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賀鬼頭”到“賀梅子”

張廣武

摘 要：賀鑄因一首《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而在文學(xué)史流芳千古，詩人自身性格的矛盾之處，以及后人對詞作寫法和主旨理解方面的意見分歧，都是幫助我們?nèi)娼庾x該詞的極佳抓手。本文試圖從作者矛盾的性格、詞作寫法的得失和歷代關(guān)于作品意旨的爭議三個方面，來逐步深入地解讀詞作，借以揣摩作者由“賀鬼頭”到“賀梅子”的演變歷程。

關(guān)鍵詞：賀鑄 “賀鬼頭” “賀梅子” 《青玉案》 矛盾

他出身皇親，還娶了皇族之女為妻，卻因耿介正直、不媚權(quán)貴，仕途無獲；他柔情萬種，詞作哀婉綺麗，終因一曲《青玉案》而流芳千古。本文將帶領(lǐng)讀者走近賀鑄，了解他矛盾的性格和這首頗受爭議的《青玉案》。

一、賀鑄其人：慷慨近俠，還是幽怨如怯？

據(jù)《宋史》記載：“賀鑄，字方回，衛(wèi)州人（筆者注：《慶湖遺老詩集》自序錄“越人”，《彊村叢書》本《東山詞》作“山陰賀鑄”），孝惠皇后之族孫。長七尺，面鐵色，眉目聳拔。喜談當(dāng)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quán)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盿可見他是太祖孝惠后的族孫?！懊骅F色，眉目聳拔”，長得有點(diǎn)慘不忍睹。陸游也在《老學(xué)庵筆記》里直言：“賀方回狀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氣，俗謂之‘賀鬼頭?！眀宋代詩人程俱作為賀鑄的朋友，也覺得“方回之為人，蓋有不可解者”：“方回少時，俠氣蓋一座，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然遇空無有時，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黃不去手，反如寒苦一書生。方回儀觀甚偉，如羽人劍客；然戲為長短句，皆雍容妙麗，極幽閑思怨之情。方回慷慨感激，其言理財治劇之方，亹亹有緒，似非無意于世者；然遇軒裳角逐之會，常如怯夫處女?！眂從此處可見，賀鑄確實(shí)是一個有著矛盾性格之人，竟然連他親近的朋友程俱也感到“不可解”，因為他性格豪爽，為人慷慨，剛直不阿，“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雖貴要權(quán)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而“遇軒裳角逐之會，常如怯夫處女”。正是這種“近俠”又“如怯”的矛盾性格，使得他不為世俗所容，一生沉抑下僚，懷才不遇，只做過右班殿臣、監(jiān)軍器庫門、臨城酒稅之類的小官，最后以承儀郎致仕，晚年退居蘇州，閉門校書。

賀鑄的矛盾處不僅于此，他顏值不夠，卻才華橫溢；雖出身于武將世家，年少時卻酷愛讀書，且天資聰穎，博聞強(qiáng)記。于是內(nèi)心恬靜、情感細(xì)膩的他就“驅(qū)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為詞“雍容妙麗，極幽閑思怨之情”，這正應(yīng)了一句歌詞“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他外表冷漠，但內(nèi)心狂熱。閑居蘇州的三年期間，陪伴他走過半生風(fēng)雨的妻子拋他而去，撒手人寰。公元1101年，年近五十的賀鑄再次回到蘇州，路過繁鬧的閶門，回想起昔日與妻子趙氏攜手同游的情景，睹景思人，一種“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的凄苦哀傷油然生發(fā)，這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詞《鷓鴣天》（詞牌后來也叫《半死桐》）便橫空出世了：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

這首詞與其師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并稱兩宋悼亡詞之雙璧，尤其是“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兩句，堪與東坡“小軒窗，正梳妝”相媲美，于平實(shí)的細(xì)節(jié)中見真情，更表現(xiàn)出了妻子的賢惠、勤勞。伉儷間的相濡以沫、一往情深，哀婉凄絕，讀來回腸蕩氣，令人感慨萬千。我們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偶爾慟哭一遭也并無損于男人本色！這首悼亡詞，讓我們觸摸到了詞人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隅。賀鑄集低顏值和高才華、慷慨任俠和柔情萬種于一體的矛盾性格，確實(shí)很值得玩味。

