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詩歌中的對抗與希望"/>
張露尹
(西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余秀華很普通,她只是一名村婦。她出生時因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行動不便,口齒含糊不清。但似乎受到上蒼眷顧,她將自己的生命體驗通過詩歌方式表達出來,在社交媒體上引起熱議。毋庸置疑,余秀華這樣一位“標簽詩人”在這樣一個眼球經濟時代勢必得到多數人的關注,但并非每個人都真誠地、以欣賞藝術的眼光來品味這位女性所寫的詩歌。關注余秀華的人,看客占大多數,真正欣賞余秀華、喜歡她詩歌的人仍是小眾群體。因此,撕下附加在余秀華身上的標簽,以一顆平常心去解讀詩人詩歌中所要表達的對抗與感悟以及對自我生命體驗的思考,是本文著重探討的問題。
余秀華在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不斷地發(fā)出對自己生命意義與價值的追問。極其糟糕的身體狀況使得她所感知到的社會環(huán)境與常人全然不同。普通人稀松平常的生活對她而言無疑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在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中,殘缺與枯竭是她書寫詩歌的兩大主題。
余秀華很喜歡將“玫瑰”“月季”“梔子花”“牽?;ā薄疤一ā钡雀鞣N鮮花意象寫進自己的詩歌?;偸亲屓寺撓氲揭磺忻篮玫氖挛?,而花朵自身的盛開更是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這是余秀華一直渴求的生存狀態(tài)。余秀華不同的詩歌類型中都出現了這些花的名字。此外,余秀華在多篇詩作中多次用到“打開”這個詞語,如“它任何時候都在打開,是的,它把自己打開”[1]159與“比如陽光正好的中午,月季花在窗外啪啪打開”[1]159。她對花的情有獨鐘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女性的身份而喜歡花,更多是因鮮花盛開那一瞬間所體會到的自然界生生不息而感動。同時,她渴望自己的生命如繁花盛開般絢爛,卻又深知這只是自己的奢望。由于詩人身體上的缺陷,她幾乎從未站在一個女性的角度去肯定、欣賞自己的身體,取而代之的是她對自己現實生存狀態(tài)的擔憂與惆悵。懷中花朵竟也枯萎,她將自己好不容易親手種植的希望之花狠狠碾碎,丟在地上,它們只能沉睡。
生老病死是人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對女性而言,以何種心態(tài)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更是一門終生學問,更何況是身體本就有殘缺的余秀華。她在《我們在夜色里去向不明》中寫道:“月季沒有開。等她注意到它,總是凋謝的時候”[2]51。她在《你沒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中寫道,“我的殘疾是被鐫刻在瓷瓶上的兩條魚”[2]37,“其實我知道,父親到九十歲也不會有白發(fā)。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頭發(fā),也不敢生出來啊”[2]37,“一個人就是一片荒原,偶爾有房客,有雷聲,有春暖花開。它們凋謝的速度比綻開的決心快多了”[2]37。在《燭光》中她寫道:“我不停地跳,桃花不停地落,雪花不停地飄?!保?]56在《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中她寫道:“當我注意到我的身體的時候,它已經老了……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對開過的花惡語相向。”[1]125在《我還有多少個黎明》中她寫道:“讓一朵花走進燈光,再隱退于黑暗?!保?]22詩人雖在黎明來臨之時心生喜悅,卻立刻轉而表示出對自己衰老以后生命枯竭的擔憂。扼腕嘆息占據了詩人詩歌的較大篇幅。與其他詩人不同的是,余秀華詩歌中的身體意識不僅包含性別差異,更有歲月不饒人所帶來的焦慮心理,這些潛伏在詩人內心深處的意識透過詩作發(fā)泄出來,也體現出詩人對衰老一事最真實的感悟。
