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陽光強(qiáng)烈，植物綠得刺眼。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點聲音。

小路如同箭光，閃亮刺眼，筆直向前。路邊的植物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根根枝條卻昂揚向上，如無數(shù)銳利的箭鏃。烏黑斑駁的霉點布滿路旁房屋的白墻，密密麻麻朝小路壓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從哪兒回來，也不知道為什么事回來。她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她熟悉的地方。

路被不斷阻隔。她以為她就要找到了，可還是同樣的路，同樣的房屋。有那么一個時刻，她似乎終于走到她熟悉的一個廣場上。廣場后面，應(yīng)該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斜身走進(jìn)一條窄極了的小路，兩旁的白墻幾乎要把她擠扁，奇怪的是，陽光還是能全部照到路上，沒有一絲陰影。前面橫插過來一排房屋，把路截斷，她看到一個拐角。她往拐角方向走過去，那兒應(yīng)該有條路，路的盡頭就是她家。她走到路的盡頭。一個死角。死角里面堆積著糞便、紙團(tuán)、紅紅綠綠的衣服，它們都保持著僵硬的姿態(tài)，像被風(fēng)化好久。

她又退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廣場上。她像進(jìn)入了一個迷宮。

小鎮(zhèn)靜極了，沒有一絲生機(jī)，沒有立體感，如同在一個電影幕布上，人、植物和房屋隨風(fēng)飄浮，又靜止不動。她在小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她被困在幕布上了?？墒?，她還在觀察，并本能地記住這死一般靜寂又蘊含著莫名生機(jī)的場景和氣息。

她微微低下頭去，好像為此有點羞愧。

也或者就是這個小鎮(zhèn)。

她最后的記憶是她的二兒子還幾個月的時候。她沒有和丈夫孩子一起住。她住在小鎮(zhèn)醫(yī)院一個廢棄的后院里。院子里長滿荒草，一排土坯房已經(jīng)坍塌，只有最里面的一間還可以勉強(qiáng)住人。她就住在那里。她不記得她怎么生活，她內(nèi)心的意愿是那樣的，她就那樣做了。

有一天，好像是傍晚時刻，她去看兒子和丈夫。她似乎一直沒去看過他們。她走出那個院子，走出醫(yī)院，走到連接醫(yī)院和小鎮(zhèn)的那條路上?；牟菅芈仿?，周圍是深陷于地平線下的廣袤荒地，再往遠(yuǎn)處是層層疊疊的樹林和越陷越深的河坡，她像走在世界盡頭。就像這時候，一切都安靜極了，世界好像只在她心里某個角落存在。一種奇怪的漂浮狀態(tài)。

她走到鎮(zhèn)上，走過所有房屋都關(guān)門閉戶的街道，拐進(jìn)一條小路，小路的盡頭，就是她家。門大開著。燈光從門楣上方照出來，剛好形成一束弧形的光，光把她丈夫罩進(jìn)去。他坐在凳子上，一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拿著小勺，去喂孩子。他的嘴巴微張，專注地盯著孩子，孩子也張著嘴，努力去咬勺子。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就好像這世界不存在。

那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院子里青磚鋪地，四面種著各種花果樹木，梨樹、棗樹、山楂樹、夾竹桃、鳳仙花，靠左墻邊還有一個磚砌的花壇。花壇旁邊一個小秋千架，從粗大的棗樹枝懸下來。深秋的微風(fēng)吹過，一陣涼意，有馨香飄入鼻中，那是成熟的棗子的香味。

也許是聽到了聲音，她丈夫扭轉(zhuǎn)過臉。他看著她，像看一個熟悉的，但與他無關(guān)的人。他的面部表情、身體姿勢都保持著平靜，沒有透露出丁點兒埋怨她的信息。這里面似乎包含著一種了解：她來了，她還會走，他對她并不抱期待。他是經(jīng)過多長時間才明晰這一點的？

“誰來了？”

屋子里有人揚聲問。

她朝房門望去。從逆光的黑暗之中，跨步出來一位女性。高大肥胖，目光嚴(yán)厲。是姨媽。

姨媽手里端一個盤子，盤子里放著青白水嫩的果泥。看到院子里站著的人，她朝著另一邊的他嚷道：“誰讓她進(jìn)來的？她來做什么？！”

丈夫朝姨媽笑了一下，接過果盤，低頭又去喂孩子。姨媽大踏著步子，沒看她一眼，又進(jìn)到房間里面去了。房間里傳來勺子、盆子相撞的聲音，姨媽響亮的聲音傳了出來：“自己親媽親爹不管就不說了，親兒子也不管，世間可有這種人？這就是你說的自由？我看就是自私自利?！?/p>

