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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猴

    2020-01-07 07:28:07智啊威
    小說月報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虎白鶴猴子

    雨越下越大,伴著驚雷,在屋頂上炸裂,每一次都仿佛要把房子震塌;兩扇窗戶在風(fēng)中被吹得哐當(dāng)響,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猛。由于窗戶鎖壞了,我只能用雙手去頂。兩扇窗戶相距四五米遠(yuǎn),我頂住一扇,另一扇繼續(xù)哐當(dāng)響。三叔正在睡覺,喊也喊不醒。我急得滿頭大汗,在兩扇窗戶之間來回奔跑,直到新?lián)Q的兩扇玻璃在風(fēng)中相繼發(fā)出碎裂聲,大風(fēng)裹挾著雨滴順勢從窗口灌進(jìn)來。

    三叔睡覺的床腿被雨水漸漸淹沒,整個人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具浮尸。房梁上的猴子也坐不住了,在上面走來走去,抓耳撓腮。

    一個星期前的那個上午,換玻璃的師傅說,再加十元就可以換一對新鎖。我把褲兜底兒翻出來,像兩只皺巴巴的豬耳朵,耷拉在胯骨兩邊。他搖搖頭,然后朝躺在床上的三叔努努嘴。

    三叔外出耍猴剛回來,是賺了錢,但除了對付我倆的胃之外,別的事物上,他向來一毛不拔。

    我嘆口氣,背對著裝修師傅,坐在院子里的一塊磚頭上。猴子走過來蹲在我對面,它一臉無辜,好像做錯了事。我伸手向它頭頂摸去,它踩著我的大腿,也想去摸我的頭,我故意仰著脖子不讓它摸,把它氣得吱吱叫。

    新?lián)Q的玻璃明亮,陽光下反射著一片片白光。隔著玻璃,屋子里的事物看上去很虛幻,重疊著院子里的光景。我找來一塊碎布,準(zhǔn)備把玻璃上的土擦一擦。

    三叔醒來的時候,看到周圍都是水,家具和雜物都漂在水面上。他伸懶腰的時候一只耗子正好游到跟前,便順手捏住耗子的脖子,把它浸到水里又提上來,像一個貪玩的孩子找到了新玩具,如此反復(fù)了好幾回。最后耗子從他手里飛出,在墻上留下一塊血斑,落在水面上打著轉(zhuǎn)兒,漸漸沉入水底。

    “新?lián)Q的玻璃碎了!”我?guī)е耷弧?/p>

    三叔白我一眼,說有個屋子住已經(jīng)很不錯了,心疼玻璃干什么?說著,他順手從水面上抓起一把笤帚,去夠那雙已經(jīng)穿了兩年,后腳跟早已被磨穿的藍(lán)色涼拖鞋。

    “走,吃餃子去!”他穿好鞋,從床上跳下去,蹚著水走到門口,回過頭提醒我,小心別被玻璃扎了腳。

    雨后的石板路上映著人影,空氣黏糊糊的,白鶴鎮(zhèn)四周連綿的山岡像涌動的綠色波浪。

    我抱著猴子,跟在三叔身后,朝白鶴鎮(zhèn)東頭的餃子館走去。

    三叔對很多事漠不關(guān)心,但在吃飯的問題上卻從不馬虎。

    爸媽去世后,我跟著三叔一起生活,不知不覺已過了六年。

    六年來,廚房里沒有冒過一次煙兒,我和三叔頓頓下館子,每一次都帶著家里的那只猴子,我們吃啥它吃啥。為此白鶴鎮(zhèn)的人在背后嚼舌根,說我三叔待猴子比待親爹好。

    三叔也不反駁。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跟那只猴子打鬧。但三叔見了,總是板著臉說:“手輕點,別傷到猴子,那是你祖父臨死的時候留給我的!”

