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朋
(1. 北京語言大學 預科教育學院,北京 100086;2. 華北電力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北京 102206 )
“無定式把字句”指的是介詞“把”(或“將”)的賓語為“一量名”短語的把字句。如“他不小心把一個杯子摔碎了”。相對于賓語有定的把字句來說,無定式把字句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受限的。呂叔湘(1948)認為把字句的賓語必須有定,并得到許多權威學者包括趙元任(1968)的認同。朱德熙(1982:187)指出:“‘把’字的賓語在意念上總是有定的”。但有些學者也指出把字句的賓語有無定的例外。例如,王還(1959:16)曾認為:“我們承認在‘把字句’中,有定的賓語比無定的賓語多得多?!钡菬o定式把字句確是存在的,王還先生舉了兩個賓語無定但合格的例子:“我把一本非常急需的書買了/他把兩首很難做的詩作了”。
有不少學者對無定式把字句進行了研究。張伯江(2000)認為有定、無定的概念在漢語中是十分模糊的,沒有很好地區(qū)分是說話人識別或者是說話人認為聽話人能識別的情況。陶紅印、張伯江(2000)確認無定式把字句存在的同時,詳細分析了無定式把字句從近代到現(xiàn)代的發(fā)展演變情況,認為“把一個+及物動詞”的格式是現(xiàn)代漢語無定式把字句的主體,“把”后的賓語“一量名”主要用于通指意義,其次是引進偶現(xiàn)新信息。儲澤祥(2011)認為:無定式把字句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受限制的格式,不能表達祈使語氣,它實際上是一種扭曲現(xiàn)象,它必須同時滿足事物首現(xiàn)、把字句句法、聽說雙方未知已知對立等不同方面的要求,正是因為無定式把字句具備這種能力,它才得以存在于現(xiàn)代漢語之中。俞志強(2011)認為應該注重賓語的屬性是否明確,關注賓語與語境的關系是否和諧。
有不少人認為把字句的作用是“提賓”,將原本在動詞后面的賓語提到動詞的前面。比如楊寄洲先生的《漢語教程》在向?qū)W生解釋把字句的成因時說:漢語句子的謂語動詞和結果補語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中間不能再有其他成分。當謂語動詞“在”“到”“給”“成”等做結果補語時,他們的賓語必須緊隨其后。而謂語動詞本身如有賓語。則這個動詞既不能置于動詞之后,也不能置于結果補語之后,更不能置于“動詞+在/到/給/成”“的賓語之后。因此,必須用“把”將謂語動詞的賓語提到動詞前面,組成把字句。結構如下:“(主語+)把+賓語+動詞+在/到/給/成+賓語(+了)”。比如“他把那本書放在桌子上了”。認為,把字句的賓語前置是句法結構的原因,即動詞后面的復雜成分導致。但是我們認為這種賓語前置的原因并不全面。首先,這種說法沒辦法解釋這個句子:
(1)a. 他把你給的錢花了。
b.*他花了你給的錢。
(2)a. 他把蛋糕吃了。
b.*他吃了蛋糕。
在這個句子中,動詞“花”后面并沒有補語,但我們也需要用“把”將“你給的錢”提到動詞的前面。否則,在b 中,兩個句子都不能獨立成句。進一步分析賓語的特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上述能成立的把字句,賓語或者是光桿名詞、或者有修飾語對賓語進行限定,從而激活聽話者已有的認知概念,比如例中的“你給的錢”和光桿名詞“蛋糕”。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把字句賓語要求有定的表現(xiàn)。以前我們說把字句要求賓語“有定”,但在本文看來,也許正是因為賓語的“有定”,導致它無法自足于動詞之后,而必須在動詞的前面擠占一個位置。反之,這些有定的賓語如果不用“把”前置,而是置于動詞之后,則成立度低,往往需要以來其他的語用條件,或者句后有其他的補足信息:“花了你給的錢,又來找我借”,或者前面的成分有語用重音,起到指別的作用:“他花了你給的錢”。
