呼吸支持。疫病發(fā)展過程中,辨虛實十分重要的。個體正氣強弱不同,則發(fā)展快慢不一、虛實情況不盡相同,有些患者即使熱勢較高,但仍表現(xiàn)為實證,有些患者熱勢較低,但虛證表現(xiàn)顯著,臨床當注意區(qū)分。
3.3 辨寒濕與濕熱 趙輝等[12]發(fā)現(xiàn),濕邪是這次疫情最重要、最核心的致病因素。因此,在辨治過程中當重視祛濕法與他法的結合運用?!半s病重脈,溫病重舌”,舌苔是反映濕邪的重要表現(xiàn),舌苔厚膩是此次疫病的典型舌象,舌苔對判斷病情的演變具有重要作用[12],在進展期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惡心、嘔吐、食欲不振、便溏等中焦證候是濕邪困阻的典型表現(xiàn),提示邪傷脾胃、氣化失常、濕邪中阻、升降失司?!皾駷殛幮埃湫岳p綿”,本次新冠肺炎的特點也是起病緩,潛伏期一般3~7 d,多可至14 d,隱匿性較強,與濕邪特點頗為吻合。治療當注重祛濕,濕去邪方能盡除,否則濕與邪相合,濕不去邪不除,邪不退濕還生。濕邪停留體內(nèi)可形成寒濕或濕熱,當辨清寒濕或濕熱進行治療。
人體陽氣充足,則濕易化熱,表現(xiàn)為濕熱并重或熱重濕輕,黃膩苔或黃而微膩兼舌面少津;若人體陽氣不足,則濕易從寒而化,表現(xiàn)寒濕之象,舌苔則以白膩為主。薛生白《濕熱病篇》云“中氣實則病在陽明,中氣虛則病在太陰”[13]。濕熱并重當清熱化濕,可參考王孟英連樸飲、吳又可達原飲加減。連樸飲是王孟英為治療霍亂濕熱蘊伏而設,“方中黃連、梔子苦寒,清熱瀉火燥濕;厚樸、半夏、石菖蒲三藥相配,苦溫與辛溫并用,辛開苦泄,燥濕化濁;半夏辛溫又有和胃降逆止嘔之功;淡豆豉宣郁透熱;蘆根清熱生津”[14],是針對中焦?jié)駸崽N伏不解,治以辛開苦降的方法,其辛能開郁結,苦能降濕濁,苦溫能燥濕,苦寒可清熱燥濕,臨床治療濕熱蘊伏證療效較好。達原飲以厚樸、檳榔、草果3味為主藥,吳又可云“三味協(xié)力,直達其巢穴,使邪氣潰敗,速離膜原”。清代雷少逸繼承了達原飲,以厚樸、檳榔、草果為主藥用于濕瘧中,提出“此宜宣透膜原法”[15],療效甚好。薛生白也以厚樸、檳榔、草果為主藥運用于濕熱病中。厚樸、檳榔、草果燥烈之性較強,對于濕邪較重,舌苔呈厚膩之象尤為適宜,但應注意不可過于苦燥,當濕開熱透即轉而清化,否則導致津液損傷,病情纏綿。熱重濕輕當清熱為主,兼化濕邪,可用白虎加蒼術湯加減治之。
若寒濕為主,舌象常呈舌體胖大,舌苔白膩或兼水滑,治療當溫化寒濕,可選四加減正氣散和五加減正氣散。四加減正氣散和五加減正氣散為吳瑭根據(jù)藿香正氣散進行的加減變化,二方都保留了藿香正氣散中的陳皮、厚樸、茯苓、藿香梗,以苦辛溫合淡滲為主,可化寒濕,四加減正氣散又加入草果、山楂、神曲。《溫病條辨》記載“穢濕著里,邪阻氣分,舌白滑,脈右緩,四加減正氣散主之”,是以寒濕內(nèi)蘊為病機,全方溫運脾陽、燥濕化濁。五加減正氣散又加入大腹皮、蒼術、谷芽?!稖夭l辨》記載“穢濕著里,脘悶,便泄,五加減正氣散主之”,是以寒濕阻滯,氣機不利為病機,全方健脾化濕、理氣暢中。寒濕的形成與中陽不足有關,如見發(fā)熱則恣用寒涼,戕伐中陽易成寒濕,因此要慎用寒涼攻伐。如輸液過多,也可致寒濕停聚。寒濕繼續(xù)發(fā)展則容易傷及陽氣,而形成濕盛陽微的危重癥。
3.4 辨津傷程度 本病初起即可見有干咳、口渴的表現(xiàn),說明津液損傷存在,而進展期又現(xiàn)高熱,津傷程度進一步加重,并伴有正氣損傷,發(fā)展成內(nèi)閉外脫,見氣陰外亡?;謴推谝苑挝戈巶麨橹?,全程中都可伴有津液的損傷,因此,護陰也為重要環(huán)節(jié)。“留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機”。初期由于津傷不重,可稍加生津之品,如蘆根。進展期津傷較重,可加大養(yǎng)陰生津,并且由于正氣損傷,津無所化,“非氣則津不化,非津則水不生”[16]可選人參、知母、粳米、麥冬等益氣化水生津。恢復期以沙參、麥冬、玉竹、天花粉滋養(yǎng)肺胃之陰。因此,滋陰生津貫穿始終。
此外,濕熱內(nèi)蘊證不可一味使用苦燥之品,當注意顧護津液。若見濕熱內(nèi)蘊并有陰傷,當權衡濕熱與陰傷之輕重程度,在清熱燥濕中加入養(yǎng)陰之品,使燥濕不傷陰、滋陰不礙濕,濕得除,陰得復。
新冠肺炎治療強調(diào)早診斷、早治療,以防邪氣內(nèi)陷、正氣大衰,形成病情危重難治的局面。病邪進入體內(nèi)造成津氣損傷,而又形成濕飲停聚,由于個體不同,隨著病情進展有虛、實、寒、熱的不同表現(xiàn)。因此,應強調(diào)辨證的重要性,辨證細致準確可大幅提高臨床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