    每當(dāng)這時,我就背對著三叔翻白眼。我跟猴子打鬧,輕重心里都有數(shù),再說了,他不允許別人傷到猴子,可當(dāng)自己心情不好,或猴子不聽話時,他就朝猴子身上踹,或用鞭子把它抽得慘叫不止。

    每當(dāng)三叔打猴子的時候,我就紅著眼,抱起猴子走出家門,在山林里或大樹上待上一天。直到天黑下來,三叔的呼喊聲在夜色中響起,我才悄悄溜回家。讓他一個人在外面找到大半夜。

    三叔踏著夜色回來,看到我和猴子正坐在堂屋里玩耍,他也不惱,走過來朝我和猴子各扔一包方便面,讓我們啃完快點睡。

    跟三叔一起生活,他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即便如此,我還是經(jīng)常納悶兒他到底愛不愛我。說不愛吧,他頓頓帶我下館子,家里快沒錢的時候,他獨自外出耍猴掙錢,把僅剩的那一點錢留給我,自己分文不帶。但如果說他愛我,好像也不準(zhǔn)確,因為除了吃喝,他對我生活中的一切是如此的漠然。比如我找他要錢換玻璃的事,說了幾百遍,他都裝聾作啞。有一次,他大概是被我問煩了,就說:

    “換啥玻璃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冬天快到了,冷?!?/p>

    “多蓋被子!”

    我們是有好幾條被子,但因為常年沒人拆洗,臟兮兮的。冬天的時候,被子硬得像塊鐵,根本暖不熱,又加上窗戶上沒玻璃,夜里我抱著猴子,相互取暖,但一點用都沒有,經(jīng)常把我和猴子凍得嗷嗷叫。

    無論我跟猴子怎么叫,三叔都能鼾聲如雷。他什么時候都能睡著。我聽人說,祖父去世的時候,三叔在靈棚里,頭一歪竟打起了鼾,弄得一圈人紛紛側(cè)目。葬禮結(jié)束后,我爸爸很長時間都不搭理他。

    三叔的好吃懶做,在白鶴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祖父活著的時候,他吃著祖父的。祖父彌留之際,還一直擔(dān)心自己走后三叔的生計問題。傍晚時分,祖父把三叔叫到床邊,把自己養(yǎng)的那只猴子交給他,并叮囑道:

    “我這一走,就沒人照應(yīng)你了,以你大哥的脾氣,他不會管你的死活。我這一走,還真擔(dān)心你以后的生計問題,地要是真不想種,以后耍猴,也能混個肚子圓?!?/p>

    祖父把拴猴的繩子遞給三叔。

    葬禮上,三叔一直牽著那只猴子進(jìn)進(jìn)出出,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我爸爸把他訓(xùn)斥一頓,他才把猴子拴到院子里的楝樹上,然后站在門口,不知道自己該干點啥。

    寒風(fēng)呼呼朝屋子里灌。

    有時候我實在扛不住了,就去把三叔推醒,告訴他我冷。三叔像一只烏龜,從被窩里緩緩伸出頭,問道:“就凍著你啦?”

    我指著床上那只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猴子,說:“還凍猴!”三叔的眼睛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半天,用胳膊撐著上半身,望著我,很認(rèn)真地問道:“同一個屋檐下,為啥就不凍我?”

    三叔這一問,倒把我問住了。他讓我回床上去好好想想這個問題。我想了半天,腦袋疼得要命。

    我躺在被窩里,聽到風(fēng)呼呼地從窗口刮進(jìn)來,寒氣在屋子里流竄。我用被子擦干委屈的眼淚,暗下決心,要自己攢錢裝玻璃。

    但三叔外出耍猴時,給我留家里的錢,吃飯還緊巴巴的,不好攢。我也想過一天少吃一頓,如此一來還能攢點,但是多年來跟著三叔,我的胃也被養(yǎng)嬌慣了,一頓不吃就渾身乏力,頭暈眼花。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頂著烈日,在白鶴鎮(zhèn)上瘋狂地?fù)焖芰掀孔?,雖然吃了不少苦,好在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我用賣瓶子掙來的錢裝玻璃已經(jīng)綽綽有余。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除了玻璃錢,裝修師傅還要收我二十元的安裝費。

    裝完玻璃,我已是身無分文,就這,裝修師傅還說讓我再出十元,把窗戶上那兩把已經(jīng)報廢的舊鎖也換換。

    我背對著裝修師傅,想著過段時間有錢了再說。令我后悔不迭的是,裝完玻璃的第七天,整個白鶴鎮(zhèn)就刮起了大風(fēng),下起了暴雨。

    由于沒有鎖,兩扇窗戶可就遭了殃,新?lián)Q的玻璃在大風(fēng)中被撞得稀碎。

    事情發(fā)生后,我一邊悔恨,一邊對三叔滿懷恨意。下雨的時候他要不是躺在那里睡覺,我喊他的時候他能起床搭把手,我倆一人頂住一扇窗戶,玻璃也不至于碎!

