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光的世界里

曾林斯

他們都說我薄情。10歲，爸爸媽媽吵得不可開交說要離婚的時候，我沒有像那些小孩一樣哭著鬧著不準(zhǔn)他們離婚，我從飯桌上站起來去幫他們拿結(jié)婚證和戶口本；12歲，我努力學(xué)習(xí)，想要離開縣城去市里上中學(xué)，決絕而不依賴任何人……

然而我的嘴唇不薄，阮星辰說我五官最漂亮的就是嘴唇，帶著最自然的唇色。阮星辰說這話時，安靜地盯著我。我們的距離很近很近，我甚至感覺到他心臟慌張而故作鎮(zhèn)定的跳動。我在這時輕笑一聲，離開這里去擦黑板。

“安寧，你總是讓我咬牙切齒?！彼谖冶澈髴C聲道。我全然當(dāng)作沒聽見。直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我才放下黑板刷。嗯，黑板擦得可真干凈??！

一

爸媽離婚后兩人都有給我打相比同齡人多得多的生活費，因此我得以在市里的學(xué)校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我的生活簡單而又安靜。

我第一次遇見阮星辰是在高中貼吧的吧友會上。彼時我剛在學(xué)校的貼吧里水到了9級。

那天，我穿的是“男友衣”——別誤會，我沒有男朋友，就是情侶裝里男生穿的大號衣服，我可以當(dāng)裙子穿，再配條短褲。我去得有些晚，吧友們都在點名了。我一到他們就露出狡黠的眼神：報上名來。我有一個很霸氣的ID，叫“愛你比牙痛還痛”。一說完全桌都笑了。

我一時不知道坐在哪里好，這時阮星辰像招呼可愛的寵物一樣讓我過去。我坐在了他旁邊。他穿的是墨藍色T恤，剛好我穿的也是墨藍色，我們一坐，身上的衣服儼然就成了情侶裝。

吧友們大多都是高二的，有少數(shù)幾個同我一樣是準(zhǔn)高一。我在他們面前毫不掩飾地自我介紹：我叫安寧，但我一點也不安寧。

而后，在校園里自然而然經(jīng)常遇見他們。我總是溫和地跟他們打招呼，我總是能遇見阮星辰。他屬于那種陽光男生，讓人在人群中總是能第一眼發(fā)現(xiàn)他。

我以為我們的交集就僅僅是吧友而已，如果我不參加學(xué)校的校園十佳歌手大賽的話。

比賽的時候，我唱的是《說愛我》。后來阮星辰總對我說，我好喜歡你唱“人最孤單的時候絕不會掉眼淚”那種歷盡滄桑、決絕而憂愁的感覺。他說，就是那一瞬間，我特別想像歌詞里那樣，用我的手心溫暖你。

那次比賽我得了亞軍，冠軍是一個美聲很棒的胖小伙子，但他們都說我火了，在這個校園里。比賽的前三名是要在全校面前表演的，一個很重要的校園活動。那天我穿一身白紗，唱歌曲串燒，表演完了，阮星辰脫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黑色的暗夜氣息，有呼吸的安穩(wěn)。

從那時開始，我和阮星辰開始縱橫交錯。

二

阮星辰是走讀，他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每晚上了三節(jié)晚自習(xí)，他都會送我回家，送到樓下，然后再轉(zhuǎn)身回去。那日的路燈昏暗，像夜色惺忪的睡眼。阮星辰突然對我說，我得想個獨一無二的綽號給你，他們都喊你安寧，我得與眾不同一點。我看著他少年俊朗而又澄澈的眼睛，像被魔法定住動彈不得。我說，你可以叫我colorful。他一下子就笑開了，說，colorful，colorful……這個綽號真有意思。

我不喜歡在食堂吃飯。也許是從小獨立，一些基本的菜我都會做。租的房子離學(xué)校也近，一日三餐都是我自己解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阮星辰開始了在我那里蹭飯的行為。我不收錢，他就時不時提些菜過來塞到冰箱。他說都是我們愛吃的，其實，明明就是我愛吃的。

我們的關(guān)系本是融洽而淡淡的，也沒有別人揣測的男女朋友關(guān)系?；蛟S青春里這幾個字一提就會變得不一樣，我們誰都不想打破這樣的美好?？赡莻€午后，阮星辰為什么還要問，colorful，你會不會感覺孤單，當(dāng)晚上一個人在黑暗里閉著眼睛等天亮的時候？

