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一個小村留下的蛛絲馬跡

潤玉

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在己亥歲末發(fā)生，似乎一下子遲滯了庚子之春的到來。時至四月，春的細枝嫩梢，才在堰塘沖村的山山嶺嶺，描出絲絲縷縷桃紅柳綠。懷揣一種久存的向往，我們在疫情持續(xù)向好后，結(jié)伴去探尋隱逸于這片野田嘯林的歷史痕跡。

一

這個春天來得太過猶豫，用大起大落的溫差，不停地調(diào)整著冷暖的節(jié)奏，拉長著冬與春的距離，像個拿不定主意是否赴約的少女，一直徘徊。

栽在陽臺上的野山楂，舊年冬天挖回的，早過了覆盆期，卻沒有絲毫動靜。沉穩(wěn)的樣子，看了著急。一旁的密花胡頹子、黃荊和火棘，前幾天剛在陽光下萌了點芽，又在隨后的凍雨中夭折。雪時不時有氣無力地落下，掉在窗外的樹上，把些枝兒葉兒凍慘了，剛提起來的一點精氣神，一下子蔫了下去。一同落難的還有花兒草兒，耷拉著失望的情緒，像少年的白發(fā)，青綠中生出幾分過早的憔悴和無奈。

蒼松古杉在遠山沉默，期盼溫暖的耐心，在等待中煎熬得有些難受。數(shù)百上千年的經(jīng)歷里，似乎沒見過這么艱難的春回歷程。三月的往年，山花早就爛漫過了?？唇衲辏坪踹€在養(yǎng)精蓄銳。

清明顯然來得有些倉促，許多草木來不及豐滿羽翼，身高一千多米的堰塘沖，整個還在桃紅李白的天氣里沾沾自喜。我們迫不及待的到訪，似乎打亂了她的清寧。隨風搖曳的紅英，流露著驚慌與不安。一絲嬌羞，淺淺淡淡地升上臉頰，嫵媚動人。

這是后坪鎮(zhèn)深處的一個小山村，領(lǐng)我們進村的太學(xué)，在剛修訂的村志中，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是村里走出的唯一從事文化和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的國家干部”。此時，在這個“國家干部”的后面，跟著我們?nèi)齻€書生，一樣的意氣，在小村的曠野里起伏。深深淺淺的腳印，陷入松軟的泥土，也隱進歷史的煙云。

小村不大，靜靜地蟄伏在群山之中?？v橫交錯的七岡八嶺，精彩著荊山的巍峨。時光在這片大地上雕塑出巨大的皺褶，立起山的氣勢，澗的幽靜。那些壁立如削的山崖之上，巖石直白地訴說著寒風冷雨的每一道痕跡。每次看見這樣的山石，我都會替它們疼痛，感覺中，就像有凜冽的風從臉上刀一般刮過。甚至，比這更疼。一塊塊結(jié)痂的明晃晃的巖石，說明這里當時有過巨大的斷裂與絞割，留下山脈巨大歷史傷痛。大山因此而雄偉博大，我們也因此更加崇拜和熱愛這些苦難深重卻又含辛茹苦養(yǎng)育我們的大山。

山與山之間，公路拐過來竄過去，遠遠望去，像一條潔凈的白色綢帶，飄逸在青翠的野草與灰黃的泥土之間，身姿婉轉(zhuǎn)，忽隱忽現(xiàn)。田野橫亙在公路兩邊的山坡上，裸露的泥土像我們的皮膚，蠟黃而沉著。原產(chǎn)于南美洲安第斯山區(qū)的馬鈴薯，一路漂泊流浪后，選擇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不知道已是幾世春秋。茂盛的枝葉早已習慣了這里的泥土、空氣和熱愛它的人們，在風中安逸地享受遲來的清新。稀稀疏疏的白色小花羞澀而無措，像為我們的造訪激動。一旁的麥苗兒青油油的，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山下早已凋零的油菜花在這里從容不迫地開著，遍地金黃，引誘我們親近。梨花、李花、山桃花艷艷的，樣子悠閑中略帶緊張。季節(jié)在這里緩慢而持重，比山下的小城，晚了整整一個節(jié)拍，仿如故鄉(xiāng)，不徐不疾，灑脫而奔放。

故鄉(xiāng)也是一座山，山的雄偉沉穩(wěn)，溫文爾雅。小時候剛走出故鄉(xiāng)，到鎮(zhèn)上讀書，常被取笑是“山里娃子”。山里娃子怎么了？山是純樸與厚實，大氣與穩(wěn)重。所有的山，都應(yīng)是我們努力追求的高度。