    那一刻我看著剛睡醒的三叔,氣得渾身顫抖。三叔看出了我的憤怒,但他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

    他從床上跳下來后,說帶我去吃餃子。

    我本打算一天不理他,但餃子對我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為了吃餃子,我只得放下憤怒和不滿,乖乖地跟著他,朝鎮(zhèn)上的餃子館走去。

    路過我家的田地時,我看到那里的草長得比山下清水潭周邊的還要茂盛,大人站在里面估計都不露頭。白鶴鎮(zhèn)的人都說我家田里的草快成精了,喊我三叔去收拾。我三叔對此從不理睬。

    三年前,疤爺看我們的田荒著,想以一畝地一年五十元的價格租下來。這價格明顯低于市場價,但三叔還是當(dāng)場答應(yīng)了。疤爺擔(dān)心三叔反悔,讓三叔第二天上午八點去他家簽字,按手印。

    三叔口口聲聲說沒問題,結(jié)果第二天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點半,然后睜開眼,迷迷瞪瞪來到了疤爺家。

    疤爺抬頭看了一眼睡眼惺忪、頭發(fā)亂糟糟的三叔,沒有說話。三叔說,簽字吧疤爺?

    疤爺沉默半晌,頭也沒抬,開口道,回去接著睡吧!

    地沒有租出去,三叔也不覺得有什么。很多時候,三叔的世界觀我是完全搞不懂,只要他稍微用點心力,我家田里莊稼長勢肯定不會比別家的差。但他就是不操那份心,放著肥田在那里靜靜長草,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正當(dāng)我望著田地回憶的時候,走在前面的三叔回頭催我快點走。

    三叔帶領(lǐng)著我和猴子,走進(jìn)白鶴鎮(zhèn)上的那家餃子館。

    餃子館里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在白鶴鎮(zhèn),能頓頓下館子的人并不多。

    三份餃子端了上來。三叔一邊拿筷子,一邊開導(dǎo)我的人生。對我和猴子而言,這早已成了我倆每一次吃飯前的必修課。

    三叔說,這世間的花花綠綠、名名利利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有吃到肚里的東西才貨真價實。說完,他喉結(jié)滾動,一個囫圇餃子就咽進(jìn)了肚中。

    一大份餃子三十二個,五分鐘不到三叔就吃了個精光。

    我們走出餃子館的時候,迎頭遇到了疤爺。

    疤爺一臉絡(luò)腮胡子,不說話的時候目光陰冷,讓人不寒而栗。我和三叔走過他身邊后,聽到疤爺喊三叔的名字。我倆停下來,回過頭。

    因為租地的事鬧了點不愉快,這還是三年來疤爺?shù)谝淮胃逯鲃诱f話。

    疤爺說,今年請山神的日子快到了,現(xiàn)在響器和歌舞都不流行了,演了也沒人看,為了熱鬧,想請你出趟山,到時候耍猴給大家看。

    “聽說你在外面耍猴反響很好,大人小孩都樂意看?!卑虪斪哌^來,在三叔的左肩上連拍了三下。

    疤爺?shù)氖謩艃汉艽?,每一下,三叔的身體都要矮上幾厘米。

    “疤爺抬舉了。我就靠這個混口飯吃,在哪演不是演?到時候一定打個折?!?/p>

    疤爺聽到三叔說打折的事,臉上頓時蒙上一層灰,他愣了片刻,不緊不慢地說:“說是演給人看,實際上是演給山神看。你準(zhǔn)備給山神打幾折?回頭我跟山神說說,讓它把錢直接打到你的銀行卡上?”