下面再看一下“一量名”結構在句子中位置的表現(xiàn):
(3)a. 我在你的桌子上放了一本書。
b. 我放了一本書在你的桌子上。
c.*我把一本書放在你的桌子上了。
(4)a. 我?guī)Ыo了趙四一本書。
b. 我?guī)Я艘槐緯o趙四。
c.*我把一本書帶給趙四了。
例中句a 的成立度最高,沒有任何限制;句b 也可以成立,但往往出現(xiàn)在口語語體中;句c 則不能成立?!耙涣棵苯Y構在句子中的位置越往后,句子的成立度就越高,用“把”提賓之后,句子的可成立度反而降低了。這說明“一量名”結構傾向于擠占句子后面的位置,這正好可以與上文中的“有定形式擠占動詞前的位置”互為論證。
而“一量名”結構一般認為是無定的,所以我們只能將它們放在動詞的后面,比如例(3)(4)中的“一本書”。這跟無定式把字句合格度低的原因一致,都與賓語無定和有定的性質(zhì)有關。那么,賓語的有定與無定該如何界定呢?它跟把字句句法結構的形成有什么樣的關系?既然把字句賓語要求有定,那為何“一量名”短語這種典型的無定成分可以進入到把字句的賓語位置?接下來,我們將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如果從句法層面講,我們一般將名詞性成分按照“定指”與“不定指”進行分類,單從句法形式上來講,“定指”的名詞性成分占據(jù)把字句的賓語位置都沒有問題:
(5)我把他喊來了。
(6)我把那本書給他了。
(7)我把書給他了。
但是句法層面的定指與不定指并不等同于“有定”和“無定”。張伯江(1999)認為:“‘有定”‘無定’本是針對語用現(xiàn)象的,它們分別表示的是說話人意識中已知還是未知,‘把’字句中‘把’的賓語一定是已知的,也就是說話人事先選定的一個事物”。我們比較認同這個觀點。把字句對于賓語的有定和無定要求比較高,而有定與無定是語用層面的概念,跟語法形式?jīng)]有直接的聯(lián)系。例中,名詞性成分無疑具有高度的定指性,所以往往能合法的出現(xiàn)在把字句的賓語位置,于是我們也認定這類定指性成分可以無例外擔當把字句的賓語。但我們在從句法成分層面進行分析時,卻忽略了其中更深層的語用因素:上述例子中,不管賓語的語法形式是什么,說話人都會預設其指稱的概念是聽話人已知的,它們能激活聽話人腦中已有的認知概念,并將其作為話題,然后再圍繞著這個話題繼續(xù)交流。上述三個例子中,如果“他”、“那本書”和“書”所指稱的概念聽話人并不知曉,那么我們以前認為理所當然成立的句子在語境中能否使用也就成了問題。比如,生活中當我們打錯了電話時:“我把信寄出去了”,光桿名詞“信”是定指形式,但是聽話者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因為這封“信”不在他的認知范圍當中。我們在考察能進入把字句賓語位置成分的特點時,也不能只從句法層面著眼,還要語境和預設等語用因素。
我們認為,上文中所提到“一量名”結構傾向于擠占句子后面的位置,以及把字句中要求賓語有定,跟漢語的信息結構有很大的關系。一般來說,漢語句子的信息結構為:舊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人們在用語言進行信息傳遞時往往將交際雙方共知的信息放在句子的前面,作為話題;后面要傳達的是圍繞著話題發(fā)生的新信息,這樣當句子完成時,也就達到了信息傳遞的目的。傳達新信息也體現(xiàn)了交際的價值。比如下面兩個句子:
(8)我吃了一個蘋果。
(9)蘋果我吃了。
句(8)中,“我”是句子的話題,“吃了一個蘋果”傳遞的信息是“‘我’做了什么事情”。當我們把光桿名詞“蘋果”放在句首作為話題,我們認定它一定是交際雙方所共知的事物,所以可以省略掉修飾語,這符合語言交際的經(jīng)濟性原則。放在的句首的“蘋果”前面不能再加“一量”結構:
(10)*一個蘋果我吃了。