她記得她當(dāng)時有些羞愧，姨媽的話句句屬實，她無可辯駁。

她彎下腰，從丈夫手里接過孩子。孩子很小，臉還沒有她的巴掌大，身上的絨毛還沒有褪干凈，皮膚剛剛有點水分，眉毛黃黃的，很脆弱的樣子。他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大？她不太清楚。

她緊張極了，不知道怎樣擺弄這柔軟的身體，她想把他抱入自己懷里，卻又害怕，她害怕自己過于依賴孩子的愛。她似乎一生都在拒絕這種依賴。自己依賴別人，別人依賴她。她不想形成這種“債務(wù)”。

她一只手捧著孩子的頭，另一只手把他往自己懷里抱，可孩子的身體太軟了，她兩只手沒有銜接好，孩子的頭脫離了她的手，慌亂中她用另一手去捧孩子的頭，卻忘了孩子的身體，她聽到孩子身體觸地的聲音，一聲悶響，柔軟的肉體落到堅硬的地面上，并沒有回響。孩子哇哇哭了起來。她雙手張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看到地上孩子的眼睛，盯著她，杏黃褐黑的瞳仁，似笑非笑的樣子，那驟然凝聚而產(chǎn)生的亮光把她推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呆在那里，眼睛模糊，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

丈夫走過來，彎下腰，把孩子從地上捧起來。

姨媽顛著肥胖的身軀出現(xiàn)在亮光之中，高高的門檻差點把她絆倒。她跑到孩子面前，扒開他的頭發(fā)，細(xì)細(xì)檢查，又檢查耳朵、手、腿。姨媽的臉被陽光照著，光潔異常。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個模糊場景，在雨中她哭著撲向姨媽，姨媽用手臂緊緊圈住她，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前，她就像一個小人兒掉進(jìn)了棉花堆里。

姨媽抱起孩子，用她的大手撫摸著孩子的身體，直到孩子的哭聲變小。她把孩子遞還給了丈夫，噔噔踩地，又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

丈夫抱著孩子，在直腰的一瞬間，他微微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她低聲說。

“你抱得少，出個小問題也正常?！闭煞虻穆曇羝降?/p>

“你怪我嗎？”

“我？”丈夫把孩子抱到懷里，輕輕拍著，說，“我不會怪你。早已訂好的契約，你嚴(yán)格遵守，沒什么錯。”

他們是訂有契約。她總和別人訂契約。她認(rèn)為應(yīng)該這樣。人之為人，第一條便是單獨的個體。她強(qiáng)烈地要求自我。因此，她要求距離。當(dāng)丈夫追求她的時候，她給他訂了十項原則，第一條就是必須給她空間。她會隨時離開，她需要獨處。姨媽說得對。母親生病時，她曾經(jīng)下定決心要住到家里，陪母親度過最后的時光。可是，在家住還不到兩天，她就無法忍受。她不能忍受衰老，不能忍受每天圍在床邊聊天感嘆的人們。明天還要繼續(xù)，太陽照常升起。惋惜和淚水只是在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冷漠。于是，在姨媽來探望母親時，她溜走了。她留下紙條，說她出去靜兩天就回來。兩天之后，母親已經(jīng)去世。她在殯儀館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不是……我只是沒法……沒法承擔(dān)……責(zé)任？”

她竟然用了問句。她試圖對自己的行為辯解，但又意識到這是為人母的“責(zé)任”——拋棄兒子，是你用怎樣的解釋都無法抵消的原始罪行。

“我只是需要空間，你知道的，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害怕……陷進(jìn)去……他那么軟?！?/p>

“他是很軟，你必須得同時抱住他的身體和頭，他手張著，老想抓東西，不是想吃什么，而是他害怕，他才從一個安全的地方出來，他哪知道這世間如此堅硬？”

她看著丈夫。他心里有怨，更多的是愛。如果他不是她丈夫，而是別人，她該多欣賞他啊?？伤撬煞?，她展示她的愛，就得“陷進(jìn)去”。她不能。

丈夫看著她。

他肯定明了一個事實：她也許會因為小孩摔倒在地而痛哭，也許會因孩子的可愛純真而大笑，但她不會因此停留在他身邊，照顧他、愛他。

她和丈夫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他有如此篤定的看法和行為？他甚至都懶得譴責(zé)她。而她呢，有些羞愧，卻又認(rèn)同了丈夫的定位。那是她自己定位給自己的，是她經(jīng)過長期斗爭而讓丈夫記住的。她只有這樣繼續(xù)下去。

她想伸手再抱下孩子。丈夫把孩子放到小床上，說：“他累了，讓他休息吧。你忙去吧?！?/p>

她踩著一地鮮紅的棗子，轉(zhuǎn)身走出院子。

此刻，那羞愧穿越記憶，縈繞她的靈魂。她想立刻找到那院子，看到那梨樹、棗樹和山楂樹下的男人、小孩和胖胖的女人。她覺得那場景充滿意味。她迫切地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她必須讓它再現(xiàn)，否則，她無法找到合適的詞語。