    三叔整個人完全驚呆了。

    每年請山神那一天,白鶴鎮(zhèn)的主干道兩邊,小商販一個挨一個,根據(jù)攤子的大小,疤爺會收取一部分管理費。雖然每戶收得不多,但整條街下來,兩三千元的收入總還是有的。

    三叔一場猴耍下來,也就一百多元,就這,疤爺都不想出!別說三叔了,我都有點看不下去。

    我哼了一聲,抱著猴子,轉(zhuǎn)身就走。當(dāng)我走出幾步后,發(fā)現(xiàn)三叔站在疤爺面前并沒有動,“我跟侄兒喝風(fēng)飲露還能堅持幾天?!比宓哪樕蠏熘嘈?。

    “也不能讓你白辛苦,演出當(dāng)天,酒肉管飽!”說罷,疤爺一頭扎進(jìn)了餃子館。

    回去的路上,我問三叔為什么要答應(yīng)疤爺,給他們白演。三叔不說話,走到一座石橋上的時候,他停下來:“我不在白鶴鎮(zhèn)上謀食,但我死后,難保你不會。疤爺在白鶴鎮(zhèn)是能一手遮天的主兒?!?/p>

    從三叔嘴里說出的那個“死”字給了我當(dāng)頭一擊。頃刻間,我感到周身一緊,一股寒意迎面撲來。

    透過淚水,我看到多年前,爸爸和媽媽被車撞倒后雙雙躺在棺材里一動不動。那時候我才三歲,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我在人群里跑來跑去,還被鄰居王大娘苛責(zé)了一頓。

    后來兩口黑色棺材被拉進(jìn)院子,幾個人把我爸爸和媽媽從棺材里抬出來,放進(jìn)還散發(fā)著油漆味的黑色棺材里。放好后,王大娘用手臂箍住我的腰,把我提起來:“孩子,再看一眼吧,你爸媽要走啦?!?/p>

    我看到爸爸和媽媽的臉上各自蓋了一張黃紙,他們的衣服寬大而華麗,看上去非常好玩,我忍不住想笑的時候,才感到肚子被王大娘箍得難受。我掙扎著去掰她的手,雙腿胡亂地踢著棺材,可她就是不肯松。

    我急得大哭起來。

    在哭聲響起的那個瞬間,一個蒼老但渾厚的嗓子突然喊道:孝子退后,蓋棺起靈!

    王大娘把我放在地上,我看到人群簇?fù)碇撞?,沿著山路,朝白鶴鎮(zhèn)北面的山坡上蜿蜒而去。院子里一下子空蕩蕩的,紙錢和灰燼在風(fēng)中飄飛,我跑著去捉,玩得很開心。

    埋葬完我爸爸和媽媽后,三叔從山上回來了,他穿著一身孝衣,牽著我的手,往他家走去。

    我們沿著白鶴鎮(zhèn)的街道一直走,天氣炎熱,石板因暴曬而發(fā)出細(xì)微的爆裂聲。

    我問三叔爸爸和媽媽去哪了,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死了?!?/p>

    “什么是死了?”我在石橋上停下來,仰著臉問三叔。

    “就是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來了?!比逡荒樒届o。

    那時候正值枯水期,河床上鋪滿了大小不一的石頭。我呆愣在那里。

    請山神的那天,三叔帶著猴子來到白鶴鎮(zhèn)中心的那個廣場上,演出還沒開始。四周就擠滿了人,大家努力伸長脖子往前擠。三叔在直徑不足三米的一個范圍內(nèi),周邊用繩子圍成了一個圈。有人從繩子之間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會迅速被大虎和二虎兄弟倆掐著脖子扔到人群中。

    當(dāng)天的演出效果非常好,疤爺很滿意。但演出結(jié)束后,三叔并沒有留下吃飯,這一點非常堅決。他不給我解釋原因,我也不敢多問。

    那天過后,白鶴鎮(zhèn)上不斷有人來到我家,想請三叔去耍猴,這其中有紅事也有白事??僧?dāng)談到演出費用時,來者就會陰陽怪氣,旁敲側(cè)擊提醒我三叔請山神那天的表演就沒有收疤爺?shù)腻X。

    三叔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一場一百八十元,少一分都不去!