有定名詞代表的是交際雙方的已知程度高的事物,我們也很難把它放在句子的后面:
(11)*我吃了蘋果。
(12)*我吃了這個/那個蘋果。
例(11)(12)不成立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能將雙方共知的舊信息放在句子的后面作為交際者要傳達的信息內(nèi)容,這是不符合漢語使用者的思維習慣的。
漢語這種“舊信息+新信息”的信息結構對于漢語句式的制約作用是相當大的。我們認為,這個規(guī)律在把字句結構的形成過程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把字句作為漢語中的一個獨特句式,它的信息結構也要受到“舊信息+新信息”規(guī)律的制約。把把字句結構分成三個部分:主語、賓語和謂語成分,而且他們的信息的已知程度可做一下排列,從前到后依次是:主語>賓語>謂語成分。我們把賓語單獨作為一個結構,而把謂語成分放在一起作為一個結構,是因為賓語成分前置以后,脫離了它的常規(guī)位置,因此也拉開了他動詞的距離。當主語(可能沒有)作為話題被確定時,較之于后面的句子成分,他一定是最接近交際雙方的共同認知的。同樣,根據(jù)第二部分所述內(nèi)容,已知信息可以合法的出現(xiàn)在動詞前面,而未知信息則傾向于放在動詞后面。據(jù)此我們可以推測,把字句的賓語之所以前提是因為它的已知程度高,是雙方所共知的舊信息,因此它的話題屬性也高,通過前置可以將賓語作為一個次話題,將表達更大的信息量的謂語成分放在句子的后面,作為新信息傳達給聽話者。這樣,當賓語的信息已知程度要高于后面的謂語成分時,漢語句子信息結構的分布規(guī)律要求用某種語言手段將其前置,從而凸顯謂語成分作為新信息的價值。
這個假想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
(13)他把房子賣了。
(14)他把房子買了。
例(13)可以不依賴任何語境獨立成句,但(14)必須依賴于特定的語境才能存在。以往在研究這個現(xiàn)象時,經(jīng)常從“賣”和“買”語義特征的不同的角度來解釋。但我們認為,這同樣可以用信息結構的規(guī)律來解釋。從信息結構的規(guī)律角度來說,“房子”必須是已知信息,然而上述兩句中的賓語“房子”是光桿名詞,在沒有其他語境限定的情況下,根據(jù)距離象似性原則,我們只能認為“房子”與文中最近的人稱代詞“他”有領屬關系,“房子”為“他”所有。(13)句的語義“他賣他的房子”是沒有問題的,(14)句語義“他買他自己的房子”有邏輯沖突,所以必須用特定的語境來提示,這個“雙方共知的房子”可能是交際者“剛剛一起去看過或者談論過的房子”。再看下面兩個句子:
(15)a. *他們把房子建了。
b. 他們把房子建好了。
c. 他們把房子建在了學校邊上。
(16)a. 他們把房子拆了。
b. 他們把房子拆完了。
c. 他們把房子拆得干干凈凈、片瓦不留。
上述兩例中,(15)a 是不能成立的。有學者比較(15)a 與(16)a 時,從賓語“房子”說手,認為跟賓語的自立性有關系。但是b、c 中的賓語沒有變化,句子卻能成立了,所以(15)a 不成立的原因不會只是自立性的問題,還與句子中的其他成分有關。(15)b、c 與a 的區(qū)別在于動詞后面有補語表達更豐富的信息。我們從動詞和賓語的關系來分析這三個句子的賓語,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核心動詞是“建”,那么作為已知信息的“房子”必然是未完工的狀態(tài),b 交際雙方獲取雙方“房子”信息時“可能是個藍圖”,也可能“正在建設但未完工”。c 交際雙方獲取雙方“房子”信息時“房子只是個藍圖還未開工”。不管如何,放在都處于“未完工”的狀態(tài),那么根據(jù)Lakoff(1987)提出的“理想化認知模型理論(ICM)”,在人與“未完工的房子”的典型互動行為里,“建”與“未完工的房子”的概念關聯(lián)是規(guī)約性的,我們在討論“房子”時很容易就能聯(lián)想到和“建”有關的信息。