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峰
一
縣文聯(lián)副主席錢輝約我擇日去文聯(lián)辦公室找他,協(xié)商解決出版經(jīng)費的問題。
到達縣城后,按照錢輝提供的地址,問了幾回路,總算找到了錦繡豪苑第七棟三樓二號房間。房門緊閉,我閉上左眼用右眼對準房門上的貓眼窺覷房里的動靜,房里有人影晃動,還傳來一陣陣掌聲外加一陣陣喝彩聲。
門開了,開門的正是錢輝。
錢輝壓著嗓子說,噢,快進來,先聽聽課,聽了有好處。
房間里聚了二十幾個男女,皆伸長脖子在聽臺上那個蓄著八字須的男人授課。聽了好一陣,我才明白錢輝說的“課”其實與文學無關(guān),是上“完美”直銷課。我心里犯嘀咕,大清早從鄉(xiāng)下跑來聽這種課,怕是碰著鬼了!但我表面上還得裝出一副認真聽課的樣子。
八字須手舞足蹈講課正進入佳境,臺下有個留著壺蓋兒頭,頭上的長發(fā)梳成一個小辮子,有點像日本武士的男人帶頭鼓掌,隔一陣叫嚷一聲“好”。聽課的也就稀稀拉拉跟著附和喊“好”,八字須授起課來更煽情更來勁更火爆。
錢輝原來在鄉(xiāng)下一所中學教書,那年縣里成立文聯(lián),指定了一位主席,還要招考一名副主席,他竟考上了。文聯(lián)沒有現(xiàn)成的辦公的地方,就租了錦繡豪苑第七棟三樓二號房間作為辦公室,門口掛了塊招牌,算是打開了“鬧臺”。文聯(lián)也沒多少事可做,碰到一些重大節(jié)日或搞慶典搞文娛活動才驚動文聯(lián)。錢輝覺得那塊“文聯(lián)”的牌子也是多余的,沒經(jīng)過王主席準許就擅自把牌子給移除了,偶有人找文聯(lián)辦事,比會鬼還難。
錢輝在鄉(xiāng)下教書嫌工資少才想到改行跳槽,沒想到進了城錢更加緊火。文聯(lián)沒有什么具體事情可做,人倒是養(yǎng)得白白凈凈,問題是兜里沒錢,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錢輝開始做“完美”,也初步嘗到了做“完美”的甜頭。后來他做了“壺蓋兒頭”的下線,因此隔段時間就請“壺蓋兒頭”帶人來授課辦培訓班,以期擴大影響,加快發(fā)展下線的步伐,促使獎金提高。
我硬著頭皮聽了一個多鐘頭的課,總算“下課”了,辦公室就剩下我和錢輝兩個人。錢輝說做“完美”可是賺錢的好路子,三五年賺個百八十萬不會是神話。就拿“壺蓋兒頭”來說,他原先在鄉(xiāng)里搞民政,兼管鄉(xiāng)敬老院工作,因工資低挪用了敬老院四千塊錢被人告發(fā)遭到處分,工資降了一級,終生受到影響。他干脆辭職成為自由人,做起了“完美”,下線網(wǎng)狀般的撒開,網(wǎng)已經(jīng)撒到了廣東、廣西、福建一帶?,F(xiàn)在坐在家里每月也有兩萬多元的獎金進賬,總部還邀請他到香港、澳門等地旅游,比當干部拿那幾個死工資強多了。
不知為什么錢輝一講到“直銷”,我的腦子里就充斥著“傳銷”二字;一講到培訓班,就想起“洗腦”一詞。心里一急,竟脫口而出,不瞞你說,我不是做完美的這塊料,別跟我說什么“完美”,我能順順利利出版一本作品集就算“完美”了。
錢輝臉上爬著尷尬,心里特別的不舒服。說到一個錢字,似乎你有點不高興,你想出書是好事,但得花錢,這不是又扯到錢了?
