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課

下了一場雪，到處濕漉漉的。

老大衛(wèi)認為事不宜遲，不能再等了，鮑宇的爺爺一去世，老大衛(wèi)就認為這件事已經(jīng)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老大衛(wèi)那天在電話里對女兒也就是鮑宇的媽媽說他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外孫變成一個只會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老大衛(wèi)認為自己必須要把外孫鮑宇教成一個可以在荒野里活下去的人，“以后的世界還說不定是什么樣呢，他必須馬上學會生火做飯，必須能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敢一下子脫光衣服跳到雪地里去的小伙子，不能再等了，在他去意大利之前?！?/p>

鮑宇的爺爺，去世的也太突然了，那天老大衛(wèi)接完電話就急匆匆趕到了醫(yī)院，那家醫(yī)院在河的東面，已經(jīng)是晚上了，醫(yī)院走廊里的燈光顯得特別的慘白，現(xiàn)在想想，其實那就是一次告別，雖然在那之后鮑宇的爺爺變成了植物人又活了三年多時間，但植物人其實就是死人，只會出氣。鮑宇的爺爺和老大衛(wèi)是很好的朋友，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鮑宇的爺爺坐在靠窗子的那把椅子上，老大衛(wèi)坐在電腦桌這邊的椅子上，窗臺上的那顆南瓜可真紅。他們一邊喝茶一邊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說這個小鎮(zhèn)里最近發(fā)生的事情，說灰蒿雀又從南邊飛回來的事，討論豬肉怎么會一下子漲到四十塊錢一斤？但突然，鮑宇的爺爺，那天，去車站接一個從利物浦回來的老朋友，他在家里先做好了飯，擺好了酒，其實他在出門的時候應(yīng)該多少吃那么幾口，誰都知道鮑宇的爺爺是低血糖，動不動就頭暈，但只要是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水果糖就沒事了。但這天鮑宇的爺爺去車站接人是既沒吃東西口袋里也沒放糖，他接了朋友，和朋友一起上了出租車，還來不及說話，頭一歪，人就失去了知覺。

老大衛(wèi)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正趕上醫(yī)生們在急救室里做搶救，天已經(jīng)黑了。那個心臟起搏器在老大衛(wèi)的眼里簡直就是個打夯機，太可怕了！老大衛(wèi)看著鮑宇爺爺?shù)哪莾芍荒_，起搏器每擊打一下，鮑宇爺爺?shù)哪莾芍荒_就會猛地抽搐一下。那是兩只蒼白的不能再蒼白的腳。鮑宇的爺爺去世是在他成為植物人的三年之后，也就是前不久的事，這次，老大衛(wèi)又急匆匆趕到了醫(yī)院。讓老大衛(wèi)想不到的是鮑宇的爺爺突然醒了過來，居然認出了圍在他身邊的人，眼睛居然還會動并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時間很短，十多分鐘，然后人就不行了。從醫(yī)院出來，老大衛(wèi)滿眼都是淚，“鮑宇，鮑宇，”“鮑宇，鮑宇，”老大衛(wèi)能聽見自己在心里呼喊小鮑宇。在那一刻老大衛(wèi)覺得小鮑宇是那么的可憐。

老大衛(wèi)覺得不能再等，他急匆匆趕來了，在鮑宇去意大利之前他要把鮑宇接到老地方去教他一些事情，住幾天，抓緊鍛煉鍛煉。老大衛(wèi)喜歡把那個地方叫做“老地方”，其實那只不過是一處紅磚砌的老房子，房子的東邊是一大片林子。過了林子就是山，房子的西邊是一個湖，很大的湖，冬天的時候，不少人會到湖上鑿開冰捕魚。那老房子，還是老大衛(wèi)父親留下的，老房子特別好玩的地方是有個地下室，那個年代，人們特別喜歡在自己家里挖地下室，好像不挖就吃了虧似的，地下室的好處就在于到了冬天可以把用來過冬的東西儲存在里邊，圓白菜啊，土豆啊，胡蘿卜啊。老大衛(wèi)記得有一年地下室里放了很多南瓜，那一年冬天老大衛(wèi)吃了不少南瓜。