換句話說,在這樣的語境預設下,動詞“建”通過賓語“房子”的可推測度高,那么根據(jù)信息結構的規(guī)律,“建”就不足以單獨作為一個具有豐富信息量的句法成分置于動詞之后,而必須在其后加上補語表達更豐富更新的信息內(nèi)容。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以前所說的把句子賓語要求有定,并不是句法形式上的要求,即使形式定指的名詞性成分,在聽話人沒有相關預設的情況下也不宜進入把字句的賓語位置。把字句的賓語有定可以從信息結構的角度來解釋,從“舊信息+新信息”的排列規(guī)律,或者把信息大量放在句子的后面。把字句不應該是只要求賓語有定,而是從賓語與后面的動詞或者謂語成分所表達的信息新舊程度著眼,要求賓語的已知程度更高。這樣,把字句排斥以“一量名”結構為代表的無定賓語,原因是“一量名”結構所表達的一般是新信息,不宜前置放在動詞前面。但是如果在特定的語境條件下,數(shù)量短語表達的信息的已知程度高于動詞或謂語成分,或者在更大的語境下,“一量名”的新信息功能被弱化,又或它傳遞的信息量遠低于謂語成分的信息量,“一量名”結構具有了進入把字句賓語位置的條件。
根據(jù)上述分析,把字句要求的有定,其本質(zhì)是要求賓語的信息內(nèi)容的已知程度高于其后面的句子成分。那么,即使在形式上的有指成分,如果在更大的語境中不符合已知程度高的條件,存在就不合法。反過來,即使賓語是以“數(shù)量結構”為代表的不定指形式,只要其后面的語言成分能表達遠高于它的信息量,那么就可以作為合法的存在。
(17)a. *他們把一座房子建了。
b. *他們把一座房子建好了。
c. 他們把一座房子建在了學校邊上。
例(17)跟(15)中三個句子的結構完全一樣。兩例中的a 顯然都不成立,而且(17)a 可成立度比(15)a 更低。(15)b 與(17)b 的區(qū)別在于賓語“房子”和“一座房子”,根據(jù)“賓語無定說”,(17)b 不成立的原因在于“一座房子”的無定,而我們認為是因為“建好了”的表達的信息量不夠,“一座房子”作為不定指形式,它本身也有新信息的特征,“建好了”所表達信息的量未必高于“一座房子”。在雙方信息新舊程度或者信息量沒有很大差別時,應該采用漢語無標記的SVO 句式:“他們建好了一座房子”,整個V+O 結構作為表達新信息的手段。(17)c 中,賓語仍然是不定指形式“一座房子”,但是“建在了學校邊上”具有充足的信息量,它的語義內(nèi)容不但包含“建好了”,而且有方位信息“學校邊上”,使它具有足夠的交際價值,足以壓倒同樣是未知信息的賓語“一座房子”,作為最重要最值得關注的新信息傳遞給聽話者,所以句子的成立度也變高了。此時“一座房子”雖然還有新信息的特征,但是具有更大信息量的“建在了學校邊上”作為說話者的主要交際目的,使得“一座房子”的交際價值降低,不得不前置到動詞前面。
之前所說的新舊信息的區(qū)別和分布,我們認為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的是信息的交際價值。信息越舊,作為雙方共知的概念,就越容易被包裝為交際的話題放在句子的前面。信息越新,內(nèi)容越詳密,交際價值越高,就越容易作為交際者傳達的主要內(nèi)容放在句子的后面。交際價值在漢語的語篇組織和話語交際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18)他洗干凈了一個杯子。
(19)他踩死了一只老鼠。
上述兩例都是漢語中典型的SVO 句型,句法結構完全一樣,從靜態(tài)的角度分析,是兩個完全合法的句子。但是若在交際中,沒有其他語境預設,說話人向聽話人傳遞一個事件信息,那么(18)中除非后面有補充信息繼續(xù)介紹“這個杯子”有什么特殊之處,否則聽話人就會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件事,因為“這個事件”的交際價值不夠。相比之下,(19)就自然得多。