我唏噓一聲,你約我來就是商量出書籌措錢的事?閑話少說,直奔主題好了。
錢輝說,如果文聯(lián)有錢,幫你出版一本作品集不就得了,只可嘆文聯(lián)是清水衙門,再則縣里窮,領(lǐng)導又摳,把錢看得比命還金貴,要靠縣里、文聯(lián)贊助不現(xiàn)實,出書的錢得自己想辦法。掏心說,如果我有錢,我也不愿做什么“完美”。我本想拉你進來做“完美”,出本書要多少錢呢,兩萬塊錢足夠了吧?你一年做完美的收入至少也有四個“兩萬”吧?可你總認為我是在騙你坑你,要幫你挖掉窮根太難了!你這腦子呀,唉!他指指我的腦殼,喟嘆一回。
我打個怔忡,啞著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你不做“完美”我不勉強你,但是如果你的孩子想做你不會反對吧?麻煩你把你孩子的電話號碼告訴我。錢輝繞了一個圈,竟又回到原點重新扯到了“完美”上了。我雖然心里煩,但為了出作品集要勞駕錢輝幫著籌款,只好把兒子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二
我原來是民辦老師,后來老婆的一個遠房舅舅來鄉(xiāng)里當書記,說鄉(xiāng)里司法所要招聘一名司法助理,問我愿不愿改行干這個差事。
我有點為難,那時我已經(jīng)當了15年民辦老師了,我之所以含辛茹苦堅持了這么久,就是企盼有朝一日能轉(zhuǎn)正吃上皇糧當上公辦老師,如果改行以后萬一轉(zhuǎn)不了正,豈不是扁擔無扎——兩頭失塌么!
那個遠房舅舅說,干司法助理不能說百分之百能轉(zhuǎn)正,但只要有轉(zhuǎn)正的機會,他有絕對的把握幫我的忙,因為縣司法局的吳局長是他的同學。
這樣我就動了心,改了行進了鄉(xiāng)司法所,成了一名“鄉(xiāng)干部”,這也讓往日同時站講臺的同事羨慕得不得了,同事們認為我是改行轉(zhuǎn)為正式國家干部了,至少是個準干部。
三年過去了,老婆的那位遠房舅舅調(diào)走了,跟著上面來了紅頭文件,鄉(xiāng)里聘請的司法助理員一刀切無理由全部辭退。我被辭退了,不是退到學校,而是退到家里。這樣老婆罵孩子怨,我真正嘗到老鼠掉進風箱里——兩頭受氣的滋味。
沒工作了,這日子還得過。我?guī)蛣e人告狀打官司,我是半路出家,法律知識不是很扎實,官司輸?shù)亩嘹A的少,也掙不了幾個錢。后來我學寫作,想靠爬格子掙點稿費,但稿子難發(fā),稿費又低,與養(yǎng)家糊口沾不上邊。于是我只得“浪子回頭”外出打工,打工雖然艱辛,但錢來得實在。打工困了累了,心里就想得太多太雜,總想把心中的“雜”和“累”記錄下來,事實上我六根未凈,骨子里始終沒有跟文學絕緣。
三年前我年滿六甲,在年齡上算是退休,但這種退休只是精神上的退休,作為一種調(diào)侃而已,我與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毫無二致,不存在退休一說,要累到死的那天才算是退休。搞了多年創(chuàng)作,也在一些報刊上發(fā)表了一些文章,發(fā)表的篇數(shù)將近一百篇,縣文聯(lián)領(lǐng)導準備將我上報省作協(xié),加入省作協(xié),但硬性條件是要有一二本自己的專著出版。再者,心想搞了這么多年的創(chuàng)作,總要給自己一個交待。我說的“交待”就是在正規(guī)出版社出版一本屬于自己的作品集。只是現(xiàn)在出版一本書不但得不到稿費,反而要倒貼上出版費。錢輝說,出版費不是沒辦法解決,通行的辦法是找有關(guān)單位討點錢,不就解決了。書出版了,再賣出一部分書,那出版費也就賺回來了。
我是個薄面皮,拉不下臉皮低著嗓子同別人討錢。錢輝說,這好辦,我?guī)闳ビ戝X。先去政協(xié),后去人大,再……如果領(lǐng)導高興,簽個字三五千塊錢也就解決了,錢輝想的比我想的要陽光。
按計劃行動,錢輝就帶著我先去政協(xié)找領(lǐng)導。問過政協(xié)辦公室的人,一個戴著眼鏡的小伙子說,錢的事比較敏感,得找主要領(lǐng)導定奪,他做不了主。于是我們走進主席辦公室。主席不在,只有一個姓黃的副主席在栽著腦殼批閱文件。見領(lǐng)導在忙,我們也不好說什么,也不敢落座,只是呆呆地站在一邊看領(lǐng)導批閱文件,領(lǐng)導什么時候有空,我們什么時候就談事。
黃副主席終于批閱完了文件,伸伸懶腰,很響地打了一個哈欠。就在黃副主席抬頭的一瞬間,我心里咯噔一跳,這黃副主席不就是老婆那個遠房舅舅么!黃副主席打個怔,也認出我來了,就伸出手來同錢輝和我一一握手。
黃副主席回憶起我當年改行的事,臉上有點不自在,說當年他是好心辦了壞事,反而害了我,很抱歉。
說是害了我有點過分,但我被這個親戚弄糟了不假。九十年代末期,民辦老師一刀切全部轉(zhuǎn)為公辦老師,如果我當年不改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一個月幾千塊錢的退休金,可以高枕無憂過日子。如果自己想出本作品集玩玩,絕不是什么難事,用不著拉著臉找單位領(lǐng)導化齋求援。
黃副主席答應解決一點出版經(jīng)費,但最多也不能超過5000元。
不久,5000塊錢打到我的賬上,但離15000塊錢的出版費還差得遠。錢輝說,出書的缺額由他來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勸我不要著急。
于是,我余下來的時間就是等著錢輝幫我去討出版經(jīng)費。
我是個心思細膩,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全的人,錢輝答應幫我討錢,我不好意思經(jīng)常過問,問多了反而討人心煩。一個月過去了,沒有錢輝的電話,三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錢輝的電話,我終于按捺不住撥了錢輝的電話。錢輝說他正在廣西出差,還說他忙里偷閑曾經(jīng)找過一些單位和領(lǐng)導,但是不見成效。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只抓形象工程,不抓精神文明和意識形態(tài),對業(yè)余作者不重視,要他們解決一點出版經(jīng)費比割他們的肉還難!