老大衛(wèi)的名字叫黃大衛(wèi)，但人們一直都在叫他老大衛(wèi)。

老大衛(wèi)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因為那天晚上，也就是不久之前，老大衛(wèi)和朋友喝了酒，是他喜歡的“黑龍江”牌子的白酒，好多年了，他都沒見過這個牌子的白酒了，老大衛(wèi)還以為這種白酒不生產(chǎn)了。因為這個牌子，老大衛(wèi)喝多了，結(jié)果晚上就犯了病。是心絞痛，后半夜兩點的時候他被疼醒了，疼得不停地在床上翻滾，老大衛(wèi)明白是心絞疼，他掙扎著給自己找了藥片，小藥瓶就在床頭，吃了藥，好像是好了一點，但過了一個多小時，心絞疼又來了，老大衛(wèi)又吃了一片。老大衛(wèi)做心臟支架已經(jīng)快一年了，長的實在是漂亮的小陳大夫?qū)洗笮l(wèi)說就先放一個吧，另外那根V字型血管不能放，要是同時放支架，恐怕會互相影響。老大衛(wèi)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來了，沒把心絞疼的事告訴任何人。

“許多事情鮑宇都得必須學會，既然他爸爸教不了他，那么就由我來教他吧?！崩洗笮l(wèi)在電話里對女兒說。

鮑宇十七了，鮑宇長得跟他父親一點都不像，也不像他的母親。

“他到底像誰？”老大衛(wèi)問女兒。

“我怎么知道他像誰？”女兒笑著說。

老大衛(wèi)來了，像往常一樣從外邊進來，換了鞋，大聲喊了一下鮑宇，鮑宇馬上就從他的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手機。他們都站在客廳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還好像，他們都有點激動，他們每次見面幾乎都是這樣。其實不久前他們剛剛見過面?！澳阌珠L高了?！崩洗笮l(wèi)對鮑宇說。然后他們就坐了下來，老大衛(wèi)馬上又對鮑宇說：“你不要用手指摳這地方?！滨U宇的臉上，鼻子那地方長了兩顆小疙瘩，有一顆已經(jīng)被摳破了，老大衛(wèi)不說還好，他這么一說鮑宇的手就又抬了起來。老大衛(wèi)告訴鮑宇，“鼻子，再往下，包括嘴一直到下巴，這個三角區(qū)一旦感染就會有危險，千萬不能用手去摳。”老大衛(wèi)用手輕輕打了一下小鮑宇的手，因為他的手又抬了起來。小鮑宇笑了一下，想說什么，但沒說，他站起身，對著客廳墻上的鏡子看了看自己，又摸了一下鼻子上的那個小疙瘩。這時候，鮑宇的父親，也就是老大衛(wèi)的女婿正在院子里給那幾棵樹澆最后的一次水，從窗子里可以看到他手里舉著一根粉紅色的膠皮管子，那是幾棵海棠樹，樹上的果實還在，紅紅的很好看。院子里的珠頸斑鳩經(jīng)常會來啄食這些果實，雖然它們不是多么喜歡這種果實，但冬天一旦來臨，它們別無選擇。

鮑宇轉(zhuǎn)身找出了兩個杯子，鮑宇把茶遞了過來。

老大衛(wèi)端著茶杯一動不動看著小鮑宇。

“喝吧姥爺。”鮑宇說。

“許多東西你都要學會。”老大衛(wèi)說你既然一個人去意大利。

鮑宇不知道姥爺在說什么，鮑宇還在看他的手機，幾乎是，從老大衛(wèi)一進家開始鮑宇就一直在看手機，鮑宇不知道老大衛(wèi)說的許多東西里邊都包括了哪些東西。

“什么許多東西？”鮑宇說。

“許多東西連你爸都不會了，所以他更不可能教你，但我能教給你，必須教給你?！崩洗笮l(wèi)又說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缺少這種……老大衛(wèi)不知道是應(yīng)該說“教育”這兩個字還是應(yīng)該說“鍛煉”這兩個字，但老大衛(wèi)很快就明白是應(yīng)該用“傳授”這兩個字。

“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太缺少這種傳授。”老大衛(wèi)說。

鮑宇還在看他的手機，突然小聲叫了一下，“看這雙鞋子。”

鮑宇把身子湊過來，老大衛(wèi)把身子偏過去，“什么鞋子四千多？”

鮑宇的手指在手機上動動動，又讓老大衛(wèi)看另一雙鞋，老大衛(wèi)更吃驚了，這雙鞋子的價格居然是一萬三千四百。

“還有這么貴的鞋子？”

