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陶淵明接受史研究六題
顧農(nóng)
(揚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揚州 225002)
白居易在《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中對陶淵明很認同,而稍后卻在《與元九書》中對陶淵明有所否定。秦少游有模仿陶淵明的《自作挽詞》,又有《和淵明歸去來辭》,皆與原作相去甚遠,思想感情與陶淵明大有不同,其仿作、追和皆屬于跟風(fēng)。王夫之對陶淵明的論述主要見于《讀通鑒論》,多有獨到見解。顧炎武探討陶淵明的用典,皆精審可據(jù)。梁啟超《陶淵明》一書有得有失,其失在于考證陶淵明享年為56歲,其貢獻在于論述陶淵明未必忠于東晉。胡適論陶淵明,認為其意境是哲學(xué)家的意境,其言語是民間言語,其哲學(xué)是實地經(jīng)驗得來。胡適的意見很得要領(lǐng),值得關(guān)注。
陶淵明;接受;白居易;秦少游;王夫之;顧炎武;梁啟超;胡適
白居易雖然曾經(jīng)自稱“異世陶元亮”,其實他與陶淵明在家庭出身、人生道路、文化思想等許多方面都大不相同,當(dāng)然這并不妨礙他對四百多年前的這位大詩人十分仰慕,在他本人失去官職以及遭到貶謫時尤其是如此。白居易擔(dān)任江州司馬期間曾經(jīng)尋訪過陶淵明故居,更增加了一分親近之感。白居易詩文中涉及陶淵明者甚多,又專門寫過《效陶潛體詩十六首》《題潯陽樓》《訪陶公舊宅》等篇,對人們了解白居易、研究陶淵明都很有幫助。
《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作于元和八年(813年)秋天。先是兩年前白居易因母喪退居于故鄉(xiāng)下邽(今陜西渭南),喪服既除以后仍待在故園,等待朝廷的召喚。等待總是令人心煩的,多有進取之志的白居易尤其如此。于是他大喝其酒,打發(fā)這些秋雨連綿的無聊時日。這時,他覺得自己的心靈與長期居鄉(xiāng)、熱衷于飲酒并在詩里大寫過這個題材的陶淵明是相通的。這16首詩主要寫白居易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和百無聊賴的情緒,用的是語言散淡而有味的所謂“陶潛體”,而其內(nèi)容絕大部分與陶淵明其實沒有什么關(guān)系。組詩中直接涉及陶淵明的是其中這一首:“吾聞潯陽郡,昔有陶征君;愛酒不愛名,憂醒不憂貧。嘗為彭澤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樂,掛印著公門。口吟歸去來,頭戴漉酒巾;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歸來五柳下,還以酒養(yǎng)真;人間榮與利,擺落如泥塵。先生去已久,紙墨有遺文。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盵1]107這里運用了許多關(guān)于陶淵明的材料,形成豐富復(fù)雜的互文性,后來被視為陶淵明接受史上的名篇。白居易此詩中頗多與陶淵明大有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詞(句)。舉例論述如下:
“昔有陶征君”。東晉和劉宋都曾征辟陶淵明,前一次他沒有同意,后一次據(jù)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是“將復(fù)征命,會卒”,兩次都沒有出山,但后人往往稱之為“征君”。受到朝廷的重視,打算征用,在古代被看作很大的光榮,說穿了其實還是一種官本位的傳統(tǒng)。
“愛酒不愛名”。陶淵明自稱“性嗜酒”(《五柳先生傳》),作品中說起自己飲酒之樂的地方指不勝屈。陶淵明青年時代也曾經(jīng)重視“名”,說是“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賦》),感慨過“四十無聞,斯不足畏”(《榮木》)。而到后來他想通了,對于名聲、名譽都看淡了,認為皆無所謂,《雜詩》其四云:“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dāng)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2]116到這時“丈夫志四?!钡倪h志已被拋棄,決心從此過普通人的生活,不要任何空名——人生太短暫了,在被埋葬以前有什么必要去爭什么名和利呢?又《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云:“天道悠且遠,鬼神茫昧然。結(jié)發(fā)念善事,黽勉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fēng)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常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犊毐?,鍾期信為賢?!盵2]49士人最為重視的身后之名尚且可以拋棄,一時的名利就更不重要了。
“憂醒不憂貧”。不憂貧是儒家的基本信條之一,陶淵明在詩里也曾經(jīng)明確地說過“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讹嬀啤菲淙u過那種“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的錯誤,《飲酒》其十三亦云:“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dāng)炳?!盵2]95陶淵明認為當(dāng)今之世不必清醒,寧可頹然而醉。宋朝人湯漢《陶靖節(jié)先生詩》卷三解釋本詩說:“醒者與世討分曉,而醉者頹然聽之而已。淵明蓋沉冥之逃者,故以醒為愚,以兀傲為穎耳?!卑拙右装烟諟Y明這一層意思歸納為“憂醒”,又同他的“不憂貧”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頗得要領(lǐng)。
