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星播種

再宏偉的史詩性事件也有一個普通的開端。

2032年的某一天，我接到一通視頻電話，屏幕上的男人身板硬朗，一頭銀發(fā)一絲不亂，目光沉靜，透著幾分銳利。

他微笑著問道：“是陳義哲先生嗎？我是何俊律師。我正式通知您，我的當事人沙午女士指定您作為她的遺產繼承人。沙女士是5年前去世的?！?/p>

“沙午女士？我不認識……噢，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小時候在爸爸的客人中有這么一位女士，論起來是我的遠房姑姑。她那時40歲左右，個子矮小，獨身，沒有兒女，性格似乎清高恬淡。在我孩提的印象中，她并不怎么親近我，但老是坐在角落里靜靜地觀察我。后來我離開家鄉(xiāng)，再沒有聽過她的消息。

我知道沙姑姑是一名科學家，收入頗豐，但仍屬于工薪階層，不會有太豐饒的遺產。我猜度著，沙姑姑的遺產大概與科學研究有關吧，可能她有某個未完成的重要課題等待我去解決。我很感動，但更多的是苦笑。少年時的我確實有強烈的探索欲，無論是磁鐵對鐵砂的吸引，還是向日葵朝著太陽的轉動，都能使我著迷。我曾夢想做一個洞悉宇宙奧秘的科學家，但最終卻走上經商之路。

金屬變形蟲

沙姑姑的實驗室坐落在城郊的一座小山坡上，是一幢不大的平房，屋內有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安靜地工作。何律師領我來到實驗室的核心——所謂的生命熔爐。四周是厚厚的磚墻，打開堅固的隔熱門，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里面是一個約有100平方米的大熔池，暗紅色的金屬液在其中緩緩地涌動。透過熔池上方因高熱而畸變的空氣，能看到對面墻上有一幅金屬蝕刻像，畫像是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女人，何律師跟我說那就是沙午女士。她默默俯視著下方灼熱的熔池，目光慈愛，又透著蒼涼，就像遠古的女媧看著她剛用泥土摶成的小人。

何律師告訴我，這是些低熔點金屬（錫、鉛、鈉、汞等）的混合熔液，其中散布著硅、鐵、鉻、錳、鉬等高熔點物質，這些高熔點物質尺寸為納米級，在熔液中保持著固體形態(tài)。金屬變形蟲正是以這些納米級固相原子團為骨架，俘獲一些液相金屬而組成的。熔池溫度常年保持在490℃到±85℃的范圍，這是變形蟲最適宜的生存環(huán)境。

“現在，看看它們的真容吧?！?/p>

他按了一下按鈕，側面墻上映出圖像。圖像大概是用X光層析技術拍攝的，畫面透過一層層液體金屬，停在一個微小的異形體上。從色度看，它和周圍的液體金屬幾乎難以區(qū)分，但仔細看可以看出它四周有一層薄膜。它努力蠕動著，在黏稠的金屬液中緩緩前進，形狀隨時變化，身后留下一道隱約可見的尾跡，不過尾跡很快就消失了。

“這就是沙女士創(chuàng)造的變形蟲，它是一種納米機器，或叫作納米生命。在這個尺度的自組織活動中，機器和生命這兩個概念可以合而為一了?！焙温蓭熣f，“它的尺度有幾百納米，能自我復制，能通過體膜同外界進行新陳代謝。不過它吃食物只是為了提供建造身體的材料（尤其是固相元素），并不提供能量。它實際是以光為食物，體膜上有無數光電轉換器，以電能驅動它體內的金屬‘肌肉進行運動?！?/p>

我緊緊盯著屏幕，喃喃地說：“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和地球上的生命完全不同。它的死亡和繁衍更離奇。一只變形蟲的壽命只有12～16天，在這段時期，它們蠕動、吞吃、長大，然后蜷成一團，使外殼硬化。在硬殼內的物質發(fā)生‘爆滅，重新組合成若干只小變形蟲。至于爆滅時生命信息如何向后代傳遞，沙女士去世前還未弄清楚?！?/p>

“它們繁殖很快嗎？”