“我沒錢買。”鮑宇說，“我剛換了手機?！?/p>

“為什么要買這么貴的鞋子？”老大衛(wèi)看著鮑宇。

“我會慢慢攢錢?！滨U宇說。

“寶貝，你什么意思？”老大衛(wèi)說。

“我會慢慢攢?！滨U宇又說。

在那一瞬間，老大衛(wèi)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鮑宇了？是不是該給鮑宇一筆錢讓他去買那雙鞋子？老大衛(wèi)看著鮑宇，鮑宇雖然沒看老大衛(wèi)，但他知道老大衛(wèi)正在看著自己。

“我會慢慢攢?！滨U宇又說。

鮑宇的素描畫的真好，他經(jīng)常把自己的畫兒發(fā)給老大衛(wèi)看。

吃飯的時候，外邊天已經(jīng)黑了，對面樓的燈光很亮。老大衛(wèi)的女兒也就是鮑宇的媽媽用烤鍋烤了幾個土豆，她只不過是想試試那個看上去又厚又重的烤鍋，那個鍋是樓上的鄰居登門向她推銷的，樓上的鄰居從去年就下崗了，可她的兒子還在讀大學，生活可真夠困難的，為此，鮑宇的媽媽向她買了一口烤鍋，這口鍋可真夠重的，但烤出來的土豆真的很好吃。吃著土豆，鮑宇的爸爸也就是老大衛(wèi)的女婿突然笑了起來，說：“老爸就要開始他的訓練課了。”這話是對鮑宇的媽媽說的。鮑宇的媽媽和爸爸同時笑了起來。也許是他們都覺得自己不該這么說也不該這么笑，他們忙給老大衛(wèi)夾菜。

老大衛(wèi)“呃”了一聲，又“呃”一聲，“夠了夠了?！?/p>

鮑宇站了起來，也給老大衛(wèi)的碗里夾了一筷子菜。

老大衛(wèi)又笑著說：“夠了夠了，這次真夠了?！?/p>

鮑宇說他已經(jīng)吃飽了，其實吃飯的時候他一直沒停了看手機。這時他拿著手機離開了飯桌。

“鮑宇——你吃的也太少了。”老大衛(wèi)回過頭對鮑宇說。

“就這樣，一直這樣，別管他?！崩洗笮l(wèi)的女兒鮑宇的媽媽說。

“吃飯的時候不能看手機?！崩洗笮l(wèi)對女兒說。

“那邊，生活用品都有嗎？”老大衛(wèi)的女兒說。

女兒這么一說老大衛(wèi)想起了去年夏天放在那地方的糧食，好像是有一袋大米還有面粉還有掛面，還有半桶食用油什么的，好像還有兩顆南瓜，還有方便面。

“也許，早就生蟲子了。”老大衛(wèi)說。

“我估計那些東西也不行了。”老大衛(wèi)的女兒說。

“我想還要再給鮑宇帶幾袋奶粉，”老大衛(wèi)說：“要在以前，一定還要帶上獵槍，雙筒的，彈藥，靴子和厚襪子，現(xiàn)在不行了，誰的手里都沒有獵槍了。”老大衛(wèi)停停又說：“要下雪了，天氣預(yù)告有雪?！崩洗笮l(wèi)朝窗外看了看，因為是晚上，根本就看不到外邊的天色?！肮烙嬘醒??！崩洗笮l(wèi)又說。聽見鮑宇穿過了廚房，開冰箱的聲音，鮑宇從廚房出來，回他的房間。手里一瓶牛奶和一個漢堡。

“離上凍還有一段時間?！崩洗笮l(wèi)說：“湖上了凍就可以鑿開冰抓魚了，多吃鮮魚對身體有好處，這幾天的魚很肥。”

“你給你外孫好好兒抓幾條魚吃吃?！崩洗笮l(wèi)的女兒說。

“會的。”老大衛(wèi)說，用手捂了一下胸口。

“有事嗎？”鮑宇的媽媽問老大衛(wèi)。

“沒事。”老大衛(wèi)說也許自己吃的太多了。

天真是要下雪了，老大衛(wèi)和鮑宇到了老地方，他們開車用了兩個小時。車把城市甩到了后邊，又把他們帶到了黑色的林子旁邊，那林子是一個狹長的帶狀，在冬季的時候看上去是黑色的，而湖水在這個季節(jié)看上去也在由藍慢慢轉(zhuǎn)黑。秋天的時候，會有許多人來到這里收林子里的那種又小又硬的山核桃，然后再把它們賣給喜歡這種山核桃的人。