你到哪幾個單位討過錢?我懷疑錢輝忙著在做他的“完美”,根本無暇顧及討錢的事,就盤根究底問起來。
這……找了哪些單位哪些領(lǐng)導你就別問了吧,巴賴人討錢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家不愿幫忙也有人家的難處,不要出人家的丑喲!你是個文化人,這你懂。錢輝支吾幾句就掛了電話。
三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如今我真正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殘酷。本來我想放棄出書,但現(xiàn)在收了政協(xié)贊助款,如果中止了出書的事,贊助款怎么辦,難道交給老婆填補家用?或者把錢退回去?這樣不但辜負了朋友的期望,還有借出書的名義詐騙錢款之嫌。事情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不管多大困難,書一定要出版。
我想給兒子打電話,但我想到我和兒子素來不過坳,給他打電話不一定肯接。
兒子成績優(yōu)秀,小學畢業(yè)后考上縣城一中農(nóng)村重點班,初中畢業(yè)后他本來想上高中考大學,但因家中困難,是我強迫他考了中師,最后當了一名小學老師。兒子也爭氣,當了幾年一般老師,后來一路攀升當上了教導主任,一直干到了副校長。去年為了配合扶貧工作,調(diào)到鄉(xiāng)下加入扶貧工作隊,做專職扶貧工作。
兒子對于當年我強迫他考師范未能上大學的事一直耿耿于懷,父子關(guān)系不是太融洽。兒子說如果當年考個好大學,說不定如今混得有頭有臉了,也不會落個一輩子當孩子王的命。父子之間平日疏于來往,甚至很少打電話,但父母的生日,抑或過年過節(jié),兒子也曉得給父母匯個三五百塊錢,然后打個電話問個冷暖?,F(xiàn)在我鐵著心要出版一本書,要兒子贊助出版費,恐怕兒子沒有個好心情,就是他有錢也未必肯給。但我也沒想得那么多,也顧不及什么自尊、顏面,最終還是給兒子打了電話。
兒子答非所問,爸,你是不是在做“完美”?差錢?
做“完美”?誰告訴你我在搞“完美”?
前些日子一個自稱是縣文聯(lián)副主席的人從廣西打來電話給我,他說他做“完美”做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賺錢,好像賺來的錢用麻袋裝。他說他的下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貴州、廣西一帶,前景一片光明燦爛。他說他現(xiàn)在就是在廣西給我打電話,問我愿不愿意加入他的完美團隊。
好個錢輝喲,“拯救”不了老子,又來“拯救”我的兒子了,我臉上爬著鄙夷和憤慨。為了消除兒子對自己的誤會,我說我不可能做“完美”,是想出版一本作品集,因為想煩勞錢輝幫著討錢才與錢輝有接觸。
兒子說,我知道你不會那么糊涂,別干這種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買賣。兒子停頓了一下,問,出版作品集還差多少錢?