她被困住了。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那扇敞開的門。陽光越來越強(qiáng)，她沒辦法穿過那一團(tuán)團(tuán)光看到前面的路。她又回到廣場上，來到那座老樓房面前。老樓房前面的長廊還在，那個破爛的木椅也還在，就好像一直在等她。她坐了下來。

廣場上的核桃樹無精打采，枝條倒在地上。地磚縫里的野草快長到核桃樹冠上，瓦礫、噴泉、花壇半掩其中。老樓房的側(cè)門邊上，一個老人坐在一個艷藍(lán)色的冰柜后面，冰柜上面撐一把滿是洞的黑色大傘——死神到來前的最后遮蔽。老人滿臉倦怠，皺紋如刀刻。他沒有朝她看一眼。

她陷入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極端不真實的感覺。她隱隱約約知道，她來這個小鎮(zhèn)是為了回家，可她卻并沒有激動。她努力捕捉空氣中的氣味，想發(fā)現(xiàn)其中矛盾的存在。死一般的寂靜與內(nèi)在可能的生機(jī)。她好像一直沉迷于此。她只對此感興趣。不管是在故鄉(xiāng)還是他鄉(xiāng)。

廣場的正前方、左方、右方突然卷起陣陣灰塵。這是她回到小鎮(zhèn)，到目前為止看到的唯一的活動的物體?；覊m越卷越近。她聞到一股危險的氣息。人的危險。那危險是她熟悉的。

三個人從灰塵里現(xiàn)出身來。他們圍著她，靜靜地站著。她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是一伙強(qiáng)盜。在如此荒涼的小鎮(zhèn)上，他們只為她而來。

她站起來。他們圍得更近了。兩個人走在她左右兩邊，一個人走在她后面。他們要帶她到什么地方去？他們好像知道她從哪兒來，一直在跟蹤她，監(jiān)視她。她體味著他們幾個人之間流淌的氣息：緊張、篤定，他們吃定她了，她無處可逃。還有另外一點奇怪的氣味：默契。他們之間是有默契的。這樣的場景也許不是第一次。

那么，他們抓她不是第一次了。他們強(qiáng)迫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從哪兒來？她好像一直沒為這個事情擔(dān)心。她突然走在這個小鎮(zhèn)上，沒頭沒尾。她不知道自己從哪兒回來，不知道要達(dá)到什么目的，也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她就這樣置身于這個小鎮(zhèn)之中，置身于時間的黑洞之中。

這三個人的出現(xiàn)，似乎在告訴她，她是逃出來的。她只能跟著他們走。她有些恐慌，可似乎又安之若素，甚至，還有點聽之任之。

他們來到寬闊的道路上。藍(lán)天長遠(yuǎn)，田野里的玉米陰森密實。喧囂、嘈雜的聲音從玉米稈下面的縫隙里傳過來。她聽到車輪隆隆的聲音、父親喊女兒的聲音、夫妻兩人吵架的聲音、情侶呢喃的聲音，她聞到玉米的清香、泥土的腥味、人體的汗味，無數(shù)聲音和氣味朝她涌過來。她渾身發(fā)抖，想流淚，想沉浸其中，狠狠地享受。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快了起來，她想超過那兩個人，跑到人群之中，去感受那一切。

左右那兩個人緊靠她的身體，擠著她，擁著她往前走。玉米地深處出現(xiàn)另外一條岔道。他們帶她走上了那條道。聲音、氣味逐漸遁去，他們又走上無聲無味的世界。

他們在懲罰她。

在長滿荒草的后院，她找到期待已久的自由。

她坐在書桌前寫字，她躺在唯一的竹椅上休息，她想吃時吃，想睡時睡，想寫時寫，不想寫時就看書發(fā)呆。她要一個人和世界相處。她要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她的。

這是她一心追求的形態(tài)：一個人，不受任何打擾，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時間，享受陽光從早到晚的變化。早晨那一抹金光從腐朽的木頭窗欞里透進(jìn)來，照在她藍(lán)色的筆記本上，筆記本上是昨天寫下的字，是關(guān)于昨天陽光從早到晚變幻的敘述。她坐在這唯一的桌子面前，久久咀嚼那每一縷光、每一寸時間的移動，然后，一字一句把它們寫下來。有時候，清晨起來就下雨。天是空曠遙遠(yuǎn)的灰色，雨絲和緩均勻地下落。她常常不自覺地就淚流滿面。她覺得她是大自然的女兒，心甘情愿被放逐在這兒，守著這大地的角落，耐心地為這一切尋找命名，并記錄下來。即使以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她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那陽光移動之中光線、色彩的變化仍然如同印刻，烙在她靈魂深處。她一生都被這烙印控制。在埋頭前行，為某些瑣事忙碌，或為某項榮譽興奮的時刻，那烙印就如同古老的傷疤，突然疼痛，光與影再次出現(xiàn)。她看到那些時刻的自己，會為此一時刻的自己感到羞恥。她會自動疏離人群，把自己再度埋藏起來，于是，那烙印慢慢淡下去，化為身體最為安靜的那一部分。

