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鋅原的時候,大地春回。樓下薔薇花開得沉沉的,白楊初生的葉子嫩綠,樹影落在教室北面的窗戶上。家里的大麗花開得圓圓的,火紅。我扯下薔薇和大麗花的花瓣,用圓珠筆在上面寫“一瓣心香”,之后把它們夾在書本里,過了幾天,字痕仍在,花瓣卻萎黃了。
一瓣心香,惦念的已是背后那位少年。
深膚色,圓圓臉,右眼角有一粒小黑痣,長著一顆虎牙的少年。寫字超爛、手指卻修長,成績很差、脾氣卻很好的少年。大部分時間低著頭默默地不知在搗鼓什么,常常是微笑著的,跟我斗嘴從來都不生氣的少年。
記得某日課上,他和同桌說笑被老師抓住,讓他們站在講臺旁邊監(jiān)督其余同學(xué)“看誰笑了就抓住替換你們”。我作為好友向他們投去同情的目光,卻被他舉報“蘇辛笑了”。一個叛徒!
記得我從家里翻到兩枚領(lǐng)夾,一枚紅色國徽,一枚藍色鱷魚。紅色領(lǐng)夾的細鏈子斷了,我花了二十分鐘沒有修好,遞給鋅原,他擺弄了兩下就還給我,鏈子完好如初。我把兩個領(lǐng)夾都送給了他。
記得我穿了一件嫩綠色綴滿橢圓亮片的薄毛衣,午后陽光從窗戶中射進來,照在我身上,墻上就有了一片流動的小光點。我天真地快樂著,把這景象指給鋅原看。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只記得他也笑得驚奇開心。
記得那段時間女生流行戴珠花。深色絨布做成蝴蝶結(jié),中間用白乳膠粘住幾根塑料棍,棍頭串幾粒珠子。頭微微一動,珠子就互相碰撞,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我買了一朵,夾在扎得高高的馬尾根部,時不時微微側(cè)轉(zhuǎn)頭,就為了聽珠子碰珠子的聲音。下課時鋅原說:“哎,你的花擋住我了,我看不到黑板上的字了?!?/p>
記得他家離學(xué)校只有一千米,所以他每日三餐都走路回家吃。站在三樓欄桿前向東眺望,只要時間正好,就會看見村莊把他吐出來,他小小的身影一步變大一點點,一厘米一厘米地近了,被學(xué)校的墻遮住了,穿過校門走上十字水泥路了,繞過圓形花壇走進教學(xué)樓了,就要從樓梯口出現(xiàn)了。
記得他生日在端午節(jié),我為他買了一個軟面抄日記本。盡力選了一個好看而又不娘娘腔的,工工整整寫下了他的名字,又工工整整寫了英文的“happy birthday to you”,然后就,卡住了。
我竟然找不到機會,也沒有勇氣把這個本子送給他。因為怕被同學(xué)看到,我也不敢把本子留在座位上,只好每天揣在懷里,帶在身上。帶了幾天還是心虛,又剪下一小段粉色絲帶,用膠水貼在了寫的那排字上。
他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迫近,我一天比一天焦灼。某天從懷里掏這個本子被他同桌看見,那孩子竟一口斷定:“你這是送給鋅原的生日禮物吧!”我只好慌忙否認。
他那個生日是怎么過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個本子沒有送出去,后來也下落不明。
整整一個暑假,我沒有見過他。我常常騎車穿越他家的鎮(zhèn)子,在自己臆測的他家的路口附近,偷偷向路北看一眼,忍住心口的劇烈跳動,猛地加速向東,去找鄰鎮(zhèn)的朋友玩。
初二時又分了一次班,我們同時被分進了三班。開學(xué)沒多久上早讀,被分到了隔壁班的一個前同桌突然跟其他同學(xué)說,我和鋅原“好了”。那時候的“早戀”,是很羞恥的事。自此,我和鋅原不再交談。路上偶爾遇見,也各自低下頭去。他低頭比我更快。
那年,我失去了與他相處的快樂,還失去了一向優(yōu)異的成績。第一次摸底考,初一時數(shù)學(xué)一貫考九十多分的我考了三十分。數(shù)學(xué)老師看著我不勝驚詫:“蘇辛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初二整整一年,我們只說過一句話。下午上課前,我出門去,在花壇前遇見他。出乎自己意料,我問他:“來了?”他低低回答:“嗯?!?h3>3
初三,又一次分班。他被分到了一班,而我在二班。他在二樓第一個教室,我在第二個。
不知不覺,他長高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個窗戶旁邊,被后門遮得嚴嚴實實。我每天從他的窗口路過就不自覺加快腳步,后來一班的同學(xué)問我:“你為什么到了那個窗口就躥一下?”
