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充滿人性溫情的短篇小說,但《徙》作為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中的“異類”,突破了作者對人性美好的建構(gòu),旨在揭示兩代知識分子追求理想失敗后的悲劇命運?!夺恪凡粌H蘊含著莊子中國道家思想中對自由的追求,而且充滿了法國薩特哲學內(nèi)蘊的現(xiàn)代自由精神。作者將對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復(fù)雜感喟寄寓在東方與西方對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的哲學議題中,生動地映射了人物對理想的自由追求經(jīng)歷了莊子的“鯤鵬”到薩特的“地獄”過程,充斥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雙重審視。本文試圖立足中西合璧的視域,從中國傳統(tǒng)自由觀的視景中,進一步分析薩特“他人即是地獄”的西方現(xiàn)代自由觀,探究人物囿于自由枷鎖中的悲劇命途。
關(guān)鍵詞: 《徙》 自由 傳統(tǒng) 現(xiàn)代
《徙》不同于汪曾祺同時期的《受戒》《大淖記事》這種對人性美好的書寫,而是立足社會環(huán)境的復(fù)雜,捕捉人性的陰暗,洞察兩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小說主要圍繞高北溟和他的女兒高雪兩個人物展開,講述了他們想要自由、追求理想而不得的悲劇宿命,同時,塑造了他們恪守清高人格的知識分子形象。高北溟曾拜于名師談甓漁門下,通過恩師的悉心教導(dǎo)和自己的不懈努力,十六歲便高中秀才,然而時運不濟,第二年便遇上科舉???。仕途中斷后,他無奈之下只能去讀師范,先后進入小學、初中任教,但最終又回到小學,寂寥此生,未能一展宏圖。高北溟的女兒高雪也和父親一樣,雖志在四方,卻始終沒有實現(xiàn)去外地念大學的夙愿,抱著未竟的理想含恨而終。
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高北溟還是高雪,他們的命途都充滿了悲劇的宿命感。一方面,他們都在追求自由的路途中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羈絆,被改革的教育制度、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囚入現(xiàn)實的牢籠,被迫中斷對自由和理想的追求;另一方面,當他們的自由追求受到暫時的限制后,他們也曾試圖另辟蹊徑,但又不斷地在周圍人的注視和言語中被剝奪自由,最后喪失了追求自由的勇氣,墜入人生的黑暗深淵。這既流露了作者對莊子哲學的敏銳觀感,又吸納了薩特思想的自由內(nèi)核,展現(xiàn)了作者對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熱切關(guān)注,充斥著東方與西方對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的哲學意蘊,富含著汪曾祺對人物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雙重自由審視。
一、莊子的“鯤鵬”:中國傳統(tǒng)自由觀的投射
汪曾祺深受道家精神影響,作品中也閃爍著道家思想的神韻。他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劉文典先生講了一年莊子”a,使他較為系統(tǒng)地吸收了莊子乃至道家的思想內(nèi)容,促進了他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絕對自由等價值觀的思考。此外,汪曾祺還較早地意識到要將現(xiàn)代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文化結(jié)合起來,尤其當評論家說他的作品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時,他坦言:“可能有一點”。因為在昆明教中學時,他便對莊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一度迷戀莊子的文章,案頭常置一部《莊子集解》”b。由此可見,莊子的思想較大地影響了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力透他的作品,這在《徙》這篇小說中可見一斑。
