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
作者有話說:很高興在《花火》B與各位相見,感謝叉叉帶我上稿!這是個星河為證的故事。天地遼遠而寂寞,但你始終不是一人。我們和故事里的人一樣,夜夜枕星而眠。
我曾向你說過,我沒有遺憾了,現(xiàn)在想想,其實是謊言。
我有遺憾。
這一輩子,我來不及愛人,也來不及被愛。
剛上大學的時候,星辰沉迷于旁聽航天系的專業(yè)課,雖然那跟她自己的專業(yè)八竿子也打不著。
室友陪星辰去上了一次課,滿黑板的物理符號看得人頭暈眼花。室友一低頭,發(fā)現(xiàn)她竟然正在勤勤懇懇地記筆記,不禁肅然起敬:“我還以為你是看上了航天系的哪位同學,結(jié)果你真是來學習的?”
星辰握著筆沉吟:“是看上了一個……”
室友眼睛一亮:“哪一個,指給我看看?”
“他不在這里了?!毙浅酵虼巴饩薮蟮暮教炱髂P?,“我只是想抓住一點什么。”
上他上過的課,看他看過的書,這里的青天白云曾映入他眼中,證明這世間,他存在過。
1.
星辰的故鄉(xiāng)額濟圖是一塊風水寶地。在那片茫茫戈壁上,額濟圖是唯一的綠洲,夏季冰雪消融,青草連綿生長,風吹草低見牛羊,有種田園牧歌的美。
星辰那一年已經(jīng)十六歲,按照蒙古族的說法,是可以當家的姑娘了。所謂“當家”,意味著她要每天騎馬把家里的牛羊趕到牧場上吃草,風雨無阻。
這樣的日子本該周而復(fù)始地過下去,只是某天,牧場旁邊突然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一輛輛卡車從遠方開來,運來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器械和一支工程隊。工地里叮叮咚咚地開了工,弄得草場泥沙飛揚,儼然是一場北風過境。
“呸、呸、呸!”星辰吐掉嘴里的沙子,嘀咕道,“到底是在搞什么……”
這支工程隊效率奇高,在草地上迅速搭出了一座白色遙感塔,塔上擺滿黑壓壓的儀器。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年輕人登上塔頂,朝下說了一句“觀測信號正?!?,下面的人群傳來一陣歡呼聲。
星辰看得入神,竟沒發(fā)現(xiàn)自家的馬已經(jīng)悄悄越過警戒線,沖進了工地里。直到那邊傳來馬兒的嘶鳴,星辰才意識到自己恐怕闖了大禍。
馬駒被人群圍了起來,籠頭被牢牢拽住,蹄子不安地刨土。牽著馬的人笑道:“哪來的馬?不如今晚開伙做馬肉火鍋得了?!?/p>
“別!”星辰大驚失色地飛奔過去,“這是我家的馬!”
她突然沖進人群,一張臉臟兮兮,凌亂的大辮子也糊在脖子上,活像個小瘋婆子。眾人頓時一起默了默,只有一個人越眾而出,問她:“不是已經(jīng)讓村支書通知過牧民,不要來這片草場放牧了嗎?”
星辰心里一咯噔,在心里暗暗埋怨她的老爹,什么都沒給她說!
那人見她不作聲,竟然說:“嚴格來說,按照法律,你要被抓起來了。”
星辰嚇得一哆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說話人那邊看。原來這就是剛才站在塔上的那個人,他戴著口罩看不見神色,清亮的眼睛中殊無笑意,倒不像是在嚇唬人。
有人問他:“紀工,那你看怎么辦?”