另外,在漢語的形容詞謂語句中,一般不用光桿形容詞做謂語,用光桿形容詞作謂語的句子往往具有指別的功能。我們認為,這同樣跟句子成分所指概念的交際價值有關。
(20)a. 他聰明。
b. 他很聰明。
(21)a. 今天熱。
b. 今天很熱。
以上述兩例為代表的性質(zhì)形容詞,是從性質(zhì)方面對事物和事件進行分類的基本范疇。這些上位范疇的所指是對人們認知概念的一個基本的分類,在對某個話題進行描述時,這種基本分類所表達的信息是不夠詳盡的,其附帶的交際價值也就不足,所以我們經(jīng)常會用副詞對其進行修飾,以達到描述更為詳盡的目的。
從上文可知,把字句賓語的有定與無定,并不取決于其自身的形式特征,而其所指信息的已知程度要高于其后的動詞或者謂語成分,也就是說,賓語表達的信息量要低于其后動詞或謂語成分表達的信息量。信息量的多少跟交際雙方的認知范圍和交際內(nèi)容密切相關,他們在語言中往往就存在于把字句的上下語篇當中。
所以下面我們對無定式把字句在語篇中的存在情況進行考察,以期發(fā)現(xiàn)更深入的語言現(xiàn)象,并證明我們上文提出的觀點。我們收集了一些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以老舍作品為主)的“一量名”結構作賓語的把字句的語料,以此分析無定式把字句在語篇中的表現(xiàn)。
在許多無定式把字句的用例中,賓語并不是任指的,它們的所指跟主語具有領屬關系。
(22)他看看老婆,一個勁地想把一個呵欠壓下去。她挺有情意地沖他擠了擠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她不再喝......(《鼓書藝人》老舍)
(23)因為必須開會!”他把“必須”念得很響,而且把一只手向上用力的一伸。臺下又鼓了掌。他張著嘴等候掌聲慢慢的停止...... (《四世同堂》老舍)
上述兩例中的賓語“一個呵欠”、“一個拳頭”跟主語“他”有明顯的領屬關系,可以理解為“他打的一個呵欠”和“他的一只手”。
在此類把字句中,當主語已經(jīng)確定為句子話題時,跟主語具有領屬關系的事物容易由主語推知獲得了明顯的限定性,我們將其放主語之后,動詞之前作為句子的次話題,而將能表達更大信息量的謂詞結構放在句后,來對話題和次話題進行描述。
在一些語篇中,把字句事件發(fā)生的語境對把字句賓語起了很大的限定作用,如果從一個更大環(huán)境的角度去看,這些賓語往往是在這些環(huán)境所包含的事物。
(24)父親也不出門,在花園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綠香蕉也摘下來,掛在堂中,上面還拴上一些五彩紙條兒,真是好......(《小坡的生日》老舍)
(25)學務大人把一支鉛筆插在嘴里,隨著老張的講授,一一記在小筆記本上。寫完一節(jié)把......(《老張的哲學》老舍)
例(24)中,上文已經(jīng)說明了時間發(fā)生的地點—花園。交際者在接觸到“花園”這個概念時,會很容易激發(fā)“花園”認知域中的“花草樹木”概念,那么,把花園中的某種植物—一大串綠香蕉用來做話題,也就很自然了。當然,花園中可能有很多種植物,并不只有“香蕉”一種,但是“花園”的出現(xiàn)還是能大大地降低“一大串綠香蕉”未知度。同樣,(25)把字句事件發(fā)生在學校課堂上,“學務大人”正在聽課,那么交際者可以激發(fā)的跟其有關的事物不外乎“筆、本子、書、課桌椅”等等。再看下兩例:
(26)特別使小羊圈的人們興奮的是一個青年汽車夫,在南口附近,把一部卡車開到山澗里去,青年和車上的三十多名日本兵,都摔成了肉醬。......(《四世同堂》老舍)
(27)馬先生又閉上了跟,一手摸著胸口:“渴!”馬威在椅子上打盹,腦子飄飄蕩蕩的似乎是作夢,可又不是夢。聽見父親叫,他的頭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著睜開了。電燈還開著,他揉了揉眼睛,說:“父親,你好點啦?”“馬威!我渴!馬威!你在那兒哪?”