在《徙》中,汪曾祺從一開始便將人物對理想的自由追求寄寓在開篇的題記中,汪曾祺直接引用莊子的《逍遙游》,借《逍遙游》中的絕對自由觀念奠定了文本書寫人物追求自由的主旨基調(diào)。隨后,汪曾祺在主人公高鵬、字北溟的名字設(shè)定中進一步暗示了人物以鯤鵬自比,想要自由馳騁、鵬程萬里的宏愿,尤其當高北溟經(jīng)歷了科舉??肌⒍鲙熾x世、屈才教小學五六年級后,他更加堅定了對更高理想的自由追求,在新年時寫下“辛夸高嶺桂,未徙北溟鵬”c的春聯(lián),以此來抒發(fā)“遠徙”后施展才華的愿望。盡管后來他在世交沈石君的提攜下進入初中教書,但好景不長,高北溟很快又因為省長易人、縣城改弦更張而再次被調(diào)回小學,從而陷入理想破滅的境地。與高北溟的結(jié)局相似,他的長女高雪也曾懷抱著志存高遠的自由追求,想去理想的大學念書,但因為兩次高考失敗,第三次則在遇到“七七”事變后理想破滅,被迫留在縣城中,萬般無奈之下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最終身患疾病,“百藥罔效”,在“憂郁癥”d中與世長辭,早早地失去了年輕的生命。高北溟和高雪的人生際遇在一次次的自由追求中起伏跌宕,他們不愿安于現(xiàn)狀,試圖為了自由與理想同現(xiàn)實抗爭,但都中道而亡,這既直接揭示了知識分子自由追求理想的悲劇,又暗含著莊子的中國傳統(tǒng)自由觀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失落與破滅。
二、薩特的“地獄”:法國現(xiàn)代自由觀的流溢
《徙》發(fā)表于1981年,當時正值中國的存在主義熱潮,包括薩特在內(nèi)的很多存在主義作家的作品被譯介、出版。但其實早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汪曾祺便已讀到薩特的文章。汪曾祺在1988年的《晚翠文談》中回憶:“在西南聯(lián)大時,我接受了各種各樣的思想影響,讀的書很亂,讀了不少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那時薩特的書已經(jīng)介紹進來了,我也讀了一兩本關(guān)于存在主義的書。雖然似懂非懂,但是思想上是受了影響的。”e后來他又在《蒲橋集》中強調(diào):“我讀的是中國文學系,但是大部分時間是看翻譯小說。當時在聯(lián)大比較時髦的是A紀德,后來是薩特。”f由此可見,汪曾祺較早地接觸到了薩特的作品及其思想,這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成為他作品中存在主義思想的重要來源。
而“他人即是地獄”的觀點是薩特在其代表作《禁閉》中針對存在主義哲學基本命題作出的文學性表達?!八思词堑鬲z”g所表達的哲學旨歸,正是作為意識主體的個人,與同樣作為意識主體的任何其他個人的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必然是敵對的。薩特認為,自為存在的我因為他人的目光“注視”而變得僵化,他人目光的“注視”迫使我按照他人的判定來修正自己,繼而我的自由喪失,我便成為別人意識的客體。這種在“注視”之中剝奪他人自由的觀點在汪曾祺《徙》的創(chuàng)作中亦有跡可循,《徙》的創(chuàng)作在字里行間不時地閃爍著薩特存在主義的思想。
在講述高北溟和高雪的悲劇時,汪曾祺將筆觸投注到次要人物的行徑上。汪曾祺在小說中共有八次寫到旁人對兩個主人公的眼神注視與言語誹謗,這在一部短篇小說中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分量,充滿了題旨的隱喻和價值。正是這些注視和言語成為父女兩人高遠志向追求道路上的重重阻礙,投射了存在主義代表人物薩特的哲學思想,印證了他提出的“他人即是地獄”的自由觀,使得小說充滿了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燭輝,與莊子《逍遙游》中的絕對自由觀構(gòu)成了東方與西方的呼應(yīng)、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照。
《徙》重點描寫了旁觀者的頻頻注視,洞察了高北溟和高雪追求理想的自由不斷被剝奪,直至生命消亡這一悲劇的動因。在小說中,高北溟初到小學教書時,同事們剛開始對他很敬重,漸漸在背后對他議論紛紛,這種他人的指指點點成為高北溟自由被剝奪的開端,亦打開了“他人即是地獄”的黑暗閘門。后來,高北溟不參加諂媚的同事聚會,講課時對學生一視同仁,同事們指摘他“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不近人情”h,而當高北溟參加沈石君的校務(wù)會談時,其他教員們則又以“高北溟請客——破天荒”i的歇后語對他冷嘲熱諷。無論高北溟如何作為,他始終在同事們充滿惡意的目光下被緊緊地注視著,閑言碎語始終尾隨著他,桎梏著他教書育人的自由和追求理想的自由。與此類似,當高雪念大學的理想破滅后,縣城中“多少雙眼睛都看著她”,“她老不結(jié)婚,大家就都覺得奇怪”,隨后“城里漸漸有了一些流言”,“輕嘴薄舌的人很多”j。就這樣,高雪亦在世俗無情的注視下被眾人詬病,甚至遭受無端的猜忌誹謗,被打上不堪的烙印。高北溟和高雪在故事中從始至終都陷入旁觀者的“注視”下,從而喪失了自己的自由,淪落為他人的客體。但在被“注視”的過程中,他們始終未能重塑自己作為自為存在的主體性。
