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欣欣
(濟南大學 山東·濟南 250000)
郁達夫追求自我意識,探討個體命運和社會的關系,這種人道關懷在他的自傳體小說中體現尤甚。筆者將結合他對個體精神困境的關照,對勞苦大眾生存境遇的關懷兩方面進行以下論述。
郁達夫的人道主義關懷主要表現在其真實地描寫時代背景下青年人遭受的精神困境。這種“精神困境”主要包括對“零余者”精神困境的書寫和對青年情欲矛盾的書寫。
五四時期,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知識分子對“民主科學”抱有強烈的憧憬,渴望擺脫封建社會在思想上的桎梏,建立一個新社會。作為海外留洋的知識分子,郁達夫對“新社會”充滿了無限期許,但面對現實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殘余,只能是留下滿腔憤慨和失望。因此,他筆下的人物或是飽受物質生活的窮困,或是面臨封建文化的桎梏,他們懷著卑己自牧的心態(tài)踽踽獨行,找不到人生本位和出路,陷入一種被排擠的精神困境,成為社會上的零余者。郁達夫對社會零余者的書寫,對于關照“人的生活”、“人類主體”的五四文學做了重要補充。
郁達夫筆下的零余”除帶有憂郁敏感的氣質外,還有自卑、偏執(zhí)甚至病態(tài)的性格特點。他塑造的人物很多都是病態(tài)的,如《胃病》、《懷鄉(xiāng)病者》、《銀灰色的死》等作品中的主人公,他們或患有身體疾病,或患有神經衰弱、萎靡不振等“心病”,他們沒有向上走的呼叫,而是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悲劇作為最后的出路。這種行為表面是對現實和精神困境的逃避,實質則是自我主體人格的建立。日本作家早坂泰次郎在《現代人生心理學》中認為:“他人不能承擔自己生的命運,他人也不能承擔自己死的命運”,個體有權利也有能力決定自己的生命,決定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郁達夫注重自我意識的建構和人生價值的實現,因此,“自殺”式結局在另一個層面上是走出精神困境,是自我意識的覺醒,是自我人格的建立。他將個體精神困境展現出來,是對人類自我意識的關懷,是郁達夫人道主義情懷的體現。
魯迅曾說:“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象,向來就沒有正視的勇氣”,“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但在郁達夫筆下,情欲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他敢于正視并大膽的暴露處于青春期的人們對“性”的渴求和由性欲產生的苦悶;郁達夫敢于書寫人性中畸形、病態(tài)、丑陋的部分,這都源于他對人性的整體關照以及他的人道關懷。
在《沉淪》中,郁達夫突出表現了弱國子民的情欲矛盾;他也是五四文壇上較早觸及同性戀題材的作家。在《茫茫夜》中,于質夫與同性好友遲生互生情愫,卻在封建傳統(tǒng)的舊社會里愛而不得,陷入落寞之中?;貒ぷ髦?,他內心的欲望難以排解,甚至通過用變態(tài)的方式求得性的體驗和精神快感。雖性欲得到釋放,卻陷入“無愛”的痛苦中。郁達夫筆下的人物在欲望和道德倫理之間的矛盾中掙扎,在性與愛的矛盾中掙扎。正如李初梨所說,郁達夫是“摩擬的頹唐派,本質的清教徒”,在談性色變的時代,他敢于大膽地進行情欲書寫,這并非是為博取噱頭,而是對個人主體性的關懷。
郁達夫的不少作品,如《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秋柳》等等,都觸及了底層勞動人民,謳歌他們淳樸善良的人情,寫出了他們生存之艱辛,并抒發(fā)對社會勞苦大眾命運的思考。郁達夫認為人人平等,勞苦大眾也有基本的生存權利和實現自我價值的權利。但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們的權利得不到保障,因而命運被染上了悲劇色彩。郁達夫通過對勞苦大眾悲劇命運的書寫,展現五四時期的社會底層人物群像。
在《春風沉醉的晚上》里,郁達夫塑造了一個圣潔的勞動者形象——陳二妹。她勤勞善良,卻遭受著生活的重壓。主人公在和陳二妹的交流過程中,對其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他熱愛這位工農女性身上的美好品質、同情她的遭遇,但在關鍵時刻卻克制了自己與陳二妹結合的沖動,他改變不了自身的生存困境,更無法負擔起他者的人生。魯迅在《傷逝》中通過子君和涓生的愛情悲劇,寫出了知識分子尋找出路的困境:在封建落后的時代,知識分子找不到出路,出走之后仍然無路可走。郁達夫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春風沉醉的晚上》里面并沒有出走的情節(jié),這對飽受磨難的男女克制了內心的情愫,把這份未萌發(fā)的愛意留在寂靜、無聲的春夜里。
郁達夫還關注妓女的命運。在《秋柳》中,于質夫愛上了妓女海棠,并試圖接濟她的生活,將其救贖。最后卻發(fā)現,海棠已為人母。于質夫陷入被騙的痛苦時,也為海棠的命運感到惋惜,并認識到在這樣的社會中,憑借一己之力是無法救贖他者命運的。《秋柳》中的妓女,如海棠、碧桃、翠云等人,她們擁有美好的品質,卻因無法擺脫物質生活的困境而淪為妓女,被人視作用于玩弄的掌中之物,她們無法主導自己的命運。郁達夫塑造了個人因生存壓力而失去了命運的自主權的悲劇。
郁達夫在創(chuàng)作中關注人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首先是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五四時期,“個人開始抬起頭來,主宰了他自己的獨立自由的人格;維護了他自己的權利和自由”,“人性”、“自我”被提升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地位,作家都力求通過文學解放人性,實現人的價值。傳統(tǒng)文化強調群體意識,五四作家想要強調自我,就必然要沖破封建傳統(tǒng)的大關。五四文學是提倡“人”的文學,人的地位和價值逐漸受到重視,這就為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思想土壤。
其次,與郁達夫本人的經歷相關。郁達夫的小說開創(chuàng)了自傳體小說形成的范式,正如他自己所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他筆下的人物和情節(jié)大都取材于自身的生活經歷。受盧梭、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影響,他對生命、理想和幻滅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加之留學時受日本作家和私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的影響,他對個體和自我的感觸也更加細膩。在他的自傳體小說創(chuàng)作中,多采用第一人稱敘事,這種敘事方式是“文學在擺脫了過重的政治負擔后的一種反駁與良性循環(huán)”,人物被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身的主體性。郁達夫自小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傳統(tǒng)文化提倡的仁義禮智思想在他的內心扎根,使得他身上具備著憂國憂民的人道情懷,他的創(chuàng)作總是體現著對人的重視和關懷。
郁達夫的創(chuàng)作促使當時的青年人走向覺醒。這種驅動力指的是一種人道關懷。他關注個體的命運、權利,書寫人性中丑的一面,其實都是進一步豐富了人的主體性,他寫出了徘徊在時代夾縫中人們的心聲,也為倡導實現人的價值、呼喚人性復歸的五四文壇點燃一支火炬,照亮無數青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