后院里到處是沒至半腰的荒草，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畦畦空心菜。不知道是哪個人在哪一年種的。它們被遺棄了，就像野人那樣一年年生長了。葉子大得像向日葵盤，稈子比玉米稈還粗，底部深紅見紫，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掐一下最頂部的葉子，居然還嫩得出水。她掐了很多，在鍋里焯一下水，用鹽和油拌好。它們吃起來就像帶筋的干野菜，難以下咽，卻也有絲絲清香。

她不知道吃了多少空心菜。她覺得她是苦行僧，守著世間最大的秘密，她受的苦就是她的榮譽。

有時候她也會到街市上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喜歡極了。她身在其中，熱切地愛他們，但她又是旁觀者，她和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喜歡極了這種既置身其中又自由超脫的感覺。她覺得她是人群中的王，所有的一切都屬于她，屬于她筆記本上那金色的字。她貪婪地吸收著氣味，馬糞、機(jī)油、青菜、水果、沙礫、泥土、雨水，沒有一樣不是她最愛的。她熱切地尋找它們之間千絲萬縷的差別，尋找世間最恰當(dāng)?shù)脑~語把它們一一描述出來。

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丈夫在人群中走。他抱著孩子。丈夫看見了她，把孩子舉起來。孩子頭發(fā)微黃卷曲，眼睛里含著笑意。一個祭品。他是她的祭品。他無辜的笑容只是為了展現(xiàn)上帝對她的懲罰。她的身體朝前又傾了傾，想走過去?？芍贿~出半步，她又停下了。她想到她門前野人一樣的空心菜。她走了，就再也沒有人照顧那些菜了。

她是愛空心菜本身，還是愛空心菜恣意生長的狀態(tài)？她當(dāng)時沒有想那么多。她是愛人群，還是愛在人群中的那份疏離感？她當(dāng)時也沒想那么多。

丈夫隨著人流遠(yuǎn)去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見他。

也許，只是昨天的事情。她覺得她已經(jīng)過了一生。她被這三個人脅迫、威逼，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她有些累了，不想走了?？伤麄兪菑?qiáng)盜，他們不會說你不愿走了，就可以不走了。

一踏出無聲無味的玉米地，她發(fā)現(xiàn)，他們又回到了小鎮(zhèn)。是小鎮(zhèn)的另一頭。有人在小路上緩緩地走，有孩子在布滿霉點的墻邊玩耍。他們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們只是看一眼走過的這四個人，就又干自己的事情了。

他們來到一座小院前。獨門獨戶的小院。仿佛經(jīng)過千萬年陽光曝曬，房子的石墻被腐蝕得厲害，人走過去，帶動一點風(fēng)，粉塵就撲簌簌往下掉。大門半掩著。他們推開門。院子里整潔異常。紅磚鋪地，磚縫里只有淺淺的草芽。

她有點迷糊。這地方好像來過，好像有熟悉的氣味在流動。她突然感受到那三個人的緊張和兇狠。他們的圈在縮小，想把她緊緊裹在里面，他們不想讓她進(jìn)去，可又似乎無法阻止她。

看到老棗樹的那一刻，她想起來了，這是她的家。她看見當(dāng)年孩子摔倒在地的那塊磚，磚中間的那一塊還有一小點凹陷，像是在提醒她的罪行。

她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竹凳上。她知道這把竹凳，她坐過很多次。

那三個人散開去。一個人退到院子深處，一個人站在她后左邊，另外一個人站在院門前。

她丈夫來了。坐在另一把竹凳上。

“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她問。

“是你要跟著那個四眼男走的?！?/p>

“我不認(rèn)識什么四眼男?！?/p>

“也許他把你拋棄了?！?/p>

“我從來就不認(rèn)識他。我不知道我在哪兒。我們的孩子呢？”

“他早已長大了，離開我了?！?/p>

她陷入了迷惑之中。

“怎么可能？”

丈夫看了她一眼，說：“孩子都三十二歲了。”

“三十二歲。”他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

她記得這眼神。她記得他把兒子從地上抱起來時看她的眼神，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他的背仍然筆直，他的頭發(fā)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眼睛仍然明亮，只是有一點疲倦。她感到一陣疼痛襲來，強(qiáng)烈的孤獨如硫酸燒蝕著她的心。