二

一座黃泥夯筑的老屋安靜地臥在沖里，灰黑的瓦、斑駁的墻、剝落的油漆在林木掩映中次第在我們眼里出現(xiàn)，陽光下古老得陳舊。背后，是高高越過屋脊的稍稍有些青翠的山峰。對面，老屋的目光隔著一條深澗，仰望著同樣高高的群山。

老屋是太學(xué)的家，過去和他一樣年少，他們結(jié)伴生活過多年?，F(xiàn)在，老屋看上去比太學(xué)蒼老，像仍然居住在此的他的父母，孱弱而滄桑，臉上刻滿歲月的風霜。太學(xué)說，屋里的木工活，都是他的杰作。看著那些黝黑中可辨精致與依稀光澤的木門、木窗和木廊，我們感到有些詫異。這些不僅是技術(shù)活，也是體力活，一個書生，竟也能把一段段沉重的樹木，打造成精巧實用的建筑藝術(shù)品。人的潛能，有時候是不可想象與揣度的。就像那些遠古遺留給我們的史跡，樂山大佛，都江堰，兵馬俑，萬里長城等等，不可思議。隨便那一樣，即使放在科技如此發(fā)達的現(xiàn)代，也都是一件了不起的浩大工程。

對這種老房子，我是非常熟悉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住過，朝夕可聞土腥和沾得滿墻的煙火氣息。父親帶回些報紙貼在墻上，掩蓋粗糙、裂縫和落塵，卻蓋不住那段歲月的艱辛。再早些時，很多的人連這樣的房子都住不上。印象中，故鄉(xiāng)的不少鄉(xiāng)親住過茅草屋，秋風一起，“卷我屋上三重茅”。逢到雨天，“床頭屋漏無干處”，日子過得很清苦，像千年之前的杜工部。

有時候我就想，要是能夠保存下來，這樣的房屋，從傳統(tǒng)民居或風俗上說，在鄉(xiāng)村應(yīng)該已屬歷史斑痕了。杜工部的茅屋，不是有人刻意還原了一間立在川蜀大地上嗎？可那是沒得辦法。再過些年，我們的鄉(xiāng)間，像這樣的老房子，可能也完全鳳毛麟角了?，F(xiàn)在不注重保護一些，難道等將來想起來了，再花更大的代價去重塑一些未經(jīng)煙火的復(fù)制品嗎？去一些美麗鄉(xiāng)村，看著那些千遍一律的亭臺樓閣和人工刻意復(fù)古的建筑，感覺很尷尬。不倫不類的，沒有煙火味，融不進鄉(xiāng)村的生活。美倒是美了，可不像鄉(xiāng)村了。何不去用心保護一些有價值的老民居，給我們的后人，留下些無需考證的歷史。

老房子在鄉(xiāng)村消失，這樣的事情似乎每天都在發(fā)生。這一路行來，不管哪里，我們已很少見到這樣的土房子了。隨處看到的，都是高大堅固的磚混小樓，兩層的，三層的，甚至四五層的都有。面積比城里的公寓大，有自己的小院，院子里有花草，有盆景，泊著各種顏色、牌子與樣式的小轎車。漂亮些的，像別墅，聳立在山間，是這個時代的符號，或者標志。我們詫異得有些羨慕，更多的是替鄉(xiāng)親們高興。畢竟，我們所有的努力和奮斗，都是為了過上更幸福的生活。房子是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是幸福的基石，擁有它，就擁有了更溫暖安穩(wěn)的家。

但是，或許因為住過，感情深處，對這種老房子，我還是充滿眷戀和不舍。希望那些完好的，或者有些價值的老土屋，比如眼前這棟，能夠在時代的潮流中，巋然不動，讓歷史雕塑在大地上的痕跡，保存得更長久一些。我從來以為，保護老房子與建筑新房子，并不矛盾。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老房子完全可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老人熱情極了，忙著倒水沏茶，從略顯昏暗的老房子里，搬出一把把同樣顯得有些陳舊的木椅木凳，讓我們坐在屋前的陽光里，感受遲來的春的溫暖。其實，對于我們來說，太學(xué)父母的熱情，就是最好的溫暖。而老人，也希望做兒女的?；丶铱纯?，和父母說會兒話，聊一聊。甚至，就安靜地呆在家里，老人也覺著踏實?？蓡栴}是，我們總是很忙碌，努力找著各種借口，減少著和老人在一起的光陰，重復(fù)著那些歷史的遺憾。