二、《青玉案》其詞：彩筆新題，還是華贍失真？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這種矛盾性格所成就的一次美麗的邂逅！“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辟R鑄就遭遇了這樣的情事。公元1109年的一個暮春，退居蘇州盤門外橫塘的賀鑄，在最失意落寞的時候，偶遇一位“翩若驚鴻”“羅襪生塵”的絕代佳人，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讓詞人“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開始孤單思念”。在心馳神往中，一首傳世佳作《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就這樣誕生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筆者試用現(xiàn)代漢語演繹詞作內(nèi)容如下：

你輕盈的步履不肯來到橫塘，我只有駐足凝望，目送你在一片芳塵之中遠(yuǎn)去。但現(xiàn)在不知你與誰相伴，共度這花樣華年？是在那修著曲橋的繁華鋪地的院子里呢，還是在月下花間雕窗的朱戶？哪兒才是你的幽居之地？恐怕只有春風(fēng)才能知曉你的歸處了！

云彩在空中緩緩游動，長滿杜蘅的小洲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久佇蘅皋，暮色已漸蒼茫； 心事煩擾，佳人一去不復(fù)返，我權(quán)且用彩筆寫下斷腸的詩行！若要問我的憂傷有多深長？就像那遍地的萋萋煙草，滿城隨風(fēng)飄飛的柳絮，還有那梅子黃時綿綿無絕的雨水！

詞作迂回深婉，哀怨悱惻，將離愁別情抒發(fā)殆盡。如果用詞作中的一個詞語來形容這個詞的特點(diǎn)，我們完全可以用“彩筆”來概括?！赌鲜贰そ蛡鳌罚骸埃ㄑ停﹪L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d后世以“彩筆”來喻指有寫作才華。那么這首詞里令作者感到自豪的寫作才華，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地方呢？

1.彩筆新題

（1）設(shè)喻等辭格運(yùn)用之妙

這首詞以最后兩句最為有名：“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說：“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眅可見這三個比喻很受后人賞識，那么其“工”又在何處呢？原來此處是化抽象為具體，從不同的角度，形象地表現(xiàn)了愁的重、廣、濃和深。更有人譽(yù)之為“絕唱”，流傳甚廣。僅該處就用了比喻（博喻）、設(shè)問和排比的修辭，其實(shí)，詞作里的修辭手法還有很多。第一句“凌波不過橫塘路”，就運(yùn)用了借代手法?！傲璨ā背鲇诓苤病堵迳褓x》，后借以形容女子步履輕盈?！胺肌毙揎棥皦m”，運(yùn)用通感，把視覺和嗅覺打通，讓這塵土也大為增色。“錦瑟年華誰與度”采用了設(shè)問句式，問得哀婉幽怨。“只有春知處”用擬人筆法，寥寥五個字，表現(xiàn)了詞人的悵惘失落，意廣而情長。詞作在不長的篇幅里，恰切地使用了比喻、借代、通感、設(shè)問等多種辭格，抒發(fā)了作者無限的愁緒，使這首詞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得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

（2）敘事、寫景和抒情結(jié)合

從表達(dá)方式上看，這首詞上片敘事，寫驚鴻一瞥，“愁”起之端。“不過”“但”，已初見失落之端倪。接著抒懷，化懷想為具體景象，想象美人所居環(huán)境之幽美，房舍之富麗。下片主要抒“愁”情，但開頭一句“飛云冉冉蘅皋暮”，又是寫景，兼以抒懷，“愁”情已初現(xiàn)。最后，“彩筆”遣懷，直書斷腸，借眼前景物一抒胸中之塊壘，三愁可謂妙絕！

（3）運(yùn)用典故

在這首《青玉案》中，詞人不僅引用了前人“凌波”“芳塵”（曹植的《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錦瑟”（李商隱的《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彩筆”（《南史·江淹傳》）等諸多典故，在篇末更直接化用寇準(zhǔn)詩句“杜鵑啼處血成花，梅子黃時雨如霧”，推陳出新，驚艷千古。

用典恰恰可以捕捉到詞人能詩善文、滿腹才華的特點(diǎn)?！端问贰氛f賀方回：“博學(xué)強(qiáng)記……尤長于度曲，掇拾人所棄遺，少加隱括，皆為新奇。”f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評價其用典：“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眊評論家大都對他善于用典給予肯定，但持不同意見的評論家也大有人在，我們再來看看那些反對的意見吧。

