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雋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呂氏春秋》一書“總晚周諸子之精英,薈先秦百家之眇義”[1]7,內容深廣,故其體制雖稱嚴謹,但亦由“總”“薈”之故,內容與思想傾向均呈現(xiàn)出駁雜的面貌。關于是書一些具體篇章的學派歸屬問題,自西漢以來聚訟頗夥。本文擬就陳奇猷先生對《本生》《重己》《貴生》《情欲》四篇作品的學派劃分進行討論,并嘗試由此進一步探究《呂氏春秋》養(yǎng)生觀融合諸家學說之現(xiàn)象。
陳奇猷先生認為《本生》《重己》二篇系“陰陽家言養(yǎng)生之要”[2]22。按先秦陰陽學派的著作幾不存世,如欲探討先秦陰陽學派的思想特征,就要參考與之同時期或稍后的相關文獻。戰(zhàn)國中期,齊人鄒衍將陰陽、四時、五行結合而成陰陽五行學派,當時一些子書已出現(xiàn)對陰陽家的記載?!盾髯印ね踔啤罚骸跋嚓庩枺嫉壵?,鉆龜陳卦,主攘擇五卜,知其吉兇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3]200《韓非子·飾邪》曰:“鑿龜數(shù)策,兆曰‘大吉’,而以攻燕者,趙也。鑿龜數(shù)策,兆曰‘大吉’,而以攻趙者,燕也。劇辛之事,燕無功而社稷危。鄒衍之事,燕無功而國道絕。”[4]121荀子雖說的是巫覡所主之事,但結合韓非對鄒衍之事的評論來看,相陰陽之術、以卜筮定吉兇亦是陰陽學派傳習之事。西漢時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對陰陽家的評價較戰(zhàn)國諸子更為全面深刻: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5]3289-3290
所謂“大祥”,是指看重吉兇的征兆(以天地四時的自然現(xiàn)象為某種人事的預兆)[6]193,也就是荀、韓所說的“鑿龜數(shù)策”以知吉兇妖祥。司馬談指出陰陽家忌諱較多,令人對世界多所畏懼,自身邏輯亦有難以自洽的地方,如違背陰陽家拘忌者未必遭遇不祥,與韓非對陰陽學派的批評基本一致。但司馬談同時也指出陰陽學派對天象物候、陰陽寒暑的觀察有利于指導農業(yè)生產。司馬遷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陰陽學派的問題,《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余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5]2344
司馬遷這里談了三層意思:一是鄒衍著書系以迂怪閎大之說聳動國君,而其旨終歸乎仁義節(jié)儉與君臣人倫,反映出陰陽學派學術淵源與儒家思想的密切關聯(lián)?!尔}鐵論·論儒》說“鄒子以儒術干世主,不用,即以變化始終之論,卒以顯名”[7]165,也認為鄒衍之說出于儒家。按戰(zhàn)國時荀子強調“傴巫、跛擊之事”可為君王提供“序官之法”,觀天之象可以知期,察地之宜可以知息,志四時之數(shù)可以知事,識陰陽之和可以得治,即觀陰陽之變而定吉兇乃國之大事,這可以作為陰陽五行家與儒家關系的一條旁證。二是陰陽學派立說的方法是由小及大的推繹法。推繹法既是立言之術,也是鄒衍思想與儒墨分途的標志,《鹽鐵論·論鄒》中說“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尤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guī)矩而欲知方圓也。于是推大圣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7]613-614。三是鄒衍陰陽學說的具體內涵及其不見用于王公大人的原因,正在于其“始也濫”“怪迂”的特點。后世學者對陰陽學派的評論大抵不出司馬氏父子的范疇,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說:“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其所長也”[8]1734-1735。班固認為陰陽學派的淵源乃羲和之官,本職所在是觀測日月星辰天地之象,并以之指導人事,結合司馬氏父子的觀念,可以窺見兩漢時學者對陰陽學派的一般認識。謂《本生》《重己》二篇出于陰陽家,既缺乏力證,亦不合于前代文獻記載。
呂氏春秋《本生》開篇即言天子的職責就是“全天”(“全生”):
始生之者,天也;養(yǎng)成之者,人也。能養(yǎng)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謂天子。天子之動也,以全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則失所為立之矣。[2]21