我端熱湯的手立刻就抖了，熱湯灑在腳上，碗也碎了，碎片扎在皮膚上，有溫?zé)岬囊后w流出。阮星辰立刻幫我把傷口包扎好，然后背我出門，去醫(yī)院。那天我赤著腳，將頭靠在阮星辰肩上，感受他的焦急。我在他耳邊說，如果有一天我錯了，你一定一定要原諒我。

那天阮星辰背著我走得很快，年少篤定的聲音鏗鏘有力，他說，即使你是只刺猬，我也愿意在離你最近的地方保護你。

可是來不及了，從那次我受傷開始，我們之間微妙的平衡就消失了。阮星辰來班上找我，我就慢騰騰地收拾，待到快要上課了才優(yōu)哉游哉地出去見他。原來，他是知道今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們要800米長跑，來給我送巧克力，說是吃了能量會多一點。

后來的吧友會，人更多了。我坐在阮星辰旁邊，好事的人就說，牙痛同學(xué)，快老實交代，你和阮星辰什么關(guān)系？吃到一半，又有男生問，安寧，你喜歡阮星辰嗎？本來大家都以為是玩笑話，我卻在一片笑聲中輕聲說，我不喜歡阮星辰！氣氛一下子結(jié)成冰霜，阮星辰的臉鐵青，片刻，他說，可是……

三

阮星辰已經(jīng)高三了，我也步入高二文科這個大坑。他們的暑假是需要上課的。我在一個灼熱的午后，將他叫到操場的陰涼處。樹葉在陽光的照射下熱淚盈眶，天是白亮亮的，將那些像棉花糖的云團隱藏起來。阮星辰已經(jīng)很高了，我只能到他的下巴。他穿著球鞋橙衫短褲，從陽光中走來是那么干凈簡單。

我將一瓶牛肉粒遞給他。透明的玻璃瓶子，外面還有藍色的星星做裝飾，看起來像裝著一個個美好的愿望。我和阮星辰都愛極了牛肉粒，每次我們?nèi)ス涑卸家蝗速I一大包，每天都要吃上一顆。我偷吃時阮星辰就會說，見好就收啊。

這天，阮星辰咧開嘴笑，像戴花的少年，那么美好。我突然有些悲傷。我說，這一年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要好好高考。加油。阮星辰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什么都不說，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表現(xiàn)。

我說：“我總是會給你帶來傷害的?！?/p>

他說：“我說過，即使你是刺猬，我也愿意保護你。colorful，好好調(diào)整自己，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的身體有著不可察覺的輕微顫抖。我說：“好，你答應(yīng)我好好高考，我就答應(yīng)你。”

他重重地回答：“嗯?！?/p>

時間倒回到那次我的腳傷。醫(yī)生給我包扎傷口時，我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我猜是班上哪個同學(xué)，因為不便，就讓阮星辰幫忙接，順便請個假。就是那通電話，讓我們微妙的天平怦然失衡。我沒想到是我媽媽打來的，星辰肯定也料想不到我存的備注里，媽媽是路人甲——以此類推，爸爸是路人乙。

“安寧，媽媽給你找了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心理醫(yī)生，這個周末我?guī)闳タ纯春貌缓?？”媽媽在電話里說得如此直截了當(dāng)。當(dāng)時，星辰按的是免提。不怪他，他也意料不到，只是想讓我能夠聽電話里的內(nèi)容。

“我沒病，不要再給我打電話?！蔽覔寔硎謾C怒吼一聲，把手機摔得大老遠。

感覺就是在那時，我在茫茫的大海里，那片好不容易抓住的救命木頭脫離手掌。我的身體慢慢沉入海底。淺淺的光亮再次熄滅，我再次回到那個沒有光的世界。

四

我有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記憶里是那次父母吵架，整層樓都聽得見他們在互相咒罵對方。我聽著那些難聽的字眼，腦袋疼得厲害。我蜷縮在門外，知道里面的爭吵已演變?yōu)榇蚣?。門突然就開了，我媽紅著臉走出，額頭還帶有血。我就是在那個瞬間徹底崩潰的，我崩潰的叫聲喚醒了他們……

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家里雖然沒有爭吵，但一點人氣都沒有。他們都早出晚歸，貌合神離，留我一個人。

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回家的路上總是走得很慢。有天看見一只臟兮兮的流浪貓，我將它帶回了家，想要它陪伴我?；丶胰允强諢o一人，我?guī)е堖淙ハ丛?。它在水里撲騰——那時候還是冬天，我為它準(zhǔn)備了熱水，它還是瑟瑟發(fā)抖。我翻箱倒柜地去找吹風(fēng)機，平日里我的頭發(fā)都是自然干，不知道吹風(fēng)機在哪里。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找到，我開心地想要去給貓咪吹干的時候，看到的是它僵硬的尸體。那個瞬間我又崩潰了，淚水不可抑制地流，眼睛都哭腫了。我害死了一條生命！往后，我總是夢到貓凄厲的眼睛。