和老房子一樣，時間在太學(xué)父母臉上刻出了蒼老的紋路，卻仍然賦予他們堅挺的體魄。看著行動自如和保持著獨立生活慣性的老人開心地忙碌著，做兒女的欣慰，老人也幸福。老人沒有另起新居，像其他鄉(xiāng)親一樣蓋上高樓新房，是因為老房子還硬朗？還是舍棄不下和老房子幾十年風雨同舟的那份親情？我想，時間會給老人和房子留下足夠?qū)掗煹目臻g與情感。

三

鄉(xiāng)村歷史的刷新，總是最先體現(xiàn)在房子上。接著是路。路在婉轉(zhuǎn)中變遷，在時代里鍛造得平坦寬闊而堅硬結(jié)實。

堰塘沖原先的路，和我的家鄉(xiāng)，和鄂西北許多鄉(xiāng)村一樣，坎坷，狹窄，隨著天氣雨晴泥濘或塵土飛揚?，F(xiàn)在，差不多都被混凝土覆蓋了，雖然還有點窄，僅有一車多寬，但一直延伸到村，到組，到家門口。走起來平穩(wěn)舒心，不沾塵泥，車行無阻，是荊山小村的陽光路，致富路。

吃罷太學(xué)母親做的香噴噴的午飯，太學(xué)又載著我們，開始在小村這樣的公路上左旋右轉(zhuǎn)上下起伏的奔馳。不時有車輛鳴著尾音悠長的笛聲迎面駛過來，考驗著雙方的會車技術(shù)。按預(yù)想，此去是探尋一座寺。

寺大都在林野。荊山林深，隱逸的文化遺產(chǎn)和遠久的傳說比比皆是。在堰塘沖，泰山廟，靈嚴寺，泉水溝，魚泉洞，蟒蛇洞，石山寨，遍布全村，隨便走上三五步，似乎都能踏上荊楚先人的腳印。傳說，熊繹曾率部在此開疆拓土，強盛楚國。去往靈嚴寺的路上，那兩棵蒼勁巍峨的古柏，不定就是那時種下的。

古柏分立一條通組進戶公路的兩側(cè)，高大威武，雄壯蒼勁，像楚王的兩個衛(wèi)士，把守著進出的大門。一棵頂枝已經(jīng)干枯，剩下一些禿枝舍利一般指向天空，威嚴中透著嶙峋，傲骨崢崢。天藍得像剛洗過，深邃如淵，顯得很幽靜，襯托著它的莊重與神圣。另一棵被一群小柏樹環(huán)繞著，猶自健壯挺拔，蒼枝黛葉濃密如墨，古風蕩漾，凜然肅穆。看它的軀干，應(yīng)該在千年以上，和周圍的小柏樹，完全不是一種氣質(zhì)。那種穩(wěn)健、清寧、浩然乃至滄桑的氣息，是小輩柏樹們學(xué)不來的。那得靠歷練，靠蓄養(yǎng)，靠千年的堅守。停車佇立古柏下仰望，崇敬在心里波瀾起伏。如此偏僻、孤寂而又貧寒的小山村，它們一立就是幾百、上千年，該是多么清苦的堅持，多么淡泊的心志哩！

柏的駐守，似乎常與古剎相伴。黃帝陵、武侯廟、泰山的岱廟之前，都有千年古柏，遒勁蒼健的樣子，令人敬畏。1988年第一次在那套《泰山》郵票上看到岱廟漢柏，古根虬枝的肅穆姿態(tài)就在心里刻下難忘印象。以后每見到如此古風飄逸的柏樹，就會生出膜拜的崇敬。此番我們前去尋寺，寺尚未尋見。先拜謁了兩位仙風道骨的柏樹，按程序，也算沒亂方寸。

四

靈嚴寺煢煢孑立于一片裸露的田疇之中。我們尋到它時，它早已落泊。

沒有一條路通往寺的門口，也看不到彌漫的香火。一堆倒塌的亂石中，雜草叢生，亂枝飛舞，一棵尚未萌芽的枯樹在一片亂石堆邊，寫意出寺的清涼。這還是那座曾經(jīng)香火興隆、終日梵音誦唱的寺院嗎？如果不是春季田地的空曠暴露了寺的蹤跡，恐怕我們很難尋到這里。

想起剛看過的堰塘沖村志，里面有眼前這座破落小寺曾經(jīng)的輝煌。明弘治乙丑年間，圓洪大師云游至此，結(jié)下這方山水佛緣，惻隱之心于青山綠水中安定下來，遂化緣修建了靈嚴寺，普渡山里一方眾生。那時寺院規(guī)模相當宏大，五廳五正，禪房相連，中留天井，雕梁畫棟，飛檐翹角，異常端莊氣派。正廳大殿供奉觀世音菩薩神像，慈悲心腸，佛家胸懷，一時容納了上百僧侶在此出家修行，先后經(jīng)歷了圓洪、明仁、明顯、妙聰、妙惠、妙清數(shù)十位住持，吸引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善男信女虔誠膜拜，絡(luò)繹不絕。清幽山谷終日佛香裊裊，梵音醒鐘不絕于耳。