這里的天子“能養(yǎng)天之所生而勿攖之”的“全天”之說,源于老、莊的“全生”思想。老子認為只有無為、好靜、無事、無欲的君主,才能不攖擾百姓,才能“以無事取天下”[9]149。徐無鬼否定魏武侯“為義偃兵”的想法時說:“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盵10]821《本生》中論述的“能養(yǎng)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與老、莊無為而治的“勿攖”思想是一致的,且“勿攖”的用法,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最早也是出自《莊子》(《亢倉子》《文子》亦各有一處,但因文獻真?zhèn)紊写嬖谳^大的爭議,故不作為參考依據)?!傲⒐僬咭匀钡乃枷胍喑鲇诘兰宜枷??!独献印罚骸皹闵t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盵9]74王弼認為“真散則百行出,殊類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為之立官長?!睋Q言之,官長之立是順應萬物的自然之性、以“道”來調和萬物的結果?!肚f子·天地》:“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盵10]411由此可見,《本生》開篇所言“全生”之說亦屬于道家,下文又說:“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壽,物者抇之,故不得壽”[2]21。按“全天”“全生”即全性(生),是指統(tǒng)治者應當盡量善待民生,重死厚生,使人盡其壽,故這段文字也屬于道家養(yǎng)生觀。文章接著論述了何為養(yǎng)生之道:物質資源是生存、生活得以保障的必需品,只要人們對物質的追求是有益于身體、生命的,就是合理的,應該得到滿足;如果物欲的享受對身體造成危害時,就應該得到節(jié)制。譬如今之富貴者,沉溺于犬馬聲色之中而不知節(jié)制,“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強,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wèi)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2]22。如此放縱欲望,耳、目、口、體皆受物所累,性命豈有不傷之理?所以“圣人之于聲色滋味也,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2]21。在圣人看來,一切物質享受都是為了更好地養(yǎng)護生命,一旦有害于生命則舍之,這就是“全生”之道。正因圣人能夠節(jié)欲而養(yǎng)生,所以他的生命便得以長久(“全其天”),而為全德之人。“全德”這一說法亦來自道家,《莊子·德充符》中的全德之人是“遺形棄知”的,既否定了形骸又否定了精神,既忘記了形體的殘缺,也丟棄了世間的是非、寵辱、愛惡等觀念,是齊萬物、同生死下的物我泯一,是執(zhí)道而虛無的體現(xiàn)??梢姡f子的“德”就是“道”,是虛無的象征?!肚f子·天地》則借子貢之口說:
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10]442
全德之人執(zhí)“道”而行,故德行無虧,形全神專;虛靜無欲,故能超脫于世間毀譽之上。《本生》又說:“不言而信,不謀而當,不慮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無不受也,無不裹也,若天地然;上為天子而不驕,下為匹夫而不惛。此之謂全德之人?!盵2]22可見,道家所謂的全德之人就是《本生》中推崇的圣人。
《老子》:“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味實口,是口爽傷也?!盵9]27《莊子·天地》曰:“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0]458與之相應的是《本生》篇的看法:“今有聲于此,耳聽之必慊已,聽之則使人聾,必弗聽。有色于此,目視之必慊已,視之則使人盲,必弗視。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則使人瘖,必弗食?!盵2]21《本生》又說古之人之所以有不肯富貴者,不是為了以輕富貴之姿求取虛名,而是看重自己的生命,為了求全生保性而已。這些論述足可見出《本生》篇養(yǎng)生觀與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養(yǎng)生觀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重己》承《本生》文末“重生”之論,開篇論述了“利我”的“重己”觀念:“倕,至巧也,人不愛倕之指,而愛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愛昆山之玉、江漢之珠,而愛己之一蒼璧小璣,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2]34。倕雖至巧,卻無益于己;己之指雖巧不及倕,卻能為己所用。