對于他人的“注視”,盡管他們試圖保持清高自守的姿態(tài),采取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想要以此來捍衛(wèi)自己作為主體的自由,但他們的主體自由卻在他人一次次“注視”的累積中被無情地消解。他們開始在意別人的注視,一向清高孤傲的高北溟開始因為別人說“老子不是那不花錢的學校畢業(yè)的,我不受這份窩囊氣”而多心地聯(lián)想到自己,氣得“不停地劇烈地搖著腦袋”k。當高北溟上課時被現(xiàn)任教育局局長的兒子挑釁侮辱,他的腦袋再一次氣得搖動起來。面對他人惡意的“注視”,高北溟爆發(fā)了對流言蜚語和教育特權(quán)的不滿,但這并未改變他客體的地位,反而助長了他人“注視”的氣焰,加劇了自身屈從于他人的無主性,在“注視”的敵對關(guān)系中落單敗北。高雪原本在謠言四起的時候不為所動,她在學校收到情書時,“她一個也看不上”,并且“覺得他們討厭”,汪厚基托人說了好幾次媒,高雪都是“搖搖頭”l。但當親姐姐高冰以“老姑娘”“心高命薄”m等一系列字眼規(guī)勸她時,高雪對婚姻的自由追求產(chǎn)生了動搖,最終不堪他人“注視”與言語的重負,成為喪失自由的客體,同意嫁給汪厚基。
無論是高北溟還是高雪,小說一方面將人物擱置在陰暗的時代中,揭示了社會環(huán)境對個體命運的摧殘壓迫。另一方面,小說將他們知識分子清高的人格裸露于旁觀者刻薄尖利的注視下,通過視線的跟蹤和污穢的流言,在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的歷史背景下,進一步圈造起薩特自由觀中“地獄”般的封閉圍墻,以此來泯滅人物的理想,剝奪他們的自由,使他們在莊子鯤鵬展翅的傳統(tǒng)自由觀的突圍嘗試中落敗,最終陷入薩特“他人即是地獄”的現(xiàn)代自由困境中。這既流露出汪曾祺對人物命運所持有的人文主義關(guān)懷,也揭示了知識分子在眾口鑠金下難以擺脫的積毀銷骨的生存厄運。
三、結(jié)語
縱觀汪曾祺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徙》這篇小說不僅流露了莊子道家思想中對自由的執(zhí)著與熱望,展現(xiàn)了兩代人追求理想失敗后的無告和悲哀。而且在此過程中,汪曾祺還用大量筆墨描寫旁觀者對高北溟和高雪自由追求的干涉,試圖在中國傳統(tǒng)自由觀的視景中,立足薩特“他人即是地獄”的自由觀,為文本注入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內(nèi)蘊,將對知識分子生存境遇的復(fù)雜感喟宣泄在東方與西方對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融的哲學議題中,隱而不彰地演繹人物對理想的自由追求經(jīng)歷了莊子的“鯤鵬”到薩特的“地域”的現(xiàn)代審視。
ab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357頁,第290—291頁。
cdhijklm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頁,第501頁,第487頁,第492頁,第500頁,第487頁,第500頁,第501頁。
e 汪曾祺: 《美學感情的需要與社會效果》,《晚翠文談》,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頁。
f 汪曾祺: 《自報家門》,《蒲橋集》,群眾出版社1989年版,第361頁。
g 〔法〕薩特:《存在與虛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35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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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3] 汪曾祺.美學感情的需要與社會效果.晚翠文談[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
[4]汪曾祺.自報家門.蒲橋集[M].北京:群眾出版社,1989.
[5] 薩特.存在與虛無[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作 者: 劉璇,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