“我只是一個人走了走，轉(zhuǎn)了轉(zhuǎn)，我只是想一個人待一待，寫點東西?！?/p>

“你是這樣告訴我的?！?/p>

“可我不記得我到哪兒了。”

“你當(dāng)然不記得?！?/p>

“我記得，記得?！彼浀谜煞虮е鹤淤N心又舒適的樣子，她記得他喂飯時小心翼翼的樣子，她還記得她最后一次見到二兒子時他長長微黃的睫毛和杏仁似的瞳仁。

“都三十二年了？那，我都在哪兒？”

“我不知道?！闭煞虼瓜卵鄄€。

“姨媽呢？”

“她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了。兒子十二歲的時候就走了。兒子很傷心。”

她想起姨媽的氣味，像沼澤，熱氣騰騰，你掉進(jìn)去，舒舒服服就昏睡過去了，就再也不想出來了。母親打她的時候，姨媽旋風(fēng)一樣沖進(jìn)她家，抱住她，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打她漂亮的外甥女。她帶她到鎮(zhèn)上去，買那支她一直想要的多色圓珠筆，吃熱辣噴香的面。那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筆和最香的飯。姨媽說，以后你就是我女兒，別理你那不懂事的媽，有這么好的閨女還打，真是不知足。

姨媽走了二十年？那么說，她離開家真的至少二十年了？

“可我從來不認(rèn)識那個四眼男，從來不?！?/p>

“他肯定是拋棄你了?！?/p>

“沒有四眼男。是不是你弄錯了？”

“那是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彼煞虻吐曊f，聲音里仍帶著當(dāng)年她給他的羞辱。他仍然那么年輕。她不知道他眼睛里面的她是什么樣子。

“我老了嗎？”她問他。

他抬起眼睛看她，從他眼睛里，她看到蒼老、無助的自己。

那三個人，朝她圍過來，簇?fù)碇?。他們像吸血鬼一樣，打定主意要囚禁她?/p>

“你忘記他們了？他們和那四眼男是一伙的?！闭煞蚩粗媲斑@三個人。

“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是強(qiáng)盜，逼迫我跟著他們走。”

“你再看看。”

那個靠在棗樹上的女人。她才看清楚她的面目。那個女人一頭長發(fā)，穿緊身的黑色皮裙，走路搖搖擺擺，一晃三折。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四下望，眼睛卻斜睨著她，兇狠霸道，像要隨時撲過來把她吃掉?？稍偕晕⒑退龑σ曇豢蹋l(fā)現(xiàn)那女人幾乎是在哀求她，眼神里藏著軟弱和羞恥，她好像在害怕她拋棄她和他們。

一發(fā)現(xiàn)她在觀察，那女人馬上垂下眼瞼，又開始銼指甲。她和她的指甲杠上了，一路都在銼。剪一點，銼一下，來來回回。她身上有股子風(fēng)塵味兒。一個人走在人世間久了，一個女人打定主意依靠自己過日子，而日子并不順?biāo)鞎r，就會有這樣的風(fēng)塵味兒。風(fēng)塵和純真矛盾又和諧地交織在一起，有點神秘、不可思議和震驚之感。她是個迷人的女人。

也許是意識到她仍在盯著看，那女人仰起頭，挑釁地回視她。

那個站在院子深處的男人。一個粗暴野蠻的男人。他懶洋洋地看著她，渾身洋溢著原始的蠻力。他身上的道德是單一的，他只看見純粹的惡與善，只懂得最為簡單的美與丑，他心目中的人只分為兩類：好人和壞人。這使他成為世間最好的人，也是世間最可怕的人。譬如此刻，如果她離開他，她就是壞人。他就不會再憐惜她，因為她是他的。她有些迷惑，為什么他會認(rèn)為自己是他的？她并不認(rèn)為他們之間發(fā)生過親密關(guān)系，可他確定無疑的樣子，又讓人不得不想到點什么。

她想起她的年輕時代，還十四五歲的時候，她在籃球場邊看一群高中生打球。她看見一個身材均勻、肌肉凸起的男生，陣陣眩暈。她想象如果那樣一雙胳膊箍著自己，會是怎樣的感覺。她總覺得，那樣的人，是上帝派來人間的天使，他們檢驗人性，檢驗人最純粹的沖動和最純粹的美好之間的距離。為了研究這樣的男性，她不惜獻(xiàn)上自己的身體，哪怕是在書中。

那個站在院門口的男人。他手中的刀在黑色皮褲上來回摩擦，過一會兒，就把刀舉到陽光下，瞇著眼睛，用手試刀刃，薄薄的刀刃在陽光下閃著精光。他不看屋里的這些人，他只看他的刀。他眼睛里沒有他人，沒有世界。他不對陽光、植物感興趣，也不對美女、美食感興趣。他不愛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他的人性深處，有某一處斷裂了，他無法連接到世界，無法感受人間的酸甜苦辣，他只是吃飽、穿暖，跟著一個人走。