昆山之玉、江漢之珠,珠玉之美者,但人們偏愛的是屬于自己的蒼璧、小璣。可見,所謂“利我”,實際指守慎無為,當行則行、當止則止,不為了追求本不屬于自己的外物而有損自己的性(生)命。欲“達乎性命之情”,必先“適欲”,即節(jié)欲。古之圣王對苑囿宮室、衣食聲色不作過分追求,不僅因為他們喜好節(jié)儉而厭惡浪費,也反映出通過節(jié)欲而養(yǎng)生的思想?!肚f子·徐無鬼》:“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盵10]812這里說了兩個意思,一是如果縱欲則性命必傷;二是如果想徹底去除欲望,也必然傷乎性命。欲望必須節(jié)制但不能根除,這也就是《重己》所說的使物欲與性命相適而不過分,可見《重己》節(jié)欲養(yǎng)生的觀念亦是道家養(yǎng)生觀的體現(xiàn)。
筆者認為《本生》《重己》的主旨乃是道家的節(jié)欲養(yǎng)生觀念。需要指出的是,在先秦時期,節(jié)欲絕不是道家學派的一家之言,儒、墨、法、陰陽皆有關于節(jié)欲觀念的論述,如荀子認為欲望乃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是(性)情之所必不免也,是雖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猶不能盡其性之所欲。但他指出,“雖欲不可盡,可以近盡也;欲雖不可去,求可節(jié)也……道者,進則近盡,退則節(jié)求”[3]507,只要知“道”,縱使欲望雖多不可得盡,“心”也能夠節(jié)制過分的欲望而止亂。墨子節(jié)葬、節(jié)用、非樂的主張,亦是節(jié)欲觀念在生活中的具體措施。陰陽學派亦不例外,《法言·問道》這樣說道:“或曰:‘莊周有取乎?’曰:‘少欲。’‘鄒衍有取乎?’曰‘自持’”[11]134?!白猿帧奔瓷衔奶岬降摹叭灰錃w,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此外,這里將鄒衍與莊周并論,說明至少在“少欲”這一點上,陰陽學派與道家學派有相通之處,這大概也是影響陳奇猷對《本身》《重己》學派歸屬判斷的原因之一。
陳奇猷認為《貴生》《情欲》二篇乃子華子學派之言?!蹲尤A子》現(xiàn)存二卷,此本自宋室南渡后始刊版于會稽,其書多采掇黃老之言,而參以術數(shù)之說。但此本為偽書,非秦以前原有子華子書。[12]1006-1007關于子華子,現(xiàn)只知其為體道之人。至于他的生卒年,錢穆推測為公元前380年至公元前320年。[13]696關于他的事跡,《莊子·讓王》中有一處記載: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于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芫鹬??”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弊尤A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兩臂。韓之輕于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于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弊尤A子可謂知輕重矣。[10]960-962
韓昭侯在位時間為公元前361年至公元前333年,“韓魏相與爭侵地”之事根據《史記·韓世家》的記載,唯在韓昭侯二年(公元前360年)有“魏取朱”一事,可推測子華子見韓昭侯是在公元前360年,可見錢穆推測子華子之生卒年基本在合理的范圍內。由此可知子華子略小于莊子,二人基本為同時代之人?!肚f子·讓王》乃莊子后學所作,從《莊子·讓王》引用子華子的言論來看,莊子后學將子華子的貴生之說融入了莊子的尊生之說中,可見兩種養(yǎng)生觀念同屬道家重生思想,“貴生”“尊生”即“重生”。
《呂氏春秋·貴生》開篇即言“貴生之術”:
圣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於生則止。在四官者不欲,利於生者則弗為。由此觀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職不得擅為,必有所制。此貴生之術也。[2]75
可以看出,這段話與《本生》《重己》二篇的旨趣相同,皆為節(jié)欲養(yǎng)生之論。值得注意的是,《貴生》一文自“子華子曰”之前的內容,與《莊子·讓王》篇中的相關部分相似度極高,如《貴生》所引子州支父不受堯之禪讓、王子搜不肯為越君、顏闔不受魯君之聘,與《莊子·讓王》的記載大抵相同。在引證這三件事之后,得出的結論部分也與《莊子·讓王》中的相應部分基本一致:
故曰:道之真以持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yǎng)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棄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為也?