馬威把一碗涼水遞給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從干嘴唇里擠出一個字來,“茶!”
在(26)中,把字句主語是“一個青年汽車夫”,那么他的職業(yè)也很容易能激活交際者認知中的“汽車”概念。(27)中上文中父親兩次說出“渴”,那么在把字句中當兒子和父親發(fā)生行為上的關聯(lián)時,我們很容易就能推知到賓語是“水”一類可以喝的事物。
我們認為,當語篇中出現(xiàn)新事物時,一般用數(shù)量短語作定語來表示;如果這個事物再次出現(xiàn)在語篇中,我們會使用各種回指手段,比如人稱代詞、指示代詞等來指代。但是在我們找到的語料中,無定式把字句的賓語雖然形式上是一量名結構,但是在上文中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并不是我們認為的新事物。
(28)她把點心包打開,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說:“兄弟,吃罷!啊!沒想到你現(xiàn)在受這個罪!兄弟!不用著急,有姐姐活著,我不能錯待了你!吃罷!?。∥医o你挑一塊。”她拿了一塊點心遞給他。
他把一口點心嚼了有三分鐘,然后還是用茶沖下去。
這例中,兩個數(shù)量結構形式的賓語“一口點心”不具有引入新事物的功能,在語境的作用下,形式上無定的賓語被賦予了有定的特征。這種現(xiàn)象,張伯江在(2009,198 頁)也曾提到過,他發(fā)現(xiàn)“以‘一X’形式傳遞的已知信息不完全是對上文的名詞所指的簡單重復”,“常與描寫性定語相伴”。在這類句子里,無定賓語往往強調(diào)的是定語所展現(xiàn)的賓語所指的特征,“一量”結構所指的無定意義被弱化,再比如下例:
(29)自從界墻上的八卦畫好,門上的鎮(zhèn)物懸起,對面的中法銀行的生意便一天低落一天,不到二年竟自把一座資本雄厚的銀行會擠倒歇業(yè)......
語言的數(shù)量象似性認為語言結構的成分越復雜,它所表達的信息量就越豐富、越細致。在有些無定式把字句的賓語中有著比較復雜的賓語:
(30)趙子曰斂了斂神,徹底的還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過來,把一條小白紡綢手巾扔在他腳上。他的魂已出殼,專憑本能的作用把那條手......(《趙子曰》老舍)
(31)鐵鎖這時只求得能分手就好,因此便把一個月工夫換來的一身單軍服脫下交給他們,第二天彼此就分手了。(《李家莊的變遷》趙樹理)
我們認為,這些較復雜的定語通過對賓語進行詳細的描寫,可以豐富賓語所指在交際者腦中對于賓語的概念構建,即豐富交際者關于賓語所指的認知域。這種方式我們從信息的角度可以稱之為“信息建構”,使一個全新的信息具有“半激活概念”的特征,從而提高其信息的已知度,增加其在語序中前置的可能性。
根據(jù)上文的論證,我們在歸納把字句賓語的特征的時候,必須擺脫單純從形式出發(fā)的方法,結合語用的因素進行多角度的分析,不能簡單的說成“把字句的賓語必須是有定的”。
漢語句式“舊+新”的信息結構體現(xiàn)了說話者的某種思維模式:將舊信息放在句首作為話題,并圍繞其展開敘述;將新信息置于句后,作為更具有交際價值的內(nèi)容進行傳遞。通過對把字句和無定式把字句的分析,我們認為,漢語句式的信息結構對于把字句賓語前置的形成起了很重要的制約作用。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把字句的賓語前置與漢語句式的信息結構有關,因為賓語的信息已知度高于后面的謂詞性成分,它所傳遞的信息的交際價值就弱于后面的謂詞性成分,根據(jù)漢語信息結構規(guī)律,需要將其前置到謂詞性成分之前。在多種語用因素的作用下,無定式把字句中的“一量名”形式的交際價值弱于句中的謂詞性成分,需要將其前提以突顯更具交際價值的謂詞性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