差10000塊。我說算了,錢我自己想辦法,我也不想逼著你給錢。
別找人討錢了,低三下四太委屈自己了,余下的錢我來想辦法。兒子說。
我不語,只是呆呆地發(fā)愣。
1000冊書從北京發(fā)到縣城。我卻犯起愁來,這么多書如果不出售一部分,堆放在家中不就形同一堆廢紙。錢輝建議,找教育局幫幫忙,畢竟我先前當過老師,好歹也做過教育部門大家庭中的一員,說不定局長大人動了惻隱之心會幫扶一把。全縣有幾十所中小學,如果每所學校圖書室配發(fā)五本書,也就能銷去幾百本。
我思考再三,決定去碰碰運氣,就同錢輝一道去找局長。
局長辦公室聚了好多人,都是找局長辦事簽字的。辦公室門虛掩著,但等候商談事情的人沒有一個人敢貿(mào)然無序地走進辦公室,一直要等到從辦公室出來一個人,再進去一個人。
等了半個鐘頭,終于輪到自己了。我和錢輝走進局長辦公室,挨到局長身邊。錢輝就介紹我曾經(jīng)是教師隊伍中的一員,中途因故離開了教育部門,還說我是縣里的骨干作者,發(fā)表了好多文章,現(xiàn)在又出版了自己的作品集,請求領(lǐng)導幫忙銷售一部分作品集。如此云云講了一通,試圖引起局長的關(guān)心和注意。局長手里拿著一個報告在看,也沒有正眼看錢輝和我一眼。錢輝口若懸河,局長只是偶爾嗯嗯應付著。局長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因為門外還有人在等著他簽字。局長說,拿申請來吧。我連忙把售書申請遞過去,局長拿過筆,寫下“同意每所學校配發(fā)四本圖書,請局辦公室辦理此事”幾個字。
錢輝說,總算把你引進門了,接下來的事你自己洽談吧。我還有事先走了。錢輝說完就離開了。
我找到教育局辦公室。辦公室有三個人,在各忙各的事。我也不知道這事具體該找誰,就朝三個人說起售書一事。其中一位女的說,我們是干現(xiàn)事的,這事得找辦公室王主任商洽。王主任有事出去了,你稍等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一邊,自己拉了一張凳子坐下,隨手拿了一張報紙,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一會兒,王主任終于來了。我把王主任拉到一邊,壓著嗓子說了售書一事,并把局長簽了字的售書申請拿給主任看。我說,麻煩你們把作品集配發(fā)到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圖書室,作品集售價是28塊錢一本,我只收取15塊錢的工本費,其余的錢作為辦事人員的酬勞費。
主任打個怔,說只要有局長的簽字,配發(fā)作品集的事我們來辦理。
四
一個月以后,我找教育局辦公室王主任打聽售書的情況。王主任說,200本書已經(jīng)配發(fā)下去了。其中教育局各科室共配發(fā)了100本,余下的100本配發(fā)到了各中小學圖書室。
我想,配發(fā)到局里各科室的100本作品集可以直接找局里要書款,但配發(fā)到各中小學圖書室的書得逐校上門收取書款,這樣太麻煩了,也劃不來。就說,配發(fā)到各中小學的那100本作品集,還得麻煩辦公室?guī)兔Υ找幌聲睢?/p>
王主任說,這沒問題,我們可以代收,但是我們要請示局長批示才敢代收書款,我們收到書款以后你再來結(jié)賬好了。
我準備先到財務(wù)室收取配發(fā)到教育局各科室的那100本作品集的書款。財務(wù)室的人說,這書款要有稅票,稅票上還要有局長簽字才能撥款。于是我先到稅務(wù)部門開好稅票,再到局長那里簽字。
局長那里永遠是蟻囤蜂擁,等候簽字的人排成隊。我也就自覺地排在隊伍后頭。輪到自己了,我把稅票伸到局長面前。局長看了看稅票,知道是怎么回事,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說,你們這些人,寫本什么書就找到教育局來推銷,簽字不好,不簽字也不好,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我打個尿顫,一臉的尷尬。我說我可是第一次來找您,也是最后一次來找您,而且推銷作品集也是經(jīng)過您批示同意的,怎么能說老是找你……
局長語塞了,他在盡量回憶簽字推銷書的事。我趁機又說,幫個忙吧,我上一趟縣城不容易。如果實在不能付款,那就把作品集退還給我好了。
局長看了我一眼,說,你不容易,我更不容易呀!無奈,局長最終還是簽了字。
我總算收到第一筆書款,現(xiàn)在就等著教育局辦公室代收的那筆書款了。
后來教育局辦公室王主任打電話給我,說代收書款的事他們幫不了忙。局長明示,推銷書屬于個人行為,教育局任何人不能代收書款,必須由作者親自去收。而且還得出具正式發(fā)票,否則學校可以拒付書款。
