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梅
自從簽了“限時售房”合同之后,一種擔(dān)憂和疼痛就猶如萬千螞蟻在心頭啃噬,我開始夜不能寐。
房子是家安身立命的地方。決定賣掉它的時候,心中那道安全防線就兀自先垮了。即使是因買房而賣房,心中仍然滿是傷感和無奈。這種別無選擇的割舍,時時讓我痛到骨髓深處。機遇有時候?qū)τ诟F人來說就是曇花一現(xiàn),要想抓住它,就必須付出更昂貴的代價。
這套房始購于2004年冬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初到這個小城,我們一直是靠租房過日子。一個小單間,中間一堵未上頂?shù)膲Π盐覀兒头繓|兩家人隔開來,墻這邊住著我們一家三口,墻那邊住著房東一家。初來乍到,雖是陋室,覺著能住就行?!袄鲜蟠差^跑,蚊蟲漫天吟。夜里磨牙聲,常驚夢中人。只能小心語,輕側(cè)身。有鼾聲之亂耳,無隱私可遁形”。這首仿陋室銘的打油詩就是對最初那段租房生活最真實的寫照。曾經(jīng)向往許久的城市生活就這樣在最低處落腳,以最簡陋的方式繼續(xù)。一臺蜂窩煤爐子每天在公共走廊的廚房里拎進拎出,緊巴巴的日子跟煎咸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熬。半年之后,我們又搬進一套與人合租的兩居室,住房條件稍微比之前好了些,但是還是有很多不便之處。于是再搬。買房之前,我們的日子就在不斷地搬家中反復(fù),有時候夜半醒來,都會油然而生一種居無定所的恐慌。終于有一天,在兒子填寫“學(xué)生信息調(diào)查表”可憐巴巴的眼神里,我讀懂了孩子因為沒有房子的自卑。才十歲的兒子一直特別乖巧懂事,知道自己從農(nóng)村出來的,從來不在同學(xué)面前爭強好勝,更懂得如何把自己的自卑悄悄隱藏。直到出現(xiàn)這樣一張調(diào)查表要填寫家庭住址、父母職業(yè)等基礎(chǔ)信息時,才猶疑地問我:媽媽,我可以不在這表上寫“租房”嗎?孩子說完深深地埋下頭,仿佛錯的是他而不是無能的父母。我的淚水沒經(jīng)許可就嘩然而出,兒子驚慌失措地舉起他的小手忙不迭在我臉上亂擦,顫顫地說:媽媽,我就填“租房”,我不怕同學(xué)們笑話我,你不哭了!是我太不懂事了……我摟著驚慌失措的兒子任淚水一塌糊涂地洶涌??捱^之后,買房就成了我最大的渴望和心病,然囊中羞澀又一度將我買房的愿望吞噬。
“借錢能成事,攢錢辦不了事”。還記得幾個哥哥姐姐成家立業(yè)或出嫁時我經(jīng)常聽母親跟父親這樣商量,于是再拮據(jù)的日子總是可以被母親東拼西湊地過得一天天完整起來。困難時期,親人或朋友的資助成為度過難關(guān)唯一的希望。我回了一趟娘家,母親二話不說就把養(yǎng)老的錢拿出了一些給我,兄弟姐妹們更是義不容辭地幫我湊足了各自的份子。老公在七大姑八大姨這里,同樣也湊足了一些,剩下的房款缺口姑姐姑妹就全部承擔(dān)下來。其實剛剛買過房的姑姐手上根本就沒有多余的錢,她是用自己的住房公積金貸款借給了我們一萬元。這是多年后我們才從婆婆口中得知。懷揣著這些東拼西湊的房款,我突然想起了狄金森的那句:假如我要感謝你,我的眼淚就會涌出來,使我說不出話。
2004年冬天,我們終于在果園二路順利買下了現(xiàn)在要出售的這套房子。新房因為無錢裝修,只是簡單鋪了一層地板磚,墻壁見了白就算是可以入住了,姑姐姑妹合伙出錢給我們置辦了沙發(fā)、餐桌。為了買最便宜的床我們幾乎跑遍了荊門所有的小型家俱廠,最后在火車橋附近的一家小家俱店里,用180元買了兩張最簡易的木板床后,口袋里連請車夫的錢都不夠了。幸好老板看我們實誠,愿意把他的一輛舊板車借給我們使用,于是丈夫拉著板車,我和兒子在后面推著,竟然也萌生出了如獲至寶的喜悅,我們在拮據(jù)的生活里過著簡單的快樂。“喜鵲宿南枝,遷此乃時宜。新客盈門繞,居所樂可及”。搬家那天,10歲的兒子興奮得從一樓至六樓跑了好幾個來回,他用小大人的口氣指揮侄兒在樓下按程控門鈴,他在六樓麻利地用電話開鎖,用小主人的姿態(tài),給客人端茶遞水,幫我拾掇一些小物件,小臉蛋上一直閃爍著奇特的笑容,滿是欣喜和自豪。2005年陰歷3月18日,我們正式搬進了這間愛心小屋,從此,她就開始為我們在這個城市中遮風(fēng)擋雨,成了我們在這個小城生活扎根的土壤和保障。