“這地方能聽到流水聲。”一下車，老大衛(wèi)就大聲對鮑宇說。

鮑宇說：“那邊不是個湖嗎？又不是河？怎么會有流水聲？”

老大衛(wèi)說：“你說的對，應(yīng)該不是流水聲，應(yīng)該是水聲，湖里的水聲?！闭f話的時候，鮑宇已經(jīng)跳下車進到了院子里，他把用鐵條焊的院門用力“嘩啦嘩啦”推開，老大衛(wèi)把車開進了院子里。鮑宇此刻已經(jīng)進了屋，屋里還很干凈，就像是剛剛有人住過一樣。屋子里很冷，但實際上真正的冬天還沒有來。

鮑宇說：“怎么沒有暖氣？冷死了?！?/p>

老大衛(wèi)說：“有爐子，爐子可比暖氣好多了，你要學會生爐子?！?/p>

“床單不臟，枕巾也不臟，真好。”鮑宇說。

“上個星期我來過。”老大衛(wèi)說：“來給后邊窗子安玻璃?！崩洗笮l(wèi)又說：“后面的玻璃不知道怎么壞了，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老鴰，可能是那只老鴰撞壞了玻璃?！?/p>

老大衛(wèi)從門后拎出把斧子，“你明天就用這把斧子劈柴。”老大衛(wèi)放下斧子，又坐下來。他想給鮑宇講講釣魚的事，十多歲開始，老大衛(wèi)就在旁邊的湖里釣魚，那時候魚很多。鮑宇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地方以前是農(nóng)科所，也已經(jīng)知道了老大衛(wèi)的父親，自己的外曾祖父是農(nóng)科所的技術(shù)員，但鮑宇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的興趣在手機上。一進屋他就又開始看手機。

“你現(xiàn)在是一刻也離不開手機了?！?/p>

老大衛(wèi)這么一說，鮑宇就馬上把手機放到了一邊，但過不了一會兒手機又在他的手里了。“我在看照片?！滨U宇說。來的時候，他們路過那個湖，老大衛(wèi)帶著鮑宇先看了看湖，老大衛(wèi)對小鮑宇說就在那座橋下自己釣到過一條兩尺多長的大魚。說話的時候他們站在橋上，這是一座很老的木橋，橋欄曾經(jīng)刷過綠顏色的油漆，只不過現(xiàn)在都掉光了。鮑宇扒在橋欄上看看橋下的水，水是一絲不動，水底鋪滿了金黃的樹葉。“這地方根本就看不到魚。”鮑宇又用手機往下邊看，“但是景色可真夠美的?！滨U宇拍了照片，并馬上把它們發(fā)到朋友圈里去。鮑宇在朋友圈的照片上標注了一句話：景色可真夠嘿的。

“明天早上起來你先劈柴生爐子?！崩洗笮l(wèi)說這是鮑宇的第一課。

“可真夠冷的?！滨U宇說我會劈的。

“晚上可能要下雪了，下過雪天氣才會冷?！崩洗笮l(wèi)說。

鮑宇的頭發(fā)立著，嘴唇有點發(fā)紫。

“夠冷的?！滨U宇又說，打了個哆嗦。

“晚上你和我躺一起就不冷了?！崩洗笮l(wèi)說。

“不。”鮑宇說。

“為什么？小時候我老摟著你睡？”老大衛(wèi)說。

“我大了?！滨U宇說。

“那就兩個被子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崩洗笮l(wèi)說。

“那條魚足夠兩尺長。”老大衛(wèi)又想起釣魚的事了，“也許不夠兩尺，但我覺得夠了?！崩洗笮l(wèi)用手一下一下量了一下胳膊，“有我的胳膊這么長，這么大的魚，不算小了。”

鮑宇把胳膊伸直了，“其實這么大的魚也不能算太大?！?/p>

這時候天上有飛機轟鳴的聲音，有飛機飛過去了。老大衛(wèi)忽然想起了別的什么，說：“以前還有送信的，天天往這邊跑，現(xiàn)在估計沒人了。這個地方現(xiàn)在太安靜了?！崩洗笮l(wèi)說話的時候鮑宇又開始看手機，“睡覺吧，明天你早起劈柴生爐子?！崩洗笮l(wèi)說：“煤就在廚房，煤這種東西就是好東西，有了木柴和煤就不怕冷了?！彼€想說什么，但他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么了。