“嘗為彭澤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樂,掛印著公門”。陶淵明最后一次出仕是充當(dāng)彭澤令,為時甚短,掛印而去,陶淵明在縣太爺?shù)慕灰紊现蛔?0多天就自免去職,這是他一生中最富有戲劇性而給后人最深印象的一件事。
“頭戴漉酒巾”。陶淵明飲酒頗多有意味的細節(jié),《宋書?隱逸傳》本傳載:“潛不解音聲,而蓄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盵3]2288頭上戴的葛巾臨時充當(dāng)漉酒的用具,天真得妙,白居易很看好這一細節(jié)。
“歸來五柳下,還以酒養(yǎng)真”。陶淵明在自傳體隨筆《五柳先生傳》中說自家門前有五株柳樹,他擺脫官場以后就是回到這里,歸隱后他致力于養(yǎng)真——保持自己的天性,防止世俗的污染?!罢妗笔翘諟Y明非常看重的原則,其《感士不遇賦》序云:“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自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dāng)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fā)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而不能已者也。夫?qū)н_意氣,其惟文乎?撫卷躊躇,遂感而賦之?!盵2]145他本人的歸隱也無非是為了“養(yǎng)真”,早在他還為公事奔走的時候,就曾在詩里明確地說過:“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保ā缎脸髿q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作》)他后來實現(xiàn)了這樣的理想。
“人間榮與利,擺落如泥塵”。從官位上退下來,名與利皆有重大損失,但是為了“養(yǎng)真”,就顧不上那些了。不惜拋棄名利的意思在陶淵明的詩文中一再出現(xiàn),如《歸去來兮辭》曰:“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盵2]162再如《和劉柴桑》曰:“棲棲世中事,歲月共相疏。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2]58暫住人間,溫飽足矣,富貴于我如浮云。陶淵明這種思想讓他安貧樂道,心態(tài)和平。
白居易其實是一個比較熱衷于功名事業(yè)的人,但此時因母喪從翰林學(xué)士的熱官要職上退出來,暫居于下邽,閑得發(fā)慌,于是便認同了陶淵明的曠達,“竊慕其為人”。其《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曰:“余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會意,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盵1]104“醉中狂言,醒輒自哂”是他的老實話。確實,白居易同陶淵明大抵是兩路人,只不過一度有所契合而已。從這樣的“和而不同”之中,我們可以加深對這兩位詩人的理解。
元和九年(814年)冬,朝廷召白居易入京擔(dān)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到第二年秋,他因為越職言事妄議朝政,迅即被貶為江州司馬。江州是陶淵明的故鄉(xiāng),于是白居易稍后作《題潯陽樓》《訪陶公舊宅》等詩,就地追懷先賢?!对L陶公舊宅》一詩的后半部分云:
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昔嘗詠遺風(fēng),著為十六篇。今來訪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尊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柴桑古村落,栗里舊山川;不見籬下菊,但余墟中煙。子孫雖無聞,族氏猶未遷;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1]129
這些大抵是些常見的仰慕先賢的套話,“老死此丘園”,白居易從來未做過此想。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在不久前撰寫的著名的《與元九書》(元和十年815年)中,白居易大講儒家詩教的“六義”(風(fēng)、賦、比、興、雅、頌),并就此批評陶淵明等中古詩人說:“晉宋以還,得(六義)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于山水,以陶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淹)、鮑(照)之流,又狹于此?!逼淇跉庵y(tǒng),態(tài)度之嚴肅,不僅同他一兩年前居喪退隱之時出入甚遠,就是同稍后詩篇中的立言,也幾乎判若兩人。這時他已經(jīng)完全酒醒了。
開成三年(838年),晚年的白居易以太子太傅身份分司東都洛陽,其間仿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作《醉吟先生傳》,介紹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道:“宦游三十載,將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畝,竹子數(shù)千竿,喬木數(shù)十株,臺榭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毕挛挠终f有一批家童、歌妓為自己服務(wù);他又在《中隱》一詩中自稱“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堪稱富貴閑人老太爺。這時他仍然標(biāo)舉陶淵明,無非是給自己舒服之極的生活再加上一層高雅脫俗的油彩。白居易晚年寫不出多少好詩來,無非是因為他太舒服了。朱熹說得尖銳:“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盵4]3328。他享樂還來不及,哪里能像陶淵明那樣深入思考社會和人生!