她看著他們。好像是第一次見他們，卻又無比熟悉。她肯定認(rèn)識他們，卻想不起在哪兒認(rèn)識的。她好像并不真的恨他們，甚至，還有點喜歡他們。她隱約意識到，她害怕他們，不是因為他們綁架了她，而是因為，她擔(dān)心自己過于喜歡他們，她擔(dān)心自己陷進(jìn)去拔不出來。

“你想忘記我們？你別想后悔?！蹦桥说穆曇艏葍春荩瑓s又像對自己的母親撒嬌耍賴。那女人似乎能夠讀懂她的心思，一邊說著，一邊揚起胳膊，把指甲剪掉往花壇里扔。一道光飛出去，指甲剪掉進(jìn)了磚縫里，消失了。

“我跟你們有契約嗎？”

“當(dāng)然有。我們說過要彼此奉獻(xiàn)。不只是青春，而是一生?！?/p>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們從哪兒來？”

“從哪兒來？”那女人朝著另外兩個男人喊道，“她問我們從哪兒來，她居然有臉這樣問？”

那兩個男人抬頭盯著她。她被那灼人的眼神逼得低下頭。

“每次你想逃跑，想毀掉我們時，你就說你想家了。喏，家就在這兒了，你回來了，你想了嗎？”

那女人朝她走過來，黑色的皮裙包裹著她豐滿的臀部，從前面就能看到后面的左右移動，風(fēng)情，老到。

“你說你愛我們，你不厭其煩地描述我們，創(chuàng)造我們，你給我們安排各種人生，游歷世界，并借此完成你對人性的探索——這是你常說的，天知道我一聽見這句話就想吐。你說你喜歡這種既性感又純潔，既粗野又單純的形象，你把我搞成這樣，你看……”那女人開始脫自己的黑皮上衣，“你看，我里面穿著棉質(zhì)的白背心，這是他媽的什么搭配，每次你讓我這么穿時我都緊握著手以防我伸出手打你，你以為棉質(zhì)白背心就是純潔，你天天叫嚷著那個叫什么的作家太俗氣，其實你還不如她。你就是名氣不如人家，小說賣不過人家，你嫉妒?！?/p>

那女人又開始脫黑色皮裙，露出里面的黑色蕾絲邊兒內(nèi)褲，說：“你看，這簡直就是妓女的打扮，這么說就是污辱妓女，你以為這樣就是風(fēng)情，你的觀念落后多少年了？要不是我們忠心耿耿地跟著你，維護(hù)你，你還有什么？”

她愣在那里。那女人說的每句話她似乎都聽過。甚至，她扭著屁股往下褪皮裙時的動作她似乎都見過很多次。

那女人走近她，逆光而立。她的五官更加立體，眼角的黑色眼線斜刺出來，猙獰凄慘，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女王，居高臨下，以暴躁又狂野的傷感逼視著她。

“你熱衷于塑造我們，你說這就是自然界的法則，是自然界之所以美和充滿奧妙的原因，可你看看，我們像什么？在你心里，根本就沒有美好的事物。所以，你塑造不出美好的形象。”

“美好？”她被那女人暴風(fēng)驟雨般的話給轟炸得有些頭暈。這么多年來——如果她知道到底多少年的話，她孤獨地行走于人世間，難道不就是想尋找真正的美好嗎？難道“美好”不是藏于復(fù)雜的事物內(nèi)部嗎？

“你是世上最偽善的人！”那女人朝她的頭俯過去，說出這樣一句結(jié)論性的話，回轉(zhuǎn)身，拾起黑色皮裙和上衣，重又穿上，靠回到棗樹上，看著院子外面。

“可你和我們簽有契約。契約！魔鬼契約！”她扭過頭，惡狠狠地補充一句，帶著某種虛張聲勢。

像晴空突然炸幾個霹靂，她的心被劈開一刀，她瞥見了深淵里的秘密。她早已把靈魂交付了出去。她創(chuàng)造了他們，同時也被他們要挾。她害怕要挾，卻又沉迷于這被要挾的快感之中。

陽光強(qiáng)烈。外面灼白一片。

她回過頭，看著她丈夫。

丈夫說：“你看，你喜歡他們勝過喜歡我。勝過喜歡你的兒子?！?/p>

她艱難地問：“為什么是二兒子？大兒子呢？為什么不偏不倚是三十二年？”

她看到他的眼神就明白，他知道她還沒有走出來，她在想關(guān)于這個數(shù)字的象征或寓意的時候，她離他仍然無限遠(yuǎn)。

“就是三十二年而已。沒有任何意味，三十二的意思是，你現(xiàn)在只有一個兒子，你兒子三十二歲了。他還沒有多大成就?？梢矝]有關(guān)系，不是誰都能成才的。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他認(rèn)真地給她解釋，聲音中帶著憐憫，“就是如此簡單。你兒子三十二歲了。你離開我們?nèi)炅?。這是一個單純的、確定的事實。沒有象征，沒有寓意?！?/p>