老大衛(wèi)出去了，他想出去看一下。

“下雪了，好大的雪?！崩洗笮l(wèi)在外邊大聲說。

從外邊進來，跺跺腳，老大衛(wèi)又拍拍自己身上的雪，他覺得自己還想跟鮑宇說些什么。老大衛(wèi)對鮑宇說：“你不要再看手機好不好。”老大衛(wèi)忽然又說起這地方當年種南瓜的事來。說外邊這一大片地原先種的都是南瓜，南瓜太多了，都把人吃怕了。

“最大的南瓜這么大?！崩洗笮l(wèi)看著鮑宇。

“南瓜可以做南瓜蛋糕?！滨U比頭也不抬。

“主要還是雞蛋。”老大衛(wèi)說。

“好家伙，看這雙鞋。”鮑宇看著他的手機。

“你怎么總是看鞋？”老大衛(wèi)說外邊雪下大了，明天也許會打不開門了，到時候要從窗子里跳出去，“脫光，跳出去?！?/p>

“脫光跳出去？”鮑宇抬起臉，“太夸張了吧？跳到哪里去？”

“跳到雪里去?！崩洗笮l(wèi)說：“我們小時候都這樣，一下雪就這樣，我父親會讓我們把衣服脫掉，會像趕鴨子一樣把我們從屋里趕出去。你明天也要這樣，洗個雪澡，一冬天就不會感冒了，你必須來這么幾回你才會變成一個男子漢，你必須脫光衣服讓自己直接跳到雪里去?！?/p>

“我會的?！滨U宇說：“不過也許我受不了?！?/p>

“我其實早就該教你這些了，現(xiàn)在也許都有點兒晚了。”老大衛(wèi)說。

“我跟你說，姥爺，我跟朋友來過這里你信不信？”鮑宇突然說。

“我才不信呢。”老大衛(wèi)看著鮑宇，想聽他往下說。

“夏天的時候，我和女朋友?！滨U宇不看手機了。

“你才多大啊，還女朋友。”老大衛(wèi)笑了起來。

“不信你看看那個床墊子下有什么?！滨U宇指了指床墊。

老大衛(wèi)看著床墊，這不費什么事，一伸手，老大衛(wèi)把床墊翻了起來，老大衛(wèi)“呃”了一聲，床墊下邊有兩片樹葉。

“怎么回事？”老大衛(wèi)說：“到底怎么回事？”

“是她放的?！滨U宇說。

“你說說，是怎么回事？”老大衛(wèi)有點興奮了。

“我們來游泳，過來看了一下，就這么回事。”鮑宇說：“沒了。這地方我很喜歡，我都可以長期住在這里?！?/p>

老大衛(wèi)看著鮑宇，笑了起來。

“那是夏天，現(xiàn)在是冬天，外邊下雪了，你要洗個雪澡，脫光衣服洗個雪澡。”老大衛(wèi)很高興鮑宇把這種事都告訴自己?！跋裎倚r候那樣脫光衣服一下子跳到雪里。”老大衛(wèi)嘴里說著這話，心里其實想著別的，想著鮑宇帶女朋友過來的事，想著鮑宇的女朋友，長什么樣？怎么回事？都發(fā)生了什么？

“我該鋪被子了。”鮑宇說咱們鉆進被子里說話。

“什么說話，你就看你的手機吧。”老大衛(wèi)說。

鮑宇三下兩下把被子鋪好了，一張被子是被頭朝墻被腳朝外，一張被子橫著鋪在另一張被子的腳下?！斑@樣可以了吧？”鮑宇說：“我橫著睡在你腳下你的腳就不冷了，腳不冷你身上就都不冷了，你老了?！?/p>

“鮑宇。”老大衛(wèi)說。

“姥爺?！滨U宇說。

屋子里確實很冷，他們站在那里互相看著，外邊是雪的聲音，下雪是有聲音的，“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是這個聲音，只要靜下來，這聲音就像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躺下后，老大衛(wèi)突然又叫了一聲，“鮑宇。”