2.華贍而失真

由于以上諸多成功的寫法，《青玉案》深得后人稱頌，王灼評曰“語意精新，用心甚苦”h，楊慎曰“情景欲絕”i，等等。贊揚(yáng)的人多，而貶斥之語也并不少見，如清初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說：“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慧，何足比數(shù)！”j其指出賀鑄多化用前人詩句，“拾人牙慧”，頗為不齒。王國維也在《人間詞話》中說：“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李攀龍）、新城（王士禛）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眐其認(rèn)為賀鑄的詞單純追求形式美，缺乏真情實(shí)感，把他貶為北宋名家之“最次”等級，很不給情面。是贊揚(yáng)者言過其實(shí)，還是貶斥者有失偏頗，我們俱可見仁見智。

三、創(chuàng)作意旨：偶得之閑“情”，還是斷腸之哀“愁”？

這首詞下片的設(shè)問有這樣兩種版本：“試問閑情都幾許”和“試問閑愁都幾許”。你更傾向于哪一種呢？

俞陛云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說：“題標(biāo)‘橫塘路，當(dāng)有伊人宛在，非泛寫閑愁也。”l周汝昌先生也認(rèn)為：“這首詞說來好笑，原是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這事本身并不新奇，好像也沒有‘重大意義，值不得表彰。無奈它確實(shí)寫來美妙動人，當(dāng)世就已膺盛名，歷代傳為佳句?！眒所以，他們都認(rèn)為寫的是一種類似于愛情的相思，是偶得之閑情。而且從詞的發(fā)展歷史來看，詞到了北宋，其紀(jì)實(shí)性便日漸加強(qiáng)，多用來自敘日常生活，實(shí)錄真情實(shí)感，如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就被歐陽修戲稱為“窮塞主之詞”，里面的“白發(fā)將軍”，完全可以視為作者的自畫像。從這個角度來說，賀鑄借這首詞來書寫自己一次美麗而又傷感的愛情邂逅，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但對《青玉案》情事以外有無其他寫作意圖，評論家們的揣測也一直沒有停止過。沈祖棻在《宋詞賞析》中說：“作者大概是在橫塘附近曾經(jīng)偶然見到過那么一位女子，既不知其住址，也無緣與之相識，甚至也沒有一定想要和她相識，但在她身上，卻寄托一些遐想、一些美人遲暮的悲哀。”n這里既肯定了作者有那么一個美麗而傷感的真實(shí)邂逅，也指出詞作另有寄寓。

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里說：“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眔這句話指出了最后比喻的比興意味。結(jié)合賀鑄本人的身世經(jīng)歷，妻子早亡，有所悼念，不是不可；他為人耿直，不媚權(quán)貴，喜論天下事，一生沉抑下僚，懷才不遇，借對美人的追求與思念，來表達(dá)自己“悒悒不得志”p的“閑愁”亦可理解。況且古人向來就有借芳草美人做比興的寫作傳統(tǒng)，詞中用典涉及的懷才不遇的曹植、李商隱，又何嘗不可視為作者自身的比照呢？他把自己在橫塘的住處命名為“企鴻軒”，大概也不是一種巧合吧？所以我們也可以說，賀鑄在詞中借助比興寄托的傳統(tǒng)，于相思離別、傷春悲時的題材中融入了自己的理想追求和政治感慨，抒發(fā)的是一種斷腸之哀愁，這大概也是選用“閑愁”版本居多的主要原因吧。

得益于這首詞，“賀梅子”成功地取代了“賀鬼頭”，成為賀鑄最榮光的美稱！好友黃庭堅更是對他推崇備至：“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q

afo 《宋史·卷四百四十三·列傳第二百二》，網(wǎng)絡(luò)百科新概念，網(wǎng)址：http：//www.zwbk.org/MyLemmaShow. aspx？lid=164145.

b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5頁。

c 程俱：《賀方回詩集序》，見《全宋文·卷三三三五·第155冊》，第254頁。

d 《南史·江淹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51頁。

eghipq 《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名家點(diǎn)評”，百度百科，網(wǎng)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E9%9D%92%E7%8E%89%E6%A1%88%C2%B7%E5%87%8C%E6%B3%A2%E4%B8%8D%E8%BF%87%E6%A8%A A%E5%A1%98%E8%B7%AF/4866666？fr=aladdin.

j 《七頌堂詞繹》，百度百科，網(wǎng)址：https：//baike.baidu.com/ item/%E4%B8%83%E9%A2%82%E5%A0%82%E8%AF%8D%E7%BB%8E/4503123？fr=aladdin.

k 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未刊手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頁。

l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60頁。

m 唐圭璋等撰：《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912頁。

n 沈祖棻：《宋詞賞析》，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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