同一位接受者,在不同處境、不同心態(tài)時所發(fā)表或流露的不同見解,應(yīng)當(dāng)說各有意味。不必斥為自相矛盾、出爾反爾,而要著重分析這些不同見解背后包含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
一本關(guān)于陶淵明接受史的西方漢學(xué)專著認為“白氏的《效陶潛體》是對陶淵明公開的致敬”[5]184。話當(dāng)然也可以這么說,但似乎應(yīng)當(dāng)作一補充說明:這種致敬多少帶有一時的醉中狂態(tài),不能完全當(dāng)真;何況中國古代文人所表達的致敬,有時會包含比例甚高的傳統(tǒng)悠久的客套。中國先前的知識分子在見到生客時,往往會做鞠躬態(tài)并連聲說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他們在做文字表達時,也從來不缺乏這一類的客套。
研究古代大作家的接受史,材料雖多而分析不易,那些有關(guān)文本各有其具體的背景,又有傳統(tǒng)的客套混雜于其中,它們的有效含金量有時很不容易估定。如果不注意這樣的中國傳統(tǒng)特色,結(jié)論就非得大打折扣不可。
秦觀是北宋一位熱衷進取而又多愁善感的詞人,同“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本來相去甚遠,但由于秦觀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而他的導(dǎo)師蘇軾是極端熱愛陶淵明并大寫和陶之詩的,于是秦觀也跟了進來,寫過兩篇和陶之作。
這兩篇都作于秦觀的晚年。他因為屬于舊黨,一再遭到打擊,先后被流放到郴州(今屬湖南)、橫州(今廣西橫縣)、雷州(今廣東??担┑鹊?。隨著流放之地越來越偏遠和荒涼,秦觀覺得自己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元符三年(1100年)初作有《自作挽詞》,詩云: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奇禍一朝作,飄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荼毒復(fù)荼毒,彼蒼那得知!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空濛寒雨零,慘淡陰風(fēng)吹。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shè)薄奠,誰與飯黃緇?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6]1323
作者想象自己死后的情形,遠離家鄉(xiāng),親人分離,草草埋葬,無人致奠,慘不忍睹。而陶淵明的《挽歌詩》情緒則與之完全不同:在陶淵明看來,死亡是正常的事情,是離開旅館回老家,沒有任何凄凄慘慘戚戚的意思。所以詩論家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曰:“淵明之辭了達,太虛之辭哀怨。”蘇軾當(dāng)時被流放到儋州(今海南儋州市),更加偏遠荒涼,他年紀(jì)又大了,情緒也沒有像秦觀這樣一味低沉——導(dǎo)師的水平就是比學(xué)生要高出一頭。
但是,秦觀并沒有死在雷州。就在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朝廷宣布大赦,他可以回內(nèi)地了。同時,蘇軾將內(nèi)移廉州,遂跨海北行,他們在??迪鄷?。秦觀出示其《自作挽詞》。鑒于他意色自若,東坡便把他的自挽之詞視為戲筆,沒有怎么介意。大家都慶幸能夠北歸,往事統(tǒng)統(tǒng)不必多談了。
秦觀獲赦后作《和淵明歸去來辭》,其文可謂悲喜交集:
歸去來兮,眷眷懷歸今得歸。念我生之多艱,心知免而猶悲。天風(fēng)飄兮余迎,海月炯兮余追。省已空之憂患,疑是夢而復(fù)非。及我家于中途,兒女欣而牽衣。望松楸而長慟,悲心極而更微。
升沉幾何?歲月如奔。嗟我宿昔,通籍璧門。賜金雖盡,給札尚存。愧此散木,繆為犧尊。屬黨論之云興,雷霆發(fā)乎威顏?;茨现営谔焘遥栊∽悠浜伟??歲七官而五譴,越鬼門之幽關(guān)?;锄Q之有日,詎國光之復(fù)觀。忽大明之生東,釋累囚而北還。釃天漢而一洗,覺宇宙之隨寬。
歸去來兮,請逍遙于至游。內(nèi)取足于一身,復(fù)從物兮何求?榮莫榮于不辱,樂莫樂于無憂。鄉(xiāng)人告予以有年,黍稷郁乎盈疇。止有弊廬,泛有扁舟。濯余足兮寒泉,振余衣兮古丘。洞胸中之滯礙,眇云散而風(fēng)流。識此行之匪禍,乃造物之余休。
已矣哉!桔槔俯仰無已時,舉觴自屬聊淹留,汝今不已將安之?封侯已絕念,仙事亦難期。依先塋而灑掃,從稚子而耘耔。修杜康之廢祠,補《由庚》之亡詩。為太平之幸老,幅巾待終要(疑為“更”字之誤)奚疑![6]30
秦觀此文從當(dāng)下寫起,慶幸自己的遇赦;然后追溯先前的經(jīng)歷,從壯年得意到大栽跟頭,再到現(xiàn)在的得以北還,一一道來;最后說,從此以后歸隱家園,過安穩(wěn)日子,再也折騰不起了!這里沒有任何豪情,也沒有多少反思,完全是普通士人計較榮辱、重在自保的心理,而唯其如此,也就更有代表性。
蘇軾在得知獲赦時也曾作《和歸去來兮辭》,其中不多講個人的得失,而頗有超越性的思考。比較一下他們之異同,可以得到許多啟示。東坡乃哲人,而少游只是詞人。他們在海康會見后,少游作《江城子》,詞云: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7]47
情緒仍然相當(dāng)?shù)统?。稍后秦觀在北返途中忽然死于滕州,享年僅52歲。秦觀死于中暑,是一意外事件,但他不善于對付逆境,始終情緒惡劣,恐怕也是早逝的一大原因。