“不快，金屬液中的變形蟲達到一定密度時，就會自動停止繁殖。我想其中的原因是合適的固相材料被耗盡了。快看！鏡頭正好捕捉到一只快要爆滅的變形蟲！”

屏幕上，一只變形蟲的外殼顯然固化了，在周圍緩緩涌動的金屬液中，它的形狀保持不變。片刻之后，殼體內爆發(fā)出一道電光，隨之殼內物質劇烈翻動，又很快平靜下來，分成四個小團。然后硬殼破裂，四只小變形蟲扭轉著身體，向四個方向緩緩游走。

我看呆了，心中有黃鐘大呂在震響，那是深沉蒼勁的天籟，是宇宙的律動。我記得有不少科學家論述過生命的極限環(huán)境，但誰能想到，在500℃的金屬液中，會有一種金屬生命，一種不依賴水和空氣的生命。

何律師補充說：“這種生命還相當粗糙，它體內光電轉換器的效率還不如普通的太陽能板。沙女士說，經過一代代進化后，它們也會像地球生命一樣精巧，不過那肯定是幾億年以后的事了。沙女士開始研究時，原是想創(chuàng)造某種能耐高溫、有實用價值的納米機器人。后來她陰差陽錯地搞出了這種小變形蟲，但一直沒有為它找到實際用途。沙女士去世后，委托我用她的財產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不過，這筆資金很快就要告罄了?！?/p>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都知道這句話的含意。沙女士留給我的，實際上是一筆負資產，我一旦接下，就要向這座熔爐投入大量的資金，直到用盡家財。

但不管怎樣，我無法拒絕。這些生命盡管粗糙，終究已脫離物質世界。它們是妙手偶得的孤品，如果生存下去，也許能復現地球生命的絢麗，我怎么忍心讓它們因我而死呢？童年的科學情結忽然復活了，就像是一泓春水悄悄融化著積雪。我嘆口氣：“何律師，宣布遺囑吧?！?/p>

“啊，不，”何律師笑道：“遵照沙女士的規(guī)定，還有第二道程序呢。請你先看完這封信吧?！?/p>

他從皮包中掏出一封信，鄭重地遞給我。我狐疑地接過來，撕開。信箋上用手寫體簡單地寫著兩行字，其內容是那樣驚世駭俗：

“致我的遺產繼承人：真正的生命是不能圈養(yǎng)的，太陽系中正好有合適的放養(yǎng)地——水星?！?h3>水星素描

水星是離太陽最近的行星，距太陽0.387地球天文單位，即5789萬千米。太陽光猛烈地傾瀉到水星上，使它成了太陽系最熱的行星。它的白晝溫度可達450℃，在一個名叫卡路里盆地的地方，最高溫度曾達到973℃。由于沒有大氣保溫，夜晚溫度可低至-173℃。這個與太陽近在咫尺的星球上竟然也有冰的存在，它們分布于水星的兩極，常年保持著-60℃以下的溫度。

水星質量為地球的1/25，磁場強度為地球的1/100。公轉周期為87.96天，即1000地球年=4152水星年。水星自轉周期為58.646天，是其公轉周期的2/3，這是由于太陽引力延緩了它的自轉速度，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引力鎖定。

水星地貌與月球相似，到處是干旱的巖石荒漠，是隕星撞擊形成的寰形山（卡路里盆地就是一顆大隕星撞擊而成）。地面上多見一種舌狀懸崖，延伸數百千米，這種地形是由水星地核的收縮形成的。水星的高溫使一些低熔點金屬熔化，聚集在凹部和巖石裂縫內，形成廣泛分布的金屬液湖泊。由于水星缺少氧化性氣體，它們一直保持金屬態(tài)的存在。夜晚來臨時，金屬液凝結成玻璃狀的晶體。當陽光伴隨高溫在58.6個地球日之后返回時，金屬湖迅速開凍。