小時候,在我記憶里一直稱之為“家”的地方,是從爺爺父親手中傳承下來的那座八大間簸箕口的老土屋。老土屋四周樹木林立,在蒼松翠竹的遮蔽下,老屋常年不見充足的陽光,屋頂布瓦倉黑,瓦楞間總有一些貧血的樹木和草長出來,他們在屋頂努力生長的樣子,奶奶常說像極了面黃肌瘦的我們。老屋里那口天井,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記憶,最怕下雨天,大雨滂沱而下的時候,天井池那細小的涵洞總是無法緩解湍急的水流,雨水很快就從天井池漫起來在屋里四處橫行,母親急忙跑到廚房扒來灶灰攔住雨水,實在情急的時候父親就會用千擔(dān)在大門墩旁邊擢出兩個流水的洞來,雨水便順著新擢出的洞流到屋外,大雨帶來的危機和恐懼也隨之一次次消除。老屋門前稻場邊上有一口池塘,被我叫做“愚公堰”,是父親用鋤頭和鐵鍬一丁一點挖出來的,供我們一家八口人洗衣做飯方便之用,一文不識的父親沒聽過愚公移山的傳說,但是他像愚公一樣默默地把一塊平地硬生生挖成了池塘,放養(yǎng)了一些魚,還種了荷。自從有了這座池塘,在小風(fēng)微撫、荷花飄香的季節(jié),我們仿佛也擁有了一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溫暖……
每次想起老屋,奶奶顫巍巍走進走出的嘆息聲就會撲面而來,還有父親常年因十二指潰瘍疼得嗷嗷叫的悲泣,母親總是像陀螺般在這個屋里忙進忙出。所有跟老屋有關(guān)的記憶在腦海里像幻燈片一樣轉(zhuǎn)換不停。老土屋見證了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的出生、成長、乃至成家立業(yè)。他比爺爺年長,也比爺爺活得更長久。老屋歷經(jīng)風(fēng)雨百年,滿目瘡痍的她在1988年夏天的一場暴雨中,終于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歷程。那天夜里雨下得讓我們不敢入睡,一家人緊挨著一起坐在屋子一個較為安全的角落里,看雨水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墻角的陳泥一塊一塊地剝落下來,偶爾跌落下來的布瓦,沒來得及嘆息就淹沒在湍急的雨水中,我們在黑夜里膽顫心驚地等待天明。已經(jīng)另立門戶的大哥神情焦急從他新房子里趕過來和父親商議著蓋房事宜,從此我的家就被一棟明三暗五的磚瓦房替代。這間新房建在老宅基地上,儼然保留了老房子的雄偉和壯觀。每次回家我在村外就可以望見她,就如同我在人群中可以毫不費力地認出母親一般。
從此我擁有了一間有窗戶的大閨房。春天來時,推開窗戶,秧田里的蛙鼓聲和槐花香一下子就涌了進來,伴著月光讀書、寫字,憧憬著一些美而遙遠的夢,這是我人生中一段最無憂無慮的青蔥時光。女孩是水,終歸有一天是要被母親當(dāng)水一樣潑出去的,我也不例外。出嫁那天,我無關(guān)悲喜。我的出嫁就只是為了卻父母心中的一件心事罷,于我自己,更多的是在盡一種孝道。那天我的眼淚一直強忍住沒有在父母面前淌出來。我不會讓他們因我徒添傷悲。盡管他們說出嫁就是哭嫁,哭得聲音越大,娘家就越發(fā)興旺。但是我始終不相信眼淚還可以給人帶來吉祥。送親的隊伍走出很遠了,我還能依稀聽見母親帶著哭腔在背后大聲囑咐:不要回頭呀伢子,你只管往前走……母親的聲音就在老屋四周一直回蕩縈繞,我的淚水開始淌了下來。這個家,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還有自己這段青蔥時光,由此心中不免生出一份悲傷和眷戀。這份眷戀里有對親人的離殤,也有對青蔥歲月的訣別,對房子的感情相比之下仿佛淡泊了些。
房子很快就找到新的買主了。仿佛世間所有的緣分都是命中注定。我雖不信命,但是我相信緣分。在眾多前來看房子的買主中,有個買房的小妹和我僅一面之緣,雙方便感覺甚是親近。這個小妹妹是廣東人,長得嬌俏玲瓏,說一口很蹩腳很慢的荊普話,但是看上去單純、直爽。交談中得知她老公戶籍荊門沙洋,婚后在外地打工多年,為了孩子的教育剛剛回荊城。她暫時寄居在弟妹家,對房子的渴望之情溢于言表,猶如當(dāng)初的自己。她直言不諱地說喜歡這套房子,喜歡這里有家的感覺。當(dāng)聽說房子的風(fēng)水好,我兒子就是從這個家走進211大學(xué)課堂時,第二天上午就要求和我簽售房合同??赡苷窃从趯鹤佣技耐兄瑯拥钠谕?,兩個母親心很容易就互通了,一下子親近起來。我們之間沒有經(jīng)歷討價還價的來回折磨,這讓我安心了許多。房子就像孩子,即便送人,也要找一個能夠善待她的去處。這樣即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也還是能夠踏實些許。
在等待對方付款和辦理過戶手續(xù)的空檔時間,我就該著手準備收拾行李了。站在平日里閉著眼睛都可以準確判斷方位的房子里,我的舉手投足卻突然間喪失了方向感和安全感。