蘇軾的《和歸去來兮辭》在他的弟子朋友圈里很有影響,后來又來追和他的人也很不少。洪邁說:
今人好和《歸去來詞》,予最敬晁以道所言。其《答李持國書》云:“足下愛淵明所賦《歸去來辭》,遂同東坡先生和之,仆所未喻也。建中靖國間,東坡《和歸去來》初至京師,其門下賓客從而和者數(shù)人,皆自謂得意也,陶淵明紛然一日滿人目前矣。參寥忽以所和篇示予,率同賦,予謝之曰:‘童子無居位,先生無并行,與吾師共推東坡一人于淵明間可也?!瘏⒘燃此髌湮男渲?,出吳音,曰:‘罪過公,悔不先與公話?!褫m以厚于參寥者為子言。”昔大宋相公謂陶公《歸去來》是南北文章之絕唱,五經(jīng)之鼓吹,近時繪畫《歸去來》者,皆作大圣變,和其辭者,如即事遣興小詩,皆不得正中者也。[8]32
這里轉(zhuǎn)引的晁說之那一席話并不牽涉秦觀,而洪邁所說的“皆不得正中者也”,倒也適用于秦觀:他的思想感情同陶淵明太不同了,何必去“和”他呢?不如多寫點自己的小令詞更好些。作家最好多做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跟風(fēng)。
秦觀也曾評論過陶淵明,但皆不恰當(dāng)。如他在《王儉論》中說:“宋初受命,陶潛自以祖侃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投劾而歸,躬耕于潯陽之野。其所著書,自義熙以前,題晉年號;永初以后,但題甲子而已?!盵6]745這里有些說法雖錯,乃是重復(fù)前人,可以不予追究。但他說陶淵明的歸隱在東晉、劉宋易代之后,則是他自己的新錯,而且錯得離奇,亟應(yīng)訂正。淵明的歸隱于義熙元年(405年),早于易代十幾年。秦觀又在《韓愈論》中說:“陶潛、阮籍之詩長于沖?!盵6]751此乃老生常談,亦不盡恰當(dāng)。陶、阮詩風(fēng)不同,最明顯的差異是阮詩多費解,而陶淵明不晦澀。鑒于秦觀是高水平的詞人而非詩評家或文學(xué)史家,其論詩的觀點粗淺,亦不必深究。
王夫之關(guān)于陶淵明的議論很多,中華書局1962年版《陶淵明資料匯編》僅從他的詩話著作中選錄了幾小段。而王夫之最重要的意見其實在《讀通鑒論》中,該書卷十五宋文帝部分之第六條云:
陶靖節(jié)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試于彭澤,以世家而為仕,道在仕也。仕而知其終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終不可形之言,故多詭其辭焉。不可形之于言而讬之詭詞者,非畏禍也,晉未亡,劉裕未篡,而先發(fā)其未然之隱,固不可也。萬一裕死于三年之前,義符輩不足以篡,一如桓溫死而謝安可保晉以復(fù)興,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諸再造晉室之元勛,而為已甚之辭哉?此君子之厚也。故其歸也,但曰“豈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如是而已矣。
雖然,此言出而長無禮者之傲,不揣而樂稱之,則斯言過矣。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義也;其交上下必遵時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禮也??h令之束帶以見督郵,時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由之禮也。知其為督郵而已矣,豈擇人哉?少長也,賢不肖也,皆非所問也??鬃又陉栘?,往拜其門,非屈于貨,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禮也。賢人在下位而亢,雖龍猶悔,靖節(jié)斯言,悔道也。莊子曰:“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君子猶非之。君臣之義,上下之禮,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則蔑禮失義而不盡其性,過豈小哉?非有靖節(jié)不能言之隱,而信斯言以長傲,則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則臣可以侮君;臣可以侮君,則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誦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詞,有如是夫![9]488–489其觀點雖然不免有時代的局限性,但他關(guān)于陶淵明的三點思考頗有合理的內(nèi)核,而且也是有深度的。
首先,王夫之認為陶淵明拋棄彭澤令一職而歸隱,自有他不便明言的深刻原因,他當(dāng)時公開說出來的原因即不為五斗米折腰之類,都是托詞(詭詞)。前人每以為陶淵明看出了行將改朝換代,所以認為這官不能再當(dāng)下去了,遂掛冠而去。關(guān)于陶淵明最早的傳記《宋書?隱逸傳?陶潛傳》早就說過,陶淵明“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此說后來被一再重復(fù),并且日趨擴大化。王夫之不贊成這種傳統(tǒng)的謬見,他認為事實是劉裕打垮軍閥桓玄,挽救了東晉王朝,是“再造晉室之元勛”,而且此時陶淵明也還無從預(yù)料劉裕將來就一定會篡取東晉王朝的大權(quán),實行改朝換代。古代史書之列傳中的內(nèi)容,大抵可分為兩大部分:一是關(guān)于其人基本事實的敘述,一是史家對這些事實的分析和褒貶。一般來說,前者必須尊重,除非另有更加可靠的材料來訂正;而后者不妨重新加以思考。陶淵明從彭澤令的官位上退下來回老家隱居乃是基本事實,無可改變;而認為歸隱的原因是陶淵明“恥復(fù)屈身后代”,則只是史家沈約提出的一種分析。