    如此一來,搞得來人很沒面子,憤然離開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會把門摔得震天響,屋頂上的塵土唰唰掉落,嗆得我跟三叔咳嗽不止。

    不知不覺間,羊年已接近尾聲。

    鞭炮聲在白鶴鎮(zhèn)的石板路上噼啪作響,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在山谷間回蕩。我走在街頭,爆竹炸響之處,鋪滿了紅色紙屑,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攤攤凝固的血。

    一群小伙伴在不遠(yuǎn)處放爆竹,我也想去,但三叔不讓,他說爆竹會把人炸死。

    我不知道小小的爆竹怎么會把人炸死,但也不敢忤逆三叔的話,因此過年前后的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白鶴鎮(zhèn)上晃悠,遠(yuǎn)遠(yuǎn)地看別人放爆竹。他們?nèi)宄扇?,笑聲震天,我也想加入他們的隊伍中去,可拋開三叔不談,他們的爸媽也不允許,因為我三叔在白鶴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懶漢,再加上多年來他的不合群,無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讓他們跟懶漢的侄子玩。

    我坐在白鶴鎮(zhèn)石橋的欄桿上,雙腿耷拉下來,前后不停地擺動,像在撥動著腳下虛無的水。這時候,幾個人神色慌張,從我身邊跑過,且一邊跑一邊大喊,我看到更多人陸續(xù)加入他們奔跑的行列。

    我趕緊從橋欄桿上跳下來,跟著人群往西山上跑。

    我看到冉小鐵也在奔跑的人群中,就湊過去,問他出啥事了。

    “大虎死啦!上午他帶著幾個小孩去谷底用爆竹炸魚,回來的路上,被一個從山頂上滾下來的拳頭般大小的石頭砸中了腦袋,血柱子一下子躥了這么高!”冉小鐵把一只手舉過頭頂,并用力跳起來,企圖把從大虎腦袋上射出的血柱比畫得再高一些。

    我跟著人群趕到時,看到大虎躺在地上,他的腦袋像一片炸裂后的爆竹。

    那是猴年的第二天,一向膘肥體壯的大虎突然死了,這件事給我?guī)砹撕艽蟮男睦頉_擊,尤其看到他躺在山路上一動不動,擊中他腦袋的石頭上沾滿了血,在日光的照射下像一塊耀眼的紅寶石。

    自從大虎死后,我再也沒有出門去看過別人放爆竹。因為爆竹碎裂的紙屑,總令我想到大虎的血。

    白鶴鎮(zhèn)上的河水依舊在流,山中的草木漸漸復(fù)蘇,白鶴鎮(zhèn)上的人依舊如往日般生活著,那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災(zāi)難正在朝著我和三叔的腦袋悄然來臨。

    接下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白鶴鎮(zhèn)上又有兩個人非正常死亡。一時間人心惶惶,整個鎮(zhèn)上行人稀少。相比而言,山神廟卻人流如織。人們在那里燒香拜佛,祈求山神保佑。即便平日里根本不信神的長鹿也領(lǐng)著一家老小上了山,他在山神廟前一臉虔誠,下跪和上香的動作都很笨拙,但卻把頭在石板上撞得砰砰響,引得眾人紛紛側(cè)目。

    關(guān)于拜山神,三叔不去,也不允許我去。我們?nèi)齻€依舊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床,白鶴鎮(zhèn)上好幾家飯店都關(guān)門了,三叔一次性買八箱泡面,吊在房梁上。

    那天我們?nèi)齻€正在堂屋里吃泡面,疤爺滿臉堆笑地走進(jìn)來,說要把我們的猴子借走,給他的孫女苗苗玩幾天。

    三叔沒有說話,疤爺去牽猴的時候,我撲過去,攔在猴子面前。疤爺笑著,從兜里掏出一個棒棒糖,勸我拿著糖去一邊吃。我不接,疤爺?shù)哪槤u漸變得冷峻起來。

    他把手里的糖摔在我的胸口上,然后回頭瞪著三叔,問他借不借?三叔低著頭小聲道,不借。

    “老三,你行,咱們走著瞧吧!”疤爺轉(zhuǎn)過身去,一腳把門踹出一個大窟窿。

    我的腦袋里同時發(fā)出一聲巨響,天緊跟著黑了下來,門板上的窟窿像一具打開的棺材,讓人不寒而栗。

    那一晚沒有月光,群山的身影顯得黑而厚重,三叔抱著猴子,我抱著兩箱方便面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朝后山上走。一路上,三叔不說話。我的腦袋里一直想著門板上被疤爺踹出來的那個窟窿,并由此連想到了爸爸和媽媽的死。