其間有個傳說，與寺院有關(guān)。清初的一個早晨，一個挑水的小和尚神秘失蹤，只余下一對空桶留在對面山腰取水的洞口。第二天，依然如故。住持急了，派兩個小和尚同時去挑，結(jié)伴而行，看到底是小和尚不耐修行清苦獨自跑了，還是有什么別的蹊蹺。兩個小和尚躍溝過澗來到山泉附近，突然一陣風起，身子竟然不由自主飄浮而起，驚恐中抬頭一看，洞口一條桶粗的巨蟒正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他們，嚇得兩個小和尚高聲尖叫“師父救命”。

呼救起了作用，被驚動的巨蟒身形一縮，潛回洞中，再也不出。佛法雖然無邊，卻只普渡生靈，不殺生。住持無奈，另尋破解之法。一老法師指點住持打一對石獅立在寺院門口，獅口對準山洞。住持依計而行，沒幾天對面山洞開始有血水流出，歷經(jīng)數(shù)天，方始恢復(fù)。人們猜測，洞里的巨蟒被施法的石獅氣死了。因為洞中有過巨蟒，后人便稱蟒蛇洞。拜謁靈嚴寺下來，好奇心使，我們也特意爬上對面山坡，看到傳說中神奇的蟒蛇洞，不過一孔清泉汩汩不息的巖石縫隙，粗如面盆，細長幽深，是附近鄉(xiāng)親的一處重要飲用水源。

靈嚴寺似乎早已褪去遠古的莊嚴肅穆與神秘，也絲毫沒有了寺的規(guī)模與昔日浩瀚氣勢，像一處前廳坍塌的普通老石屋。二十余平方米的格局，還是后人用青石壘砌而成。前廳略大，半壁坍塌，僅剩一堵殘垣斷壁獨撐危局。正殿灰瓦石墻，四處漏風漏雨。后壁似乎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重擊，上部整體錯出半截，交錯凸兀，搖搖欲墜。我們踩著喀斯特地貌松軟沙黃的泥土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陽光和暖風都很輕柔，坍塌的小寺也十分和善，隨我們瞻前顧后，尋跡覓蹤。

傳說中的那對法力無邊的石獅子早已不見了蹤影，坍塌的青石堆下，砌著半截石碑，依稀可辨的“弘治五年”字跡，泄漏出古寺500年有余的歷史。室內(nèi)正面與左右墻壁上，也各有一塊石碑。正中石碑砌進供奉的菩薩神像之下，雕刻的浮龍盤繞著“皇圖永固，帝道遐昌”八個大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佛家也在寺院刻碑以事皇權(quán)，大明皇朝的威嚴赫然在刻。右側(cè)石碑可以認出“鄖陽府?？悼h靈嚴寺住持圓洪杲天德美”“大明弘治乙丑年五月二十日”及一些遠久的人名，或許是出資興建寺院的施主與信徒。左側(cè)石碑也是人名，時間靜止在“民國戊午年”，猜測是1918年出資修葺寺院的功德碑。只是怎么也沒有算到，龐大的靈嚴寺還是在戰(zhàn)火與破“四舊”浪潮中逐漸煙消蹤滅。幾塊殘破的石碑能夠幸存下來，猜想應(yīng)是有意為之——被人以碑作料砌進墻壁，摳不掉，搬不走，可以留下些靈嚴寺過去存在與香火興盛的蛛絲馬跡。

五

任何一個地方，城市再大再富，鄉(xiāng)村再小再貧，風物之外，也都有自己的風情與特色、文化和情懷。堰塘沖村像一本并不怎么出眾的線裝書，敞開在荊楚山川，只要安靜下來，用心去讀，就總會有收獲。靈嚴寺的歷史，蟒蛇洞的傳說，古柏的巍然屹立，泰山廟的破磚殘瓦……不論它們厚重與否，有多大價值，但至少，它們的過去與存在，豐富了這個地方的生活與文化的內(nèi)涵，在這片方圓幾十公里的土地上，留下了真實的古舊色彩與茶余飯后的瓜果素材，是這片山水蓄滿魅力的一個美麗剪影。

像這樣的村，在荊楚保康，還有很多。我們的腳步，丈量不贏。

走出堰塘沖，已是黃昏。夕陽溫暖慷慨，把金光毫不吝嗇地灑滿大地，一如這個好客的山村，給予了我們這個春天遲來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