兒子的房間一直保留著他上大學(xué)前的模樣。墻壁上那個陽光少年剛剛經(jīng)歷過兩次高考的磨礪,正站在新的起點線上沖我自信地微笑,那一年,他剛滿20歲,帶著青春的夢想和堅定的步伐從這個房間里走了出去。在兒子大學(xué)四年外加兵役兩年期間,這件屋子每個星期我都會按時清潔一次,所有屬于他的物品都是干凈如斯整齊如斯,我喜歡這樣的干凈整齊帶給我一切如故的感覺。下班歸來,只要看到兒子的房門開著,床鋪和書桌依然整潔明亮,就感覺他一直在我身邊。如今,就要搬離這個家了,眼前浮現(xiàn)出剛剛搬進來那天兒子臉上滿是欣喜的模樣,心就會痛。人的強大就在于你必須具有快速修復(fù)自己傷口并走下去的能力,我也必須有,但是我不強大。我總是會在一邊收拾行李的時候一邊默默流淚。
我用今生最短的時間來回味我和這座房子之間的前世姻緣,我用今生最最溫柔的姿勢來整理房中所有的大小物件,我仔細辨認她們和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每一段過往,并按照它們對我的親疏逐一劃分,然后或丟棄或打包,并做好標識,便于日后我們能夠相互辨認。
生活總是在不斷努力中沉淀和積累,我在整理書櫥時,面對滿櫥柜的職稱教科書和文學(xué)書籍,忍不住全部搬出來,席地而坐,逐一翻閱篩選,看到最后,一本也舍不得丟棄或留下。它們,都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除了工作、吃飯、睡覺之外,都是它們在日夜陪伴著我,我必須全部打包帶走。一起帶走的還有我在這個房間里度過的人生中最勵志的那些個日日夜夜,它們最能見證我從一個農(nóng)村女人到會計師的成長?!霸改愠鲎甙肷?,歸來仍是少年”,我知道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的終將不是遠方,而是內(nèi)心最初出發(fā)的地方。曾久住在我花樣年華里反復(fù)縈繞繾婘的文學(xué)夢,如今,總算可以讓我在浮躁的生活中找到一方寧靜的去處,累得時候我就帶上詩和遠方,和那些能歌善舞的文友們出游,踏遍青山綠水紅塵中歸來時,我已是滿懷歡喜。都說有夢想的人就會生活在陽光里,我喜歡這樣的陽光長久地照耀著我。
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最好的安排。待我收拾好房子里所有的物品,房屋中介公司的小陳就通知我星期一前往不動產(chǎn)局辦理過戶手續(xù)了。掛掉電話,心里還是有一些慌亂。房間里大大小小的紙箱,整齊劃一排列在我的眼前,就像一個個細小的時間碎片,被打包封存。即將告別我人生中又一個十年了,青春已然不再,我是否還有信心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呢?人生,該要經(jīng)歷多少次告別,心,才不再會痛?
告別牽掛的人會痛;告別青春會痛;告別曾經(jīng)忍辱負重的生活也會痛。在生命前行的途中,世事依然會不停變換,曾經(jīng)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在歲月深處靜好,未來的路,我還要努力繼續(xù)。
陽歷6月16日是我們精心挑選搬出老房子的吉利日子。這天天亮得特別早,我亦是徹夜未眠。等我梳洗完畢,再把每個房間需要帶走的東西仔細核實一遍之后,侄兒領(lǐng)著幾個搬運工已經(jīng)來到樓下。積攢了十幾年的家當(dāng)或背或扛不到一個小時就被他們一件件全部搬到樓下的幾輛三輪車里。房子里除了生活用品和書被我搬走之外,家具家電都原封未動地擺在老地方,墻上幾副十字繡被我臨行前反復(fù)地擦拭之后,顯得異常明亮。那段陪伴兒子七年夜讀的時光就這樣輕輕被定格在這老房子里,鏡框里的一針一線,都是一個母親安靜地等待和陪伴,再回首時,此情已成待追憶。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房屋前后陽臺上留下的幾盆花草兀自在風(fēng)中輕輕搖擺,它們像往常一樣眼巴巴在窗外看我洗浴、更衣、下樓,它們不知道今日一別或成永遠。其實它們不知道什么是告別,我亦不會和它們說再見。
臨關(guān)門時,我再一次回頭凝望,了斷了所有的不舍,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下樓
——選自《作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