    走到山腰上的時候,我拽了拽三叔的衣角,怯生生地說:“三叔,要不我們把猴子借給疤爺吧,我們不惹他?!?/p>

    三叔停下腳步,嘆口氣,撫摸著我的頭說:“這都是有借無還的事,他要不是看到了商機(jī),又怎會……”三叔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他的嘴巴翕動著,像一頭正在咀嚼干草的牛。后面的話三叔再也沒有說。

    他總是這樣,很多話說到一半,感覺索然無味,便會突然住口。多年來,三叔講話不多,我跟著他一起生活了六年,卻始終感到我倆之間隔著一堵無法穿透的墻。

    那天晚上,我們把猴子拴在西山崖壁上那棵巨大的松樹往右數(shù)的第二個山洞中,繩索盡量給它弄長一點,然后我按照三叔的指示,把方便面從紙箱里倒出來,堆在山洞靠里的位置。洞口處正好有水從山上流下,雖流量不多,緩慢,但終年不止。

    黑暗中,我撫摸著猴子,鼻子酸酸的,問三叔猴子要在這里待多久,三叔沒有回答,我抱著猴子,嘴巴一咧,哭出了聲。三叔低聲怒喝,“憋住!想讓人發(fā)現(xiàn)是吧?”

    我噤聲,暗自流淚,加快給猴子搭草窩的進(jìn)度。

    一切收拾停當(dāng),三叔牽著我的手,朝山下走去,一路上我的心臟跳得厲害,仿佛做賊一般。

    那一晚,我和三叔都沒有睡。

    我倆并排躺在黑暗中,我不知道三叔在想什么,他從來都不給我說。直到窗戶上泛起白光,三叔才轉(zhuǎn)過頭,告訴我,無論接下來發(fā)生什么,都不要跟他們發(fā)生沖突。“猴子的方便面只夠吃八天的,八天之后,你還要去給它送吃的。不能有一點閃失,記住了嗎?”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我和三叔正蹲在屋子里吃飯,大門被輕輕推開后,一群人瞬間擁進(jìn)來,站在最前面的是疤爺,他笑瞇瞇地走到三叔面前,問道:

    “最近白鶴鎮(zhèn)總是死人你知道吧?”

    “知道?!?/p>

    “這事搞得人心惶惶你知道吧?”

    “知道?!?/p>

    “我們請來了神算瞎眼王你知道吧?”

    “知道。”

    “神算瞎眼王怎么說的你知道吧?”

    “不知道?!?/p>

    “正好,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神算瞎眼王說了什么?!?/p>

    “說了什么?”

    “他說今年是猴年,你家的猴子跟白鶴鎮(zhèn)上的人犯了沖?!?/p>

    “然后呢?”

    “得破破?!?/p>

    “怎么破?”

    “殺猴!”

    三叔一臉驚詫,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后,他緩緩蹲下去,繼續(xù)吃面,二虎帶領(lǐng)著幾個人在屋子里一通亂翻,然后走到疤爺跟前耳語一番。疤爺臉色大變,俯視著三叔,問他猴子在哪?