從那開始我精神有些反常，上課常常盯著窗外。我常常在想，風(fēng)有多大，從四樓落下去，幾秒鐘會結(jié)束生命？那天我站到窗邊，坐在窗子上，想，等會鳥一出現(xiàn)，我就和它們一起飛走。我差一點就和它們一起飛走了，要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班主任將我緊緊抱住。他通知了我父母，讓他們帶我去心理診所診斷一下，結(jié)果是重度抑郁癥。晚上回家，父母又為我的事情爭吵起來，指責(zé)對方不關(guān)心孩子。我怕他們又打起來，就去把他們的結(jié)婚證戶口本找來，讓他們?nèi)ルx婚。我陪他們一起去離婚。

我聽到知道這件事的人說，那個安寧可真是怪，居然勸著自己父母離婚，真是薄情。可是沒有人相信，我是在尋找一點點光芒，在這沒有光的世界里。因為我已知曉，他們已無愛，但我是牽絆，唯有假裝豁達、狠心，才能夠讓這個家不發(fā)生悲劇，才能讓他們重新快樂起來。他們看到的只有我的薄情，沒有看到我撕扯傷口的痛楚。

后來，我有心理疾病這件事還是在班上傳開了。沒有人敢接近我，他們都怕我，說我渾身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所以我拼命想改變現(xiàn)狀，想要尋找一絲絲光亮，在這沒有光的世界里。我努力學(xué)習(xí)，就是想逃離這座城，逃離黑暗，到彼端，尋找光亮。

他們說，安寧一點不舍都沒有，真是狠心薄情?？墒菦]有人相信，我在每一次想放棄生命的時候，對這個世界深深感到絕望的時候，就想著總有一天我會到達新的彼岸，在那里重生，會有嶄新的人生，現(xiàn)在只是磨煉。對于健康的人來說，永遠不明白患有抑郁癥的人多么脆弱，他們總是覺得這是吃飽了撐著的病。

我之所以想盡一切辦法來到現(xiàn)在這座城市，是因為這里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沒有人和我深入交往，所以我可以將自己隱藏得很好，只要能攝取一點點光亮就好。

一點點光亮，我就不會那么害怕了。

五

一年很快過去，阮星辰果然很棒，考上了一所非常不錯的大學(xué)，在我最喜歡的城市。真好，果然沒有我的牽絆糾纏他會好很多?？蔀槭裁次視行╇y過？

我想要和星辰擁抱一下，他曾經(jīng)說即使我是刺猬，他也愿意保護我，愿意和我擁抱。而現(xiàn)在，我終于不再渾身帶刺了。我沒有接受心理醫(yī)生的治療，因為星辰一直給我最好的治療。他是星辰，本身在黑暗的夜空里就會發(fā)光，所以他帶給我讓我安心的光亮，帶我走出了那個沒有光的世界。

當(dāng)我的世界陽光的味道愈來愈濃烈，我只是遺憾沒有星辰伴我沉醉。

步入高三第一周的某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地址來自星辰上大學(xué)的城市。我打開，里面是一個藍色的本子，還有用心形紙盒裝的牛肉粒。

晚上我翻開那本子一頁一頁地看。從那日我說不要見面起，他開始每天給我寫一段話，有時候只有一句，有時候又是一整篇。我愈看愈哭得厲害，每一句都有他對我的鼓勵和相信。看到最后一句，我徹底號啕大哭了。 是一周前才寫的：colorful，即使你永遠都是刺猬，我仍舊會堅守我的承諾。這一年，換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的，他依然叫我colorful?？墒俏也⒉淮_定他是否早已知道，用唇語說colorful，看起來就像在說I love you。是的，從跟星辰熟悉或者說從遇見他開始，我就想從他身上得到愛，一種帶有某種特殊光芒的愛，一種可能被很多人誤解成愛情的愛——可是，它的確不是。

在沒有光的世界里，我最渴望的光芒是被愛，被完完全全地愛，沒有一絲后退的愛。我一次又一次折磨觸碰星辰的底線，只為了證明他真真切切地愛著我，不畏懼傷害。這種愛比愛情更堅定，更堅固，更像是一顆星在浩瀚夜空中遇到丟失千年的同伴，從此可以無畏地守護，不言分離。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沒有人會像他這樣愛我，在青春里帶我見最明媚的風(fēng)景，帶我遇見最美的自己，帶我抵達人生新的彼岸，帶我走出那個沒有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