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于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輕也。夫生豈特隨侯珠之重也哉![2]76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養(yǎng)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于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10]963
由此可知,《貴生》一文自“子華子曰”之前的內容及論述之主旨,皆來自《莊子·讓王》,故可視為道家養(yǎng)生觀的反映。而陳奇猷之所以斷定《貴生》為子華子學派之言,是自“夫生豈特隨侯珠之重也哉”之后,文章所引“子華子曰”及其相關論述,他指出文章所引子華子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既是全篇骨干,亦是子華子學說之要旨。[2]77筆者認為,《貴生》引子華子之語及之后的相關論述,存在兩種可能:一是繼前文論證“完身養(yǎng)生之道”后,再次強調并論述此主旨,即以子華子之語為例證來再次論述“完身養(yǎng)生之道”。從許維遹對《貴生》的分段可以看出,他是以“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為新的段落開頭,至文章結尾的“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為一段。這樣的分段方法乃是以子華子之“全生”“虧生”“死”“迫生”來再次說明“全生”之貴?!百F生”即是“重生”“尊生”,從本質上來說并沒有任何區(qū)別,故引子華子之“貴生”論來論證“完身養(yǎng)生之道”是完全合理的,這大概也是許維遹如此分段的依據。二是接“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而論,用“子華子曰”作為論據,與前文內容是平行并論的關系。但無論是哪種,筆者認為不可因為所引子華子之語與文章主旨相同,就斷定此文出自子華子學派,猶如《莊子·讓王》不出自子華子學派,但其引用的子華子之語亦同于文章主旨一樣。
又,陳奇猷認為《情欲》言節(jié)制情欲,情欲之動,必自貴生出發(fā),然后生可長而身可安,可知《情欲》乃《貴生》之余論,則亦子華子學派之言。[2]87《情欲》開篇說道:
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jié)。圣人修節(jié)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黃帝,其與桀、紂同。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2]86
陳奇猷認為,自“圣人修節(jié)以止欲”至“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可見文章并不禁欲,主張欲當有所制,亦是子華子學說之要旨(《貴生》云“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即其義)。[2]87-88梳理陳奇猷的推斷邏輯可知,既已認定《貴生》為子華子學派之說,而《情欲》中的一段話與《貴生》中的一段話旨趣相同,故可知《情欲》為《貴生》之余論,亦為子華子學派之說。是說值得進一步推敲:一是“旨趣相同”不足證成“一人之說”的結論。莊子承老子之說,孟子承孔子之學,旨趣亦多有相同之處,而其人實異。如上文所說,子華子之說今已不存,從僅有的只言片語中只能看出子華子為道家學者,持“貴生”之說,而莊子后學將“貴生”融入莊子“尊生”之中,已然呈現(xiàn)出學說合一的趨勢,且“貴生”與“重生”“尊生”實為一,從本質上來說,其法天地(道)而節(jié)欲養(yǎng)生的觀念并無區(qū)別,難以僅僅憑借《情欲》主張節(jié)制欲望而認定子華子學說之旨,即因有“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而判定《情欲》為子華子學說,亦難令人信服,故筆者認為還應通過對全文進行詳盡的分析,方可討論學派歸屬問題。從《情欲》全文來看,談論的依然是節(jié)欲養(yǎng)生、不以利(功)害生的觀念,文章曰:
古人得道者,生以壽長,聲色滋味,能久樂之,奚故?論早定也。論早定則知早嗇,知早嗇則精不竭。秋早寒則冬必暖矣,春多雨則夏必旱矣,天地不能兩,而況于人類乎?人之與天地也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故古之治身與天下者必法天地也。[2]86-87
可見《情欲》總體來說,還是在道家思想的范疇下來進行論述的,這里所說的“古之治身與天下者必法天地”,即法“道”,能法“道”者即是得道之人(道家稱之為圣人、真人、全德之人)。而俗主不能執(zhí)道而行,求欲而虧情,虧情而害生,耳、口、身、筋骨、血脈皆有失其宜,每有所動都為亡敗之舉,“大失生本”,這就是老子所說的“出生入死”[9]134,即離開生路就自尋死道。故,為治,民生怨謗,如仇讎;為身,是為大憂,“耳不樂聲,目不樂色,口不甘味,與死無擇”[2]86。又,《情欲》提到,因楚莊王將國家事務皆交于孫叔敖處理,故世人皆以孫叔敖遇楚莊王為幸,但《情欲》認為此乃楚國之幸非孫叔敖之幸,孫叔敖日夜處理政事不得休息,雖功成于外卻虧生于內,做的皆是虧生之事。可見,《情欲》主要還是論述了道家的“尊生”“重生”思想,人應當遵“道”而為,尤其身為君主,更應當無欲、無為而治,不要為了追求物欲的享受而攖擾百姓,使百姓不得安生。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本生》《重己》二篇非陰陽家之言,《貴生》《情欲》二篇也非子華子學派之論,這四篇文章的養(yǎng)生言論皆大抵在老、莊、子華子養(yǎng)生觀念的范疇內,可見其學派歸屬應主要是道家。但如此歸屬未免將問題簡單化,因戰(zhàn)國各學派之間的思想常有相通之處,如節(jié)欲思想就是儒、道、法、墨、陰陽各學派的共識,道家“全天”勿攖民的思想與儒家的“保民而王”實有共通之處,故欲言文章的學派歸屬問題,需在全面分析文章的基礎上,充分考慮思想傾向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