我白了眼。我知道全縣有63所中小學,這63所學校分布在全縣28個鄉(xiāng)鎮(zhèn)。要收取書款就得開63張正式發(fā)票,跑63所學校,求63位校長簽字,找63位出納撥款才能收全書款。期間搭車行船,走鄉(xiāng)串鎮(zhèn),費時耗力,幾多的不方便。我唏噓一回,還是不要這書款了吧!我遂放棄了這筆多災多難的書款……
錢輝說我出版的這本作品集畢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本縣第一本個人作品集,有里程碑的意義,文聯(lián)準備給我舉行一個隆重的首發(fā)式,邀請有關(guān)的領(lǐng)導和部分業(yè)余作者參加。不過到會者起碼要得到一本作品集,要不參會者得不到書,總覺得有點滑稽。先準備100本書,到會者先到先發(fā),發(fā)完為止。書款由文聯(lián)給,100本書給2000塊錢。
首發(fā)式搞得很隆重,到會者每人得到一本作品集,都說作品集里頭的文章好看,上檔次,有水平。我很高興,通過作品集首發(fā)式既擴大了自己的影響,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又趁機推銷了幾十本書,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雖然作品集算是降價處理了,但總比把書碼在角落里強。
文聯(lián)遲遲不給那2000塊書款,錢輝答應文聯(lián)會給2000塊的書款,該不是說著玩的吧。我打電話給錢輝詢問書款一事,錢輝好像是突然想起書款這回事,連聲說對不起。后來又說這2000塊錢的書款應該是作協(xié)出,不過作協(xié)今年到廣西、貴州等地采風和聽文學講座,文聯(lián)撥給作協(xié)的2000塊錢的活動經(jīng)費早就花光了。今年是付不起書款了,明年再付,不要急,這錢一定要給的。
我心里犯嘀咕,說好是文聯(lián)給書款的,為什么又推給了作協(xié)。作協(xié)是到廣西、貴州等地搞了活動,但明眼人清楚,錢輝是借搞活動的名義到廣西、貴州等地推銷“完美”。自己開車去,車費旅差費都是文聯(lián)報銷,可謂一舉兩得。
過了年以后,我再次同錢輝提起書款的事。錢輝敷衍說,他再同王主席商量商量。請體諒,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文聯(lián)和作協(xié)都很窮。
請不要訴苦訴窮好了,長話短說,這2000塊錢什么時候給?我心里有點堵,說話很硬。
怎么,你未必窮到了這個地步,等著書款買油鹽?如果真是這樣,我借2000塊錢給你!錢輝動怒了,不給好臉色看。
你……你什么態(tài)度?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是流落街頭的叫花子?你以為你是什么角色,做完美發(fā)大財了,成富翁大款?哼!大不了這書款七月半燒了紙錢,這書款我不要了!
我叭地掛斷電話。
五
1000作品集出售了一部分,送了文友一部分,家里還剩500冊。老婆總說作品擠占地方,幾次揚言要將作品集作為廢品掃地出門。老婆有怨言,我也很無奈,最終答應當廢品處理。但總覺得用這種方式給作品集“送葬”,既委屈了作品集本身,也委屈了自己,始終于心不忍。
最終我打電話給兒子,詢問兒子剩下的500冊作品集用什么方式處理好。兒子說,先不要忙著處理作品集,隔段時間他來把作品集運走,至于怎么處理作品集,他自有安排。
隔日兒子就把作品集運走了。
這場出版作品集的鬧劇總算降下帷幕。
以后我不再提作品集的事,也不再搞寫作,安心帶孫子。晚飯后,七點鐘準時看新聞。先看中央新聞,后看省里新聞,最后看縣里新聞。只是晚上老失眠,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久未成眠。老婆很生氣,說我這段時間可能是中邪了,為了避邪,她竟拆鋪到另一間房睡去了。
縣里新聞量不是很大,我也不是認真地看,有時也忙別的事去了顧不上看。有天晚上我剛?cè)N房里拿降壓藥吃,老婆卻叫嚷著快來看新聞。
我問看什么新聞,老婆說看縣里新聞。我說縣里新聞有什么好看的。老婆說好不好看,你來看就知道了。
新聞?wù)诓シ懦R?guī)節(jié)目——“扶貧特輯”,新聞中正在報道一件有關(guān)文化扶貧的故事。
“白巖鄉(xiāng)中心小學副校長楊增光同志,在精準扶貧中盡職盡責,身體力行,近日將父親自費出版的500本散文集《早來的春天》無償?shù)鼐璜I給教育局。今日教育局已將500冊作品集捐贈到偏遠的老鴰坡、豬皮垴、響水灘等偏遠鄉(xiāng)鎮(zhèn),發(fā)放到500名貧困孩子的手中……”
我和老婆都不作聲,愣作兩尊菩薩。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