三十二。三十二歲。三十二年。這個數(shù)字是在告訴她，這一切不是夢，不是某種可能，而是一個真實，一個因為干燥、怪誕的數(shù)字而顯得極為清晰的真實。因為失敗就是這樣突兀和傲慢，它隨時而來，不給你象征或隱喻的機(jī)會。三十二年了，她被自己追逐著，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這不是夢。她使勁搖搖頭，想確定一下自己到底在哪兒。夢不會給出“32”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數(shù)字來，夢沒有這樣一絲不茍的科學(xué)精神。只有現(xiàn)實生活才有。只有現(xiàn)實生活才是真正殘酷的、毫不留情的存在。

三十二年，她在哪兒生活？如何生活，依靠什么？

時間斷掉了，她無法接續(xù)起來。她的丈夫仍然年輕，她已經(jīng)老了。她的二兒子已經(jīng)長大，可她從來沒有見過他。

她依稀記得自己有過榮光的時刻。她從那個粗暴、野蠻的男人眼睛里看出他對她的崇拜。他像個孩子，雙手緊抓母親的乳房，純潔又兇猛，試圖宣示自己的絕對主權(quán)，世間最絕對的純潔和最純粹的自私。

她曾經(jīng)站到過高臺之上，站在強(qiáng)烈的聚光燈下，面對黑暗中的人說話。她的眼睛被刺得模糊生疼，她想象著臺下崇拜的眼神和山呼一樣的掌聲。她和觀眾、讀者也簽了契約，她出讓自己所在意的自由去換取那些。

她背叛了自由，背叛了這三個人，背叛了丈夫、兒子?，F(xiàn)在，她回來了，又想索取她當(dāng)初背叛的。她太貪婪了。

好像在洶涌的大河里漂流了漫長歲月，終于被波浪沖到沙灘上，她睜開眼睛，仍然有些眩暈，有些漂浮的感覺，她還不適應(yīng)著陸時的硬度。她努力回憶夢的最后一幕。

他們就那樣坐著。那群人坐在她身后，長發(fā)女人仍在修理她的指甲，他們根本不看她，但是，她能感覺到她和他們之間的張力，他們在撕扯她、警告她，她必須乖乖地跟他們走，一旦發(fā)現(xiàn)她背叛他們，他們將會毫不留情。她的丈夫坐在她對面。她感覺到丈夫還愿意接受她。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一個無家可歸的親人，還是懷著一點殘留的愛意？她不清楚。夢沒有給她暗示。

她留戀那個植物翠綠、陽光強(qiáng)烈又荒涼死寂的小鎮(zhèn)，或者說，她留戀走在那個小鎮(zhèn)上的感覺。強(qiáng)烈的孤獨，萬物歸一的荒涼，走向死神時的恍惚。在一剎那，她突然明白，那群人就隱身在小鎮(zhèn)之中，一旦發(fā)現(xiàn)她要走出小鎮(zhèn)，走出那個迷宮，他們就會撲過來，把她拽回來。

窗簾后面，縷縷陽光透進(jìn)房間。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對著床頭的桌子上面放一臺電腦，別無他物。房間另一側(cè)靠里墻是一個小小的灶臺，單灶，加一個極小的水池，灶臺上面的橫擋上放著兩只碗、兩個盤子，盤子上面放一雙筷子、一把勺子。緊靠灶臺是一個單人沙發(fā)，沙發(fā)前面擺一張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圓桌，圓桌上一盤綠蘿浩浩蕩蕩鋪滿桌面，又往地下肆意蔓延，枝條昂揚凌厲，四面出擊，那沙發(fā)底部似乎已經(jīng)陷落入無底的黑洞中，馬上就要被吞噬。她俯身看了一下床，床腳已經(jīng)沒進(jìn)綠色海洋之中，無數(shù)枝條正蓄積著力量，朝床上進(jìn)攻。她打了個冷戰(zhàn)，感覺自己躺在一堆鋒利無比的綠色箭鏃之上，稍有所動，就會萬箭穿心。她明白了夢中小鎮(zhèn)路邊的植物從何而來。這些箭鏃監(jiān)視著她的夢。在緊靠門的位置，豎著一個薄薄的書架，書架底部幾層堆著一些書和一些雜物，頂部兩層放著各種各樣的獎杯，木頭的、玻璃的、陶瓷的，書本、燈塔、海浪，材質(zhì)和形狀不一而足。它們排列整齊、威武驕傲，和下面幾層的隨性放棄、灰塵蒙面形成鮮明對比。

