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十三歲之前的教育讓我對老師心存敬畏,畏多一點,敬少一點。
我們小學的班主任帶我們六年,我們第一次走進教室,她也一樣,她是一個新畢業(yè)的師范學生。我媽說,她送我進教室的時候,看見老師,以為是哪個學生的姐姐,梳著馬尾辮,一雙笑眼,讓人賓至如歸。可隨后六年里,我眼看著她一點點地熱愛上了抽我們嘴巴,心情不好的時候點炮也是有的,心情大壞的時候我們的頭發(fā)可能就要遭殃。如果你趕上她那天一切都不順意,你又是最后那一根稻草,那你可能會有幸體會一下標準的陳真式側踹。王亮,坐在我前排,每天擦特別濃的香水,嗆得我閑來無事就踢他的椅子。他轉過頭來,我說:“我受不了了,王亮?!彼f:“如果我不擦,你會更受不了?!焙髞砦也胖烙蟹N比劣質香水更致命的味道叫作狐臭??磥斫鹄蠋煴任抑赖迷绾芏?,她經常要找王亮的麻煩,通常是比武,當然是她主攻,王亮負責四下逃竄。一次她飛起一腳將他踢倒,不知是踢中了哪個穴道,王亮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她一下慌了神,臉上又露出了師范生的模樣,這表情沒一會兒就消失不見,因為沒一會兒王亮就從地上爬起來,慚愧地說:“老師,我去給你買辣白菜吧?!?/p>
她是朝鮮族人。
她除了親自動手修理學生,偶爾也要學生之間互毆。我便被王亮打過幾回,他知道如果他不給予我沉重的打擊,老師的側踹就在不遠處等他,他就下起狠手,抽得我以為襲來的是我爸的右手。每次他揍完我都會扔給我一塊新買的橡皮,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喜歡得我恨不得咬上一口,一想到是王亮扔來的,便作罷了。
金老師的好處是重武也不輕文,她會要我們背誦宋詞,唐詩也背,三百首就可以,無須再多。她對唐詩是看不起的,覺得欠韻味,太粗糲,不如宋詞曼妙,童聲讀起來更加搖曳,尤其是我們根本不懂得詞中的意思,只憑著音律朗朗誦起,遠聽以為是無心的歌唱。
四年級以后的每個下午,她都不允許我們算數(shù)或者背單詞,更不要說去操場上飛跑廝打或者摔啪嘰,只許在教室里背宋詞,若是背得不好,她便要棄文從武,因此我們都膽戰(zhàn)心驚地背到一字不差,不說倒背如流,因為她從沒要求我們倒背,從中間任何一處起頭,我們是都背得下去的。李后主的詞雖不屬宋,可她最喜歡,他的詞我們全都要背,她最愛聽我們背那首《浪淘沙》,每背到“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我便覺得有些異樣。一晌貪歡四個字像是一句咒語,每次背到我都心頭一跳,像是讓誰的手指戳了一下,不知道她對這首詞的眷戀是不是也是因為貪戀這奇怪的一戳。丹鳳陳的聲音細小,可清澈動人,也許我喜歡她不只因為她的眼睛,還有她的聲音。長大了回想起,不光有洗衣粉的味道,還有她的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邊,又好像是窗外面,忽近忽遠地唱起,一晌貪歡,一晌貪歡。
金老師后來嫁給了一個姓馬的體育老師,我經常幻想是不是金老師也要抽他的嘴巴,如果他該做飯的時候不做飯,該洗腳的時候不洗腳,或者背不出金老師愛聽的李煜,如果是那樣,我覺得我小學幾年挨過的上百個嘴巴倒是不冤,畢竟是她的愛好,連馬老師都敢揍,我們這些小壞蛋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媽說,之后經常在中山廣場見到金老師,跟著一個巨大的錄音機跳迪斯科,不是她記憶的模樣了,和其他跳迪斯科的女人越長越像,我媽說她快要沒法從那一群人里挑出她了。又過了幾年,我媽說看見她領了一個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很可愛,只是臉頰有些修長,小姑娘坐在她的腿上,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揮動著小手輕輕地打著老師的耳光,老師說:“打媽媽?打媽媽?還打?”
所以,當我坐在初一丁班的第一小組第二排第一次見到初中班主任孫老師的時候,我長舒了一口氣。這女人至少有點疲態(tài),不像是能和學生過招的樣子。她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可就像是在走進教室之前已經走了十幾里山路,而教室又不是她的終點。我記得她的第一句話是:“我管了十幾年壞學生,你們是我?guī)У牡谝粨芎脤W生,我不想管你們,更不想用管壞學生的方式管你們,我這些年太累了。”然后嘆了一口氣,好像要吹散鞋上的塵土。她接著說:“我當學生的時候書念得不好,沒有我妹妹好?!蔽倚睦锵耄好妹茫克f:“我妹妹念到北京去了,我就不行,當英語老師,教了十幾年壞學生,你們這些好學生不知道壞學生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們一心就想捉弄老師,但是我知道,我當學生的時候就是這么想的,非得跟老師對著干,我又不能打他們,我不喜歡打人?!?/p>
我想,就等您這一句話。
她說:“但是你們應該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們,一定是我這些年教得不賴,我有辦法治他們,我教過的學生沒有一個回來看我的,我不難過,他們要是不怕我,我早就完蛋了。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都是好學生,我不想管你們,我太累了?!?/p>
林冬冬//摘自《聾啞時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王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