余秀華最為世人所熟知的,是那首一看名字就讓人瞠目結舌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但只要是讀過這首詩的讀者,必定不會將這首詩與情色劃上等號。詩中的內涵絕不是由詩名決定的,而且這位身份特殊的女詩人所描寫的詩歌內容并不局限于對情愛的抒發(fā)與釋放?!捌鋵?,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保?]72從這句詩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對愛情平等、互相尊重的向往和希望,從“無非”也可看出詩人認為愛情所帶來的結合是極其正常與普通的事。這首詩更像是詩人在向世人宣告自己想要追逐愛情的決心。這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呼喚,是來自生命最原始力量的渴求。誠然,余秀華部分詩歌的特點在于其直接將性不加掩飾地暴露于外,但實際上,她并不是單純書寫自我的生理感受來博人眼球。她將對自然、環(huán)境、人性的關懷熔鑄于自身的生存體驗和生命經驗中,打著“睡你”的旗號完成了對生存困境的言說以及對人性的關懷,這實屬不易。
不僅如此,她的強大更在于她用身體的感受去承載,并吶喊出了作為一個殘疾人在現實生活中想要追尋自己幸福的種種苦難與無奈。然而,在《愛》中,余秀華展示給讀者的是一個卑微到塵土里等待愛情的女子形象。她將自己作為女性卻有著殘缺的身體形容為“腐朽的肉體”,文中多次重復“如何讓你愛我”,卻連詩人本身也沒有答案。她在《手持燈盞的人》中寫道:“她是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保?]112這是因為,現實生活中,她有著一個許久不聯系、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家里硬塞給她的丈夫,她的感情生活很不如意。她在詩中自稱“盲女”,正是因為摸不清、看不到自己的出路何在,所以全詩籠罩在灰暗之中。她說:“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鄙眢w上的苦難卻愈加凈化了她孩童般純潔的心。她的身體雖有殘缺,心靈卻完美如玉。
余秀華曾說:“于我而言,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其實我一直不是一個安靜的人,我不甘心這樣的命運,我也做不到逆來順受,……當然我本身就是一個農婦,我沒有理由完全脫離它的劣根性。但是我根本不會想到詩歌會是一種武器,即使是,我也不會用,因為太愛,因為舍不得。即使我被這個社會污染的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而回到詩歌,我又干凈起來。詩歌一直在清潔我,悲憫我。”[2]1很多人通過詩歌發(fā)聲,甚至利用詩歌謀求私利,但余秀華沒有這么做。她寫詩歌純粹是出于熱愛,所以她吶喊的同時竭力保持著緘默,以防受到外界不懷好意的打量與揣測。
余秀華的身上有著一種無形卻又巨大的張力,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吞噬萬物的力量。她既偏激又溫柔,既矛盾也釋然?,F實生活中,她無聲地想掙脫病魔的糾纏;而在她的詩歌王國中,她是獨一無二的女王。她吞噬了人群對她的漠然譏諷,她吞噬了外界對她的一切質疑打擊,她只管去寫,勇敢去寫。她寫自己的殘缺,寫自己的衰老,寫自己所認為的愛情,也寫自己的膽怯、無奈與憂愁。她敢愛,敢去追尋,敢去大聲對這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說“不”。她隱忍頑強,她不是會在疾風驟雨中拼命奔跑到筋疲力盡的人,她最懂得隱忍,也最擅長利用隱忍。她會在每一個孤獨滲入骨髓的深夜發(fā)出靈魂的喟嘆,獨自舔舐傷痕。
學者沈睿曾評價余秀華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口疼。”也有人稱贊她是“民間散落的溫潤的珍珠”“就像從詩經里走出來的女子”。這些高度的評價可能存在過譽之嫌,但也可看作主流社會對余秀華美好的祝福與期望。在這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代,余秀華清醒著,在收獲無數贊嘆與質疑的同時,她一直寵辱不驚地接受一切。她反復死去、復活,把生死捏在手心。她是在失望和希望中交替活著的普通女人,也是自己詩歌王國里那個萬眾矚目的女王。她一直清醒著,在《搖搖晃晃的人間》中她曾說:“而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保?]3而這根人世間的拐杖,終將成為余秀華詩歌王國中那根耀眼的女王權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