王夫之不贊成這種分析。盡管王夫之沒有具體指出陶淵明當(dāng)時“用意深而終不可形之言”,或曰其“不能言之隱”到底是什么,但他否定了此前陳陳相因的舊說,已經(jīng)是很大的貢獻。凡是古老的說法,要去推翻它總是很不容易的,一般的學(xué)者往往連想也不敢想。王夫之指出陶淵明當(dāng)時還不可能預(yù)料到后來的改朝換代,這個結(jié)論相當(dāng)有道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讀通鑒論》中又曾明確地指出,晉、宋之際的這一次政權(quán)更迭自有它的合理性,應(yīng)當(dāng)給予較高評價,劉裕的錯誤僅在于他在實現(xiàn)了新舊政權(quán)的更替后卻毫無必要地殺掉了讓出政權(quán)的東晉末代皇帝——恭帝司馬德文。這件殘忍的事完全沒有必要去做。王夫之在論及劉裕開創(chuàng)的宋王朝時說過這樣兩段話:
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論者升晉于正統(tǒng),黜宋于紛爭,將無崇勢而抑道乎?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為神人之所憤怒者,惡莫烈于弒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弒則自宋倡之。其后相習(xí),則受奪之主必死于兵與酖。夫安帝之無能為也,恭帝則欣欣然授之宋而無異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決于弒焉,何其忍也![9]478
盡管王夫之沒有明確指出陶淵明歸隱的原因,沒有否定專制時代最為重視的“忠”,也沒有提到陶淵明未嘗不可以接受新興的劉宋王朝,但《讀通鑒論》中的議論,事實上已經(jīng)足以啟發(fā)人們拋棄傳統(tǒng)的陶淵明“恥復(fù)屈身后代”之說,從而對這位大詩人的政治態(tài)度重新加以研究。筆者論陶,曾經(jīng)從王夫之這里深得啟迪[10]。
其次,王夫之說陶淵明出任彭澤令乃是“以世家而為仕”,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給人很深的印象。在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時代,實行的是門閥政治,高門世族的子弟要當(dāng)官是很容易的,不像后來科舉時代要參加種種考試,進入官場的成本非常高。科舉制度理論上講究在考試面前的平等,不利于貴族而有利于平民——平民子弟眼前也有一條上行之道了。根據(jù)《歸去來兮辭》可以知道,陶淵明最后這次出任彭澤令是由于其叔父陶夔的推薦??疾焯諟Y明此前的作品,可知他本來在離開建威將軍劉敬宣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歸隱了,《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曰:“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盵2]79不料陶夔做出了新的安排,于是陶淵明只好領(lǐng)他這份情去當(dāng)彭澤令,但后來只干了80多天,還是自行離去了。如果陶淵明是通過種種考試好不容易才得一官,他就不會這樣將一個縣令棄若敝屣。只有來之不易的東西,人們才會珍惜。
再次,王夫之強調(diào)指出,不肯向上面派來的官員折腰是不對的。陶淵明因為要給歸隱尋找借口而故意這么說(“詭詞”),雖可諒解,但這話本身是錯誤的,容易產(chǎn)生很壞的影響,讓人滋生一種非常要不得的“傲”。父子君臣上下之間應(yīng)有正常的秩序,這是“義”,也是“禮”,任何人不能違背,否則就會混亂?!皶r王之制”應(yīng)當(dāng)嚴格遵守。這種意見當(dāng)然完全可以理解,也應(yīng)該這樣向人們提這樣的要求,如此社會才能穩(wěn)定。不過對于個別另類的人物,最好能有一點寬容的意思。我們知道,在魏晉名士那里,“時王之制”也好,“禮”也好,大都不被放在眼里——“禮豈為我輩設(shè)哉”是他們的口頭禪。他們那種打破常規(guī)的言行,有助于突破沉悶的空氣而給社會帶來若干生氣,未必毫無積極意義。中國古代作家中頗有狂士、名士及非常之人,他們受到人們的歡迎和尊重,盡管他們自己一般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而中國古代社會并沒有因為有這樣幾個非常之人而不穩(wěn)或垮臺。容忍一點怪人可以視為社會富于彈性的表現(xiàn),也有助于穩(wěn)定。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講規(guī)矩講過了頭,平庸就容易蔓延,而異端則會轉(zhuǎn)入地下,結(jié)果反為不美。
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七有《陶淵明詩注》,說了三條,皆精審可據(jù)。中華書局1962年版《陶淵明資料匯編》未錄,不知什么緣故。茲抄錄并略加說明如下:
《西溪叢語》:“陶淵明詩云:‘聞有田子春,節(jié)義為士雄?!稘h書?燕王劉澤傳》云:‘高后時,齊人田生游乏資,以書干澤,澤大悅之,用金二百斤為田生壽。田生如長安,求事謁者張卿,諷高后,立澤為瑯邪王?!瘯x灼曰:‘《楚漢春秋》云:田生字子春?!狈且?。此詩上文云:“辭家夙嚴駕,當(dāng)往至無終”,下文云:“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其為田疇可知矣?!度龂尽罚骸疤锂?,字子泰,右北平無終人也?!薄疤币蛔鳌按骸?。若田生游說取金之人,何得有高世之名,而為靖節(jié)之所慕乎![11]1554