手機把鮑宇的臉照的很亮，鮑宇的臉很好看，少年的好。

“鮑宇，你告訴姥爺你和你女朋友的事?！崩洗笮l(wèi)說。

“我和她什么事都沒有，主要是我不想?！滨U宇說。

“鮑宇?！崩洗笮l(wèi)又叫了一聲，但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了。

“你老了，這樣你的腳就不會冷了，腳一不冷，身上就都不會冷了?！滨U宇用手觸摸了一下老大衛(wèi)的腳，說：“我聽見下雪的聲音了?！?/p>

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外邊是雪的聲音，下雪是有聲音的，“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是這個聲音，只要靜下來，這聲音就像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這是誰也說不清的事情。

“睡吧，好好睡一覺。”老大衛(wèi)輕聲說。

“老大衛(wèi)，你也睡。”鮑宇說。鮑宇喜歡這么叫姥爺。

“鮑宇，鮑宇?！备袅艘粫海洗笮l(wèi)又小聲說。

“睡吧，老大衛(wèi)?！滨U宇又說。

“睡吧，好好兒睡一覺?！崩洗笮l(wèi)說。

鮑宇那邊沒聲音了。

鮑宇的父親和母親還有鮑宇哥哥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雪下的實在是太大了，高速公路都封了，沒辦法鮑宇的父親只好從另外一條路往這趕。他們從來都沒這么急，就像這場雪，多少年了，從來都沒下過這么大的雪。鮑宇把電話打過來，電話里，鮑宇像是被嚇壞了。鮑宇早早就起來了，起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輕手輕腳把柴給劈了，鮑宇怕把老大衛(wèi)驚醒，所以他去了另一個屋子。鮑宇在另一間屋把柴劈了，然后生著了爐子，生爐子用學嗎？鮑宇一邊生爐子一邊還在心里說。但還真讓鮑宇碰上了，那個爐子就是點不著，那黑色的煤塊兒怎么也點不著，鮑宇用打火機引著了幾張舊報紙，但爐子就是點不著。鮑宇從來都沒有生過爐子，鮑宇把煤塊兒先放在了爐子里然后才放的木柴，也就是說，煤塊兒在下邊，引火的木柴在上邊。

鮑宇沒了辦法，他又輕手輕腳回到臥室，他不想驚動老大衛(wèi)，他想讓老大衛(wèi)多睡一會，既然他睡得是那么香，睡的一動不動。鮑宇又輕手輕腳鉆到被窩里去，又去看他的手機，又去看他的鞋子，鮑宇是太喜歡鞋子了，為什么喜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鮑宇現(xiàn)在腳上穿的那雙鞋子居然會變色，在屋子里是白的，但只要一走出屋子，只要一走到太陽下邊，鞋子就變色了。鮑宇繼續(xù)看他的鞋子，繼續(xù)玩兒他的手機。看著看著，鮑宇又困了，又快睡著了。但是，是什么，好像是什么猛地推了一把鮑宇，一下子又把鮑宇推醒了。鮑宇畢竟不小了，他覺出不對頭了，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但一切都晚了。老大衛(wèi)在床上靜靜地躺著，他那樣子真像是睡著了，但要是仔細看能看到老大衛(wèi)的下嘴唇有那么一點往下耷拉，就一點點……

院子里終于有了動靜，鮑宇的父母親和鮑宇的哥哥出現(xiàn)了，還有別的什么人。紛紛的雪中，人影漸次清晰過來。紛紛的雪下個不停，好像是，鮑宇一直在睡夢中，一直就那么呆坐著。只有當鮑宇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他的哥哥出現(xiàn)在了屋子里，鮑宇才清醒過來，才明白過來。

鮑宇本來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此刻他卻突然跳起來開始脫衣服，上衣，脫了。褲子，脫了。內(nèi)衣，脫了。身上只剩下一條小褲衩了。鮑宇光著腳，赤裸著全身，朝屋外跑去，屋外是紛紛的雪，這時天上、地上都是雪，是沒膝的雪。

鮑宇喊著：“老大衛(wèi)，老大衛(wèi)……”

鮑宇朝屋外跑去，鮑宇跳到了雪里，整個人跳到了雪里，鮑宇又跑回來，渾身沾滿了雪。

鮑宇再次喊著：“老大衛(wèi)，老大衛(wèi)……”

鮑宇的臉上都是淚，再次朝屋外沖出去。

天上是紛紛的雪，紛紛的雪，紛紛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