如此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毫無疑問是生命的禁區(qū)——可是，真是如此嗎？

神秘出資人

經過媒體的宣傳，“水星放生”計劃已是人盡皆知。

一日，我接到一通電話：“你是陳義哲先生嗎？我姓洪，對水星放生這件事很感興趣。明天請到寒舍一晤，上午10點?！彼f了自己的住址，隨即掛斷電話。

洪先生的住宅在郊外，一處相當大的莊園。莊園歷史不太長，但建筑完全按照中國古建筑的風格，飛檐斗拱、青磚青瓦、曲徑小亭。領我進去的仆人穿一身黑色衣褲，態(tài)度很恭謹，但沉默寡言，意態(tài)中透著一股寒氣。

我默默地打量著四周，正廳很大，光線昏暗，青磚鋪的地面，其光滑不亞于水磨石地板。高大的廳堂沒什么豪華的擺設，顯得空空落落。廳中央停著一輛助殘車，一名50來歲的矮個子男人仰靠在車上。他高度殘疾，駝背雞胸，腦袋縮在脖子里。腿腳也是先天畸形，纖細羸弱，拖在輪椅上。領我進屋的仆人悄悄退出去，我想，這位殘疾人就是洪先生了。

“請問洪先生，關于水星放生那件事，您還想了解什么情況？”

“不必了，”他干脆地說，“我已經全部了解。你只用告訴我，辦這件事需要多少資金?！?/p>

我略為沉吟：“我請幾位專家做過初步估算，大約為200億元。當然，這是個粗略的估算。”

他平淡地說：“資金問題我來解決吧。”

我吃了一驚，心想他一定是把200億錯聽為200萬了。當然，即使是200萬，他已是相當慷慨。我委婉地說：“太謝謝您了！當然，我不奢望資金問題一下子全部解決，200億的天文數字可不是200萬的小數。”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沒聽錯，200億，不是200萬。我的家產不太夠，但我想，這些資金不必一步到位吧。如果在10年內逐步到位，那么，加上10年的增值，我的家產已經夠了?！?/p>

我恍然悟到此人的身份：億萬富翁洪其炎！這是個很神秘的人物，早就聽說他高度殘疾，丑陋過人，所以從不在任何媒體上露面，能夠見到他的只有七八個親信。他的口碑不是太好，但聽說他極有商業(yè)頭腦，有膽略，有魄力，把他的商業(yè)帝國經營得欣欣向榮。

“我的贈款有一個條件?！?/p>

“請問是什么條件？”

“我要成為放生飛船的船員?！?/p>

我不由看看他的腿，心中剎那間產生強烈的同情，之前對他的種種不快一掃而光。一個高度殘疾者用200億購買飛出地球的自由，這個代價太高昂了！這也從反面說明，這具殘軀對他的桎梏是多么殘酷。

此后，洪先生的資金便源源不斷地送來。激情之火澆上金錢之油，產生了驚人的工作效率。當年年底，已經有15000人在為飛往水星的飛船工作。

水星放生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遺產的第14年，飛船飛臨水星上空，它向下噴著火焰，緩緩降落在水星的表面。

巨大的太陽斜掛在天邊，向水星傾倒著強烈的光熱。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們向外延伸至數倍于太陽的外徑。在太陽兩極處的日冕呈羽狀，赤道處呈條狀，顏色淡雅，白中透藍，舞姿輕盈，美麗驚人。水星的天空沒有大氣，沒有散射光，沒有風和云，沒有灰塵，顯得透明澄澈。極目之中，到處是暗綠色的巖石，扇狀懸崖延伸數百千米，就像風干杏子上的褶皺。懸崖上散布著一片片金屬液湖泊，在陽光下反射著強烈的光芒。回頭看，天邊掛著的地球清晰可見，它藍得晶瑩，美麗如童話。

這個荒蕪而美麗的星球將是金屬變形蟲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們總共尋找到10處適合放生的金屬湖，將20塊“菌種”放入其中。在這10個不相連的生命綠洲里，也許它們會迅速夭折，當洪其炎從冷凍中復蘇過來后，只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許它們會活下來，并在水星的高溫中迅速進化，脫離湖泊，登上陸地，最終進化出智慧生命。那時，洪先生也許會融入其中，不再孤獨。

（本文編輯整理自王晉康科幻作品《水星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