“聞有田子春,節(jié)義為士雄”,出自陶詩《擬古》其二?!疤镒哟骸币蛔鳌疤镒犹?,就是《三國志?魏書?田疇傳》寫的那位田疇。西漢初年另有一位游說取金之田子春,恰好同名同姓,遂有誤會之人。當(dāng)用顧說。王士禎《古夫于亭雜錄》卷四有一條亦駁姚寬《西溪叢語》,立言與顧炎武全同,未加說明,不知是暗合還是抄襲。關(guān)于這首《擬古》其二,前人有聯(lián)系晉宋易代而妄加發(fā)揮者,并無道理,筆者曾予以澄清,詳見拙作《陶淵明〈擬古〉詩新論》(《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1期),此不贅言。
“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是化用方望《辭謝隗囂書》“雖懷介然之節(jié),欲潔去就之分”?!八毂M”二句,出陶詩《飲酒》其十九:“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xué)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冉冉星氣流,亭亭復(fù)一紀(jì)。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盵2]98陶淵明此詩作于其“歸田里”12年后,其時應(yīng)為義熙末年(416~417年)。詩里說,自己堅持為人耿介的本分(“遂盡介然分”),辭官歸隱,然后就自得其樂地喝喝酒,可惜比較窮,不可能像漢朝退休的高官疏廣、疏受那樣大把地花錢喝酒,也還能有點低端的濁酒喝喝,這也就不錯了。顧炎武指出陶淵明此詩用了方望《辭謝隗囂書》的語典。隗囂是兩漢之交的一位風(fēng)云人物,早年起兵反王莽,自稱上將軍,請平陵人方望為軍師,方望也為他出了不少主意,后因政見不一而辭去,其告別信即見于《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隗囂后來頗歷沉浮,終于敗死。方望《辭謝隗囂書》曾由嚴可均編輯入《全后漢文》卷十一。
“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多謝者,非一言之所能盡,今人亦有此語?!稘h書》:“趙廣漢為京兆尹,常記召湖都亭長西至界上。界上亭長戲曰:‘為我多問趙君?!弊ⅲ骸岸鄦栒撸砸笄?,若今人千萬問訊也?!薄岸嘀x”二句,出于陶淵明詩《贈羊長史》:“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賢圣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guān)河不可踰。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dāng)先邁,負痾不獲俱。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fù)采,深谷久應(yīng)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jié)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2]64“綺與甪”指商山四皓中的綺里季與甪里先生,亦可代表四皓之全體(另外兩位是東園公、夏黃公)。陶淵明請老朋友羊松齡(他當(dāng)時奉江州刺史、左將軍檀韶之命,以長史身份“銜使秦川”,去關(guān)中向北伐的將士表示祝賀)在經(jīng)過商山的時候,給自己帶個口信,多多向四位老前輩致敬,問候他們的健康。“謝”是告訴、問候的意思,“多謝”意為“多多問候”。
顧炎武的引文出于《漢書?趙廣漢傳》,文字有壓縮。趙廣漢是西漢能臣,他當(dāng)京兆尹把首都治理得很好。顧炎武引此來注“多謝綺與甪”一句,非常精準(zhǔn)。今人為陶淵明詩作注,亦多采此說。
梁啟超學(xué)問淵博,智力超群,而又極其勤奮。他無論讀書還是寫文章,速度極快,新見甚多,令人嘆服。他在1921年10月4日致陳叔通的信中自稱著書每日四千言內(nèi)外,這種速度,偶一有之或尚不甚難,每天如此則極難。
梁啟超關(guān)于陶淵明的高論,集中見于1923年商務(wù)印書館版《陶淵明》一書。這本書的由來有點特別:1922年夏,梁啟超應(yīng)邀到南京為東南大學(xué)暑期學(xué)校講學(xué),10月下旬再赴南京為東南大學(xué)及政法專門學(xué)校的學(xué)生講中國政治思想史,其間又應(yīng)邀到各校講演,他自己還要到金陵刻經(jīng)處佛學(xué)院去聽歐陽競無大師講大乘法相宗佛學(xué),此外還有各種應(yīng)酬,每天的日程排得過滿,終于累倒,心臟出了問題。1923年1月中旬返回天津以后,不得不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稱自己閉門養(yǎng)疴,三個月內(nèi)不能見客。梁先生雖然閉門謝客,卻沒有完全休息,竟很快就撰成了一部新的《陶淵明年譜》,其序言寫道:
秋冬間講學(xué)白下(南京),積劬嬰疾,醫(yī)者力戒靜攝。寧家后便屏百慮,讀陶集自娛。偶鉤稽其作品年月,而前人所說,皆不能愜吾意。蓋以吾所推定,陶公卒年僅五十六,而舊史舊譜皆云六十三。緣此一誤,他皆誤矣。遂發(fā)憤自撰此譜,三日而成。成后檢篋中故書,得舊譜數(shù)種,復(fù)以兩日夜校改之為斯本,號稱養(yǎng)病,亦頗以鎪刻愁肝腎矣……[12]31
他養(yǎng)病之中瀏覽了流行甚廣的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有所感觸,幾天之內(nèi)就寫定了自己的《陶淵明年譜》,以陶淵明享年56歲這樣的新說為核心重新安頓譜主的一生事跡,這是何等神奇的工作效率!