她有些疑惑，這是哪里？她怎么會住在這里？

太陽穴處隱隱作痛。她經(jīng)常這樣，在醒來的一剎那，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身在何方。右邊胳膊疼得厲害，她發(fā)現(xiàn)，她手里一直攥著手機(jī)。她抬起手，手機(jī)的屏幕亮了，一張照片閃了出來。

一個中年男子正看著她，目光嚴(yán)肅憂郁，很有心事的樣子。她在腦子里回想一下，她并不認(rèn)識他。他是誰？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她的手機(jī)里？她是看有多久、多累以至于抱著手機(jī)就睡著了？

她起身下床，踩在柔軟又堅硬的箭鏃上，忍著鉆心的疼痛，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一輪紅日正在地平線上徘徊，緋紅的霞光平和地環(huán)繞著它。她分不出是落日還是朝陽。那紅日既不剛健，也不溫暖，只是一個冷淡的紅色圓球，被涂抹在一個巨大的幕布上。層層疊疊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之外。地面的立交橋上，小汽車一輛挨一輛，尖銳的喇叭聲經(jīng)過空氣的層層阻力傳到她耳朵里，仿佛鐵锨被拖過水泥石子路的聲音，那是她小時候聽到的最恐怖的聲音。耳朵被刺破，心臟被割裂，橫膈膜被震破，她覺得，整個五臟六腑都在變形，脫離她的身體，直接飛了出去。

“幕布”？“畫面”？“海市蜃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喃喃自語，不停重復(fù)這幾個詞語，又試圖去找其他詞。她緊張得渾身發(fā)抖，腦子里越發(fā)空白。窗外的風(fēng)景變得陰沉，慢慢地豎起來，積蓄著力量，仿佛如果她不能給它以命名的話，它就會撲過來，壓倒在她身上。它要那唯一的、唯一能夠表達(dá)它的詞語。這世間每樣事物都應(yīng)該只有一個最恰切的表達(dá)。她找不到。她被下咒了。被困在詞語的方陣?yán)锪恕?/p>

她又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這疼痛她很熟悉。隨之而來的，是麥子的清香，棗樹的澀香，楝樹的苦香，她想起荒草覆蓋的大地，想起那在年深日久的歲月里跟隨她的人們。那是更遙遠(yuǎn)的夢。她永遠(yuǎn)喪失了它們。為了找到命名它們的方式，她喪失了和它們赤裸相對、肌膚相親的感覺。那命名就是對她的詛咒。誰又能夠為上帝的造物命名？你只需要在現(xiàn)實的泥淖里哭喊、歡笑，只需要認(rèn)真地接過那一團(tuán)血肉，享受那眼睛里天然的依賴。而不是像現(xiàn)在，面對窗外，張口結(jié)舌，絕望到面目扭曲。那是僭越上帝所必然遭受的懲罰。

她拉上窗簾，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踩在箭鏃上，箭鏃刺穿她的身體，鮮血汩汩流出，溢過綠色的葉片，朝無邊無際處漫延……

她聽見自己“啊”地慘叫一聲，她從床上彈起來，后背一陣尖銳的疼痛，像被什么利器刺中。她看到床上那副眼鏡。鏡片已經(jīng)破碎不堪，眼鏡腿也被壓斷。她捏起一個碎片，仔細(xì)看那尖銳的三角形狀，一股遙遠(yuǎn)的疼痛慢慢襲來，她記起那漫長、痛苦的經(jīng)歷——她可怕卻又充滿誘惑的人生。那是未來生活的預(yù)演，還是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她有些恍惚。她是真的醒來了嗎？那眼鏡從何而來？她不曾記得自己有過眼鏡。她拿起眼鏡碎片，狠狠刺自己一下。疼的?；鹄崩钡靥邸Ｄ敲?，這次，她是真的醒過來了？可是，剛才，她也明明已經(jīng)醒來，明明看到窗外的風(fēng)景，明明看到手機(jī)上的那個中年男人，她還記得他的樣子——三十歲左右，無所欲求卻又郁郁寡歡，他似乎在掩飾某種哀傷，他疲倦熾熱的眼睛出賣了他。他是誰？

近處傳來陣陣呼吸聲。很近很近。她側(cè)耳傾聽，那呼吸悠長、均勻，仿佛整個靈魂都是清甜的、自在的。她扭轉(zhuǎn)身，看到床的另一邊，一個身形在薄薄的被子下面，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他在熟睡之中。他背對著她。

她躺下來，一陣突然的舒適和放松涌了上來。她挪過身體，緊緊貼住他，抱著他，懷著波浪一樣陣陣涌來的感激和愛意，她進(jìn)入沉沉的夢中。

那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她看到了他的臉。

原刊責(zé)編 ? ?鄭小驢

【作者簡介】梁鴻，作家、學(xué)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光正的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