    三叔不開口,疤爺惱了,向后退了兩步,緊跟著二虎和另外兩戶死者的家屬便撲上來,反扣著三叔的胳膊。

    起初三叔還掙扎著,直到二虎用膝蓋朝他的臉上“砰砰”撞了兩下,鼻孔和嘴巴里頓時流出了血,他這才老實。

    看到三叔被打,我迅速鉆到床底下,渾身一直發(fā)抖。透過門板上的窟窿,我看到人們指著三叔的鼻子讓他交出猴子,有的還把口水吐在他的臉上,但三叔始終一句話也不說。

    最后,大家把三叔捆到院子里的那棵楝樹上,二虎舉起羊鞭,朝三叔身上狠狠抽去。那清脆的鞭聲在他身上炸響,在整個白鶴鎮(zhèn)上空飄蕩。不一會兒,三叔的衣服被抽爛了,青紫的鞭痕在他身上不斷疊加,但他依舊緊咬著牙,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他們過去請三叔幫忙,都被三叔以各種理由拒絕過。現(xiàn)在,他們輪流走到三叔跟前,細(xì)數(shù)他的種種往事,然后破口大罵。令我震驚的是他們的記憶力是如此的好,連三叔幼年的小事都被他們翻騰了出來,成了他品德敗壞和行為不端的鐵證。

    我躲在床底下,看著三叔被打,卻不敢出去幫他。我恨自己的怯懦,一邊哭,一邊咬自己的手背,直到滲出腥咸的血。

    三叔已經(jīng)被打得皮開肉綻,但依舊不交代猴子的下落。疤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朝屋子里甩甩頭,二虎跑進(jìn)來,掐著我的脖子把我從床底下拽出來。那一刻,我像一只被揪住耳朵的豬,嗷嗷地尖叫著。他把我抱在懷里,我用手去抓他的脖子,企圖讓他放開我。

    二虎被抓疼了,把我甩到地上。他和身邊的人使了一個眼色,那人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麻繩,把我的手和腳捆上,他倆一人握住我的一邊,抬著往門外走。房屋和人群在我的視線中傾斜過來,三叔想要阻止他們,但他自己還被捆在樹上。疤爺說,三叔如果想要救我,必須用猴子換。

    那一天,我被二虎他們綁在白鶴鎮(zhèn)東街的一棵大樹上。二虎和另外兩戶死者的家屬怒氣沖沖。他們提著棍子恐嚇我,說兩天之內(nèi),我三叔要是不拿猴子來換,他們就要給我放放血。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滿懷恐懼,手臂和肚子被繩索勒得很難受,卻又動彈不得。我覺得三叔不會來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那么冷酷無情的人。但夜色朦朧中,我突然看到疤爺背著手朝這邊走來,三叔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我有些吃驚,但同時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

    疤爺朝二虎他們點點頭,眾人滿臉興奮,二虎走到我身后,一刀下去,繩子驟然斷裂,滑落到腳脖上。三叔走過來,拉起我的手,什么話也沒說,領(lǐng)著我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的街道上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流水的喧嘩聲越來越近了。

    “你是不是把猴子給了他們?”我拉著三叔的手,眼里噙著淚。

    三叔沒有回答,我感到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漸漸松弛,又驟然握緊。

    “你是不是把猴子給了他們?”我提高嗓門質(zhì)問道。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比逭f罷,我號啕大哭起來。

    那條路顯得比平時格外長,我們走了很久,我一路走一路哭。我突然掙脫三叔的手,想回頭去找他們討個說法。以為三叔會上來攔我,但他沒有,我走了幾十步,想到自己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三叔才把我救回來,我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我又只好轉(zhuǎn)過身朝家里走去,我一邊走,一邊捶打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十分沒用。

    晚上,三叔吃了兩碗泡面,就倒頭睡覺去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看著眼前的三叔,我怎樣都無法把他和白天那個任人毒打都不肯說出猴子下落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我突然有些理解三叔了,他仿佛天生就具備那種把不同時刻的生活分離開來的本領(lǐng)。抑或是人生的變故,早已為他鍛造出一顆孤獨、堅硬而冰冷的心。

    殺猴那天,我背著三叔偷偷跑出去。

    透過愚蠢的淚水,我看到昔日的街坊鄰居一個個欣喜若狂,朝后山上跑去。他們沖到山洞里把猴子提出來,然后把它五花大綁,押送到了廣場上。被捆綁的猴子睜著懵懂的眼,打量著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它還不知道這世界上發(fā)生了什么,以為那些被謊言蠱惑的、激憤的人群,正期待著它接下來的表演。

    原刊責(zé)編 ? ?顧拜妮

    【作者簡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說刊發(fā)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解放動物園》。現(xiàn)居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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