稍后梁啟超又寫出了《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和關(guān)于陶集版本的敘錄,加上年譜,便成一書。當(dāng)年四月一日作短序云:“客冬養(yǎng)疴家居,誦陶集自娛,輒成論陶一篇、陶年譜一篇、陶集考證一篇。更有陶集私定本,以吾所推證者重次其年月,其詩之有史跡可稽者為之解題。但未敢自信,僅將彼三篇布之云爾。”[12]1
關(guān)于他那未公開的私定本陶集,他在1923年3月20日致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高夢旦的信中曾經(jīng)說起:“弟因遵醫(yī)戒養(yǎng)病,暫屏絕費心血之著作,讀陶詩以自娛。此兩旬間成一書,擬題曰《陶淵明》。內(nèi)分三部分:(一)陶淵明之品格及其文藝價值,(二)陶淵明年譜(胡適之來此數(shù)日,極激賞此作),(三)陶詩解題及新箋(此部分尚有少許未成)??桃迅冻諆?nèi)寄上,即以版權(quán)全歸公司,作為此兩三月受祿之代價也?!盵13]525后來這個擬議中的第三部分有些變化,換為陶集考證一篇。為全部陶詩做解題和箋注,不是短期內(nèi)可以做好的。梁啟超老于著述,深諳其中行藏語默的種種宜忌。從他致高夢旦的信中還可以體會到他之所以匆匆交稿,也還有些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梁家人口甚多,開支浩大,當(dāng)時商務(wù)印書館每月向他預(yù)支大筆稿費,他需要經(jīng)常交出一些文稿或書稿去。
梁著《陶淵明》一書雖然篇幅不大,但是水準(zhǔn)甚高,三部分中各有亮點?!短諟Y明之文藝及其品格》指出陶淵明人生觀的特色在于追求自然和自由,抓住了要害。他不贊成傳統(tǒng)的“忠憤”說,指出陶淵明歸隱的原因“只是看不過當(dāng)日仕途的渾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為伍,倒不在乎劉裕的王業(yè)隆與不隆”[12]6。“當(dāng)時士大夫浮華奔競,廉恥掃地,是淵明最痛心的事。他縱然沒有力量移風(fēng)易俗,起碼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的人格喪掉。這是淵明棄官最主要的動機,從他的詩文中到處都可以看得出來。若說所爭在什么姓司馬的姓劉的,未免把他看小了?!盵12]7此說通達,較之過去以“忠憤”論陶,要正確得多、深刻得多。
但是忠君觀念在趙宋以后深入人心,甚至在喪權(quán)辱國、腐朽之至的清王朝結(jié)束以后,遺老遺少也還不少。很久以來以“忠憤”論陶的意見一向流行,簡直牢不可破。對于梁啟超反對“忠憤”的言論,后來陳寅恪曾提出批評,他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中明確地寫道:
淵明政治上之主張,沈約宋書陶淵明傳所謂“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fù)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fù)肯仕”最為可信。與嵇康之為曹魏姻親,因而反抗司馬氏者,正復(fù)相同。此嵇、陶符同之點實與所主張之自然說互為因果……近日梁啟超氏于其所撰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謂“其實陶淵明只是看不過當(dāng)日仕途渾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為伍,倒不在乎劉裕的王業(yè)隆與不隆。”“若說所爭在什么姓司馬的姓劉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奔啊八我院笈u陶詩的人最恭維他恥事二姓,這種論調(diào)是我們最不贊成的?!彼箘t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經(jīng)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故按諸陶淵明所生之時代,所出之家世,所遺傳之舊教,所發(fā)明之新說,皆所難通,自不足據(jù)之以疑沈休文之實錄也。[14]227
陳寅恪很少在著作里批評時賢,這里忽然揭示梁啟超“取己身之思想經(jīng)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立論似乎過猛,頗令人懷疑恰恰是陳寅恪本人的思想經(jīng)歷在這里發(fā)揮了某種作用。
陶淵明其實是不忠于東晉王朝的,就連他那個當(dāng)過“晉世宰輔”的曾祖陶侃,其實也有過不臣之志。東晉皇權(quán)低迷,覺得可取而代之的豪杰頗有其人,這與前前后后的朝代都有所不同。梁啟超否定“忠憤”說自有其根據(jù),堪稱“孤明先發(fā)”,是一重大貢獻。
梁啟超在他的陶淵明年譜里提出的譜主享年56歲之說,雖然一度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但實在是不能成立的。陶淵明卒于元嘉四年丁卯(427年),向無異議,享年幾何則可決定其生年。在傳統(tǒng)的63歲以外,還有56歲與76歲兩說。根據(jù)都在陶淵明《游斜川》一詩中。其詩序記其時序云“辛酉正月五日”,“酉”一作“丑”;而詩的正文第一句“開歲倏五日”之“日”字一作“十”,于是事情就復(fù)雜起來了:如果取“辛酉”“五十”,則陶淵明的生年就應(yīng)在咸安二年壬申(372年),其享年也就由63歲變成56歲了——梁啟超的主要根據(jù)即在于此;而如果取“辛丑”“五十”,則其享年又變成76歲,宋人張縯《吳譜辨證》曰:“先生辛丑《游斜川》詩言‘開歲倏五十’,若以詩為正,則先生生于壬子歲,自壬子至辛丑,為年五十,迄于丁卯考終,是得年七十六。”梁啟超的思路正與張縯相同,只不過他取“辛酉”而舍“辛丑”罷了。問題在于《游斜川》詩的第一句應(yīng)作“開歲倏五日”,所以此詩同考證陶淵明的生年、享年其實無關(guān)。北宋學(xué)者馬永卿早就指出:“‘開歲倏五日’則正序所謂正月五日,言開歲倏忽五日耳。近得廬山東林舊本,作‘五日’,宜以為正?!盵15]19似此則56歲與76歲兩種說法皆宜相應(yīng)注銷。=