學(xué)校太小,同級的學(xué)生終究會互相認識。我認識了他的幾個好朋友。我送過他相思扣——把大紅色絲帶的絲線抽出來,細細地纏滿一元硬幣,結(jié)一個同色穗子,再編一根同色繩子。還送過他粉色絲帶做的心。后來我看見他的畢業(yè)照,黑壓壓的人群中,他是最后一排左側(cè)的第二個人,穿迷彩夾克衫,紅毛衣,白襯衣,脖子上掛著的那只粉色絲帶心,無比醒目。
漫長的初三就要結(jié)束了。我們騎車去城里參加畢業(yè)會考。騎到我們鄉(xiāng)政府所在的街上時,我碰見了也在騎車的他。到了城里,他問我餓不餓,帶我去街邊飯店吃了一碗饸饹面。會考三天,我沒再遇見他。會考回來后不久,是我的生日。這次,他前座的女孩來找我,說他有禮物送給我。
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住校的老師借了宿舍。晚上熄燈以后,我跟那女孩坐在屋子里,燈泡發(fā)出黃色的光。他送我兩兜甜點,還有一個八音盒。來不及說幾句話,有幾個“混子”學(xué)生忽然開門進來,看見我們就準備調(diào)笑。他站起來,笑著伸開長長的胳膊,嘴里說著不相干的話,把他們擁了出去。我和那女孩等了一陣子,不見他回來,只好回宿舍去,因為再不回去就要鎖門了。
再過幾天,就要中招考試了。夜里十點多,我點著燈在屋里看書。這時我聽見有輕輕的敲窗戶聲,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就像夢游一樣走了出去。其實我看不清是誰,只是覺得應(yīng)該是他。出去一看,果然是。初夏的夜晚是溫涼的,月色暗淡,他在我身邊,比我整整高了一個頭。他遞給我一支鋼筆,說,自己今天就退學(xué)了,明天就不來學(xué)校了。
第二天,我用那支鋼筆寫字,它忽然掉到地上,直接戳壞了筆尖。
他送我的音樂盒,幾年后被母親送給了偶爾來我家玩耍的表弟。我沖母親大發(fā)脾氣,母親尷尬地準備幫我要回來,我想了想,說,就這樣吧。
他離開我之后,我繼續(xù)讀書,考試。高一,我忍不住寫了一封信到他家,不久后,我收到他的回信。
間斷通信的兩年間,他去了鄭州上班,其間給我留過一個固定電話,我偶爾會給他打電話。高二下學(xué)期,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過去都沒找到人。過了好幾天,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說,他女友看到我給他寫的信,哭了一整天,所以有一段時間沒跟我聯(lián)系。
我猶豫了幾天,回信說,好好對人家,我們不用再聯(lián)系了。從此,這位少年與我在人海中失散。
高一我生日的時候,還曾收到他寄給我的禮物,一只雪白的毛絨小狗,有琥珀色的眼睛。我跟它鼻子頂著鼻子,對了半天眼睛。其實我從來對毛絨玩具無感,他不知道,后來還寄給我一個布娃娃,粉紅色的,穿著格子裙。在他眼里,我應(yīng)該是一個很溫柔的女孩子吧。
我從未想過,在與鋅原分別后的十七年里,我會一年又一年地夢到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成為我的某種寄托,某種情結(jié),存放我不給別人看的脆弱。
慢慢地,我開始尋找他。多年后,我搜到了我們初中同學(xué)的一個Q Q群,加入后,發(fā)現(xiàn)成員中有一位是他的好朋友歐。猶豫了幾個小時,我終于向他要了鋅原的手機號。
我終于撥出了這十一個數(shù)字。他已經(jīng)不說家鄉(xiāng)話了,我們在普通話里迅速認出彼此的聲音。聽得出他有點激動,沒幾句話,他主動說:我們倆當年,也是有緣無分。
?。课已矍案‖F(xiàn)出他畢業(yè)照上脖頸掛著粉絲帶心的樣子。原來如此。原來他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只是我不明白。
他說,初一的時候,我每次回頭看他,他都以為是他上課做小動作被我聽見了,所以瞪他。
他說,初一的時候,他記得我扎過一款白娘子式的頭發(fā),特別漂亮。
他說,初二的時候,同學(xué)傳起流言說我們“好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選擇不跟我說話。但從此只要看見我,他就會臉紅,心跳加速。
他說,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喜歡一個人,就應(yīng)該跟她在一起。可惜他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又過了一年多,當年的少年才又坐在我對面。他最后的身高是一米八五。他把我所不知道的拼圖碎片遞給我,卻也已在時光中剝落得斑駁迷離。
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我真開心,一開始是你站在我眼前。
梁衍軍//摘自閆紅和陳思呈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