梁啟超關(guān)于陶淵明集版本的綜述,材料不能說很齊全,但開了一個好頭,后來不斷有學(xué)者做這一方面的工作,到現(xiàn)在頭緒已經(jīng)相當(dāng)清楚了。學(xué)術(shù)工作總起來看很像是一場接力游戲,一棒一棒往后傳。每一代或每一位學(xué)者都在其中做他所能做的那一份工作,無非有高下多寡之不同,有點失誤也在所難免。梁啟超在陶淵明研究方面投入的時間不多,工作卻是做得比較多的,此其所以為名家也。
陶淵明接受史研究是若干年來很熱門的課題,在現(xiàn)代部分人們重視的是梁啟超、魯迅、陳寅恪、朱自清、朱光潛諸公,在影響很大的中華書局版《陶淵明資料匯編》中,現(xiàn)代部分錄入的正是這五位大師的有關(guān)論著和文章的片段。然而該書有一個重大的遺漏,即沒有提及胡適。胡適雖然沒有專門寫過關(guān)于陶淵明的文章,但在他那本著名的《白話文學(xué)史》上卷之第八章《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xué)趨勢》中有過一段極其重要的論斷,他寫道:
陶潛的詩在六朝文學(xué)史上算得一大革命。他把建安以后一切辭賦化、駢偶化、古典化的惡氣息都掃除的干干凈凈。他生在民間,做了幾次小官,仍舊回到民間。史家說他歸家以后“未嘗有所造詣,所之唯至田舍及廬山游觀而已”(《晉書》九十四)。他的環(huán)境是產(chǎn)生平民文學(xué)的環(huán)境;而他的學(xué)問思想?yún)s又能提高他作品的意境,故他的意境是哲學(xué)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語卻是民間的言語。他的哲學(xué)又是他實地經(jīng)驗過來的。平生實行的自然主義,并不像孫綽、支遁一班人只供揮麈清談的口頭玄理。所以他盡管做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盡管做哲理詩,而不失為平民的詩人。[16]81
這一段議論極得要領(lǐng),指出陶詩的語言近于民間的白話,內(nèi)容則包含他切身體會到的哲理,所以實現(xiàn)了文學(xué)史上一大革命。
東晉玄言詩流行,其中充滿了抽象的玄學(xué)和佛理,脫離生活,沒有詩意,只能引起極少數(shù)高層人士中理論愛好者的興趣,失去了生命力,所以后來就進行不下去了。陶淵明也寫過傳統(tǒng)的玄言詩,如《形影神》,而他大量的詩歌作品則取材于生活,大寫田園風(fēng)光、農(nóng)耕生活、朋友交往、飲酒讀書。陶淵明經(jīng)常在詩歌最緊要處安排一點他體會到的哲理,例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保ā稓w園田居》其三)平淡而深刻,真所謂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因此,從書本上大抄其理論教條的一般玄言詩,在陶詩面前自然黯然失色,不能引起什么興味。陶詩的語言,鐘嶸《詩品》評為“質(zhì)直”,同時鐘嶸又指出陶潛也能寫“風(fēng)華清靡”的漂亮詩句,并非都是“田家語”。鐘嶸這樣看比較全面。胡適因為特別強調(diào)“白話”,就不去說那另一個方面了。然而,胡適是具有開創(chuàng)精神的大學(xué)者,他關(guān)于陶淵明的議論,是值得后人關(guān)注的。
[1] 白居易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 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 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 SWARTZ Wendy.閱讀陶淵明[M].張月,譯.北京:中華書局,2016.
[6] 徐培均.淮海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7] 徐培均.淮海居士長短句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 洪邁.容齋隨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9] 王夫之.讀通鑒論[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 顧農(nóng).從陶淵明《述酒》詩說到他的政治態(tài)度[J].文學(xué)遺產(chǎn),2017(2):4–15.
[11] 黃汝成.日知錄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 梁啟超.陶淵明[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3.
[13] 丁文江,趙豐田,歐陽哲生.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14] 陳寅?。鹈黟^叢稿初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15] 崔文?。畫稣孀愉浶a孾M].北京:中華書局,2017.
[16] 胡適.白話文學(xué)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顧農(nóng)(1944―),男,江蘇泰州人,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現(xiàn)已退休。
I206
A
1006–5261(2020)01–0079–10
2019-01-20
〔責(zé)任編輯 劉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