“……算了,小姑娘不懂事,也沒闖出大禍?!?/p>
紀昨非寬宏大度地一擺手,牽過馬,將星辰也一起帶走了。到了警戒線外面,他彎下腰,把韁繩放回她掌心里:“下不為例——再有下次,我也救不了你了。”
他想想,又道:“如果尋不到別的牧場,可以來找我,我替你打報告?!?/p>
這會兒他的語氣溫柔下來,簡直不像剛才那個不茍言笑地說著“你要被抓起來了”的人了。
星辰呆呆點頭,紀昨非盯著她七倒八歪的大辮子看了一會兒,出于追求嚴整的強迫癥,伸手替她撥正了,結(jié)果又把她嚇了一跳。
他給她留的心理陰影似乎不小,讓她很怕他。
紀昨非頗有些無奈,看她被嚇出的滿頭大汗,自覺有愧。他在工裝口袋里掏了掏,只掏出了一雙白手套,倒也聊勝于無。
“小姑娘,拿著擦臉?!?/p>
星辰握著白手套,看著青年挺拔如北國白楊的背影消失在工地中,后知后覺地“哎”了一聲,心想:這人真傻,蒙古姑娘成天在地里打滾,哪還用絹兒帕兒擦臉?
2.
星辰回了家,向左鄰右舍打聽那座塔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案是他們從酒泉來。
這就不奇怪了。
酒泉有個航天中心,星辰是上過學的,對此還是略知一二。額濟圖跟酒泉離得近,小時候,星辰還親眼見過幾次火箭發(fā)射,那場面很奇妙,像是在白天看焰火。
一天午睡時間,星辰被氈房外嘈雜的叫聲吵醒,掀開簾子卻被嚇了一跳。外面那群穿藍色工裝的人,一望即知是來自遙測塔。他們抬著一個人,身邊跟著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那病人急促地呼吸著,渾身痙攣,星辰看了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那天他雖然戴著口罩,可星辰記住了他的眉毛,長眉入鬢,本帶著溫柔的英氣,現(xiàn)在卻因為痛苦而緊皺。
醫(yī)生正要說明他們的身份,星辰就二話不說地拉開了氈房的簾門:“進來吧?!?/p>
紀昨非被安置在鋪著羊羔皮的大鋪上,輪番用藥打針。醫(yī)生在他肋骨下方擠壓,一陣幾乎撕裂胸腔的咳嗽過后,他的呼吸才逐漸平穩(wěn)下來。
氈房里擠滿了人,星辰在外面急得像螞蟻似的團團轉(zhuǎn),看不見里面是什么情況。過了一會兒,他的一個同事和醫(yī)生走出來,兩個人都面色凝重。
“好像比上次更兇險了?!?/p>
“這是病情的正常發(fā)展。”醫(yī)生說,“你們勸他早點回北京吧,在這待久了沒好處?!?/p>
星辰下意識地問:“紀工他……”
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同事驚奇道:“你認識紀工啊?”
星辰訕訕地閉了嘴,顯然沒人記得她是那個闖入工地的姑娘了。
過兩天,恢復(fù)如常的紀昨非登門道謝。他帶來一些草原上難得一見的葡萄、蘋果、梨子。星辰受寵若驚,拿出家里專供貴客的奶糕和馬奶酒招待他,他卻搖頭婉拒:“我不能喝酒——再說,我是來道謝的。那天我來不及回營地,幸虧你家的氈房離得近,我才能得救?!?/p>
星辰赧然道:“這個嘛,你幫過我,我也幫了你,算是扯平了吧?”
紀昨非疑惑地看過來,顯然并沒想起兩人之間的淵源。星辰打散了頭上細細的辮子,編成了那天的大麻花辮給他看,他才恍然大悟地“噢”一聲。
星辰泄氣地撇著嘴:“我是長了一張多普通的臉啊,你竟然都不記得我了?!?/p>
“啊,不是的?!奔o昨非笑了一會兒,含蓄道,“你今天洗臉了……”
這是說她臟呢!星辰惱羞成怒地轉(zhuǎn)過頭,想想又覺得不服氣:“可我就認出你來了,你還戴著口罩呢!我這才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吧。”
紀昨非抱歉地笑笑,伸出手言和:“是我錯了。來重新認識一下吧,我是紀昨非?!?/p>
星辰大度地握了一下他的掌心:“我叫敖登格日樂,是星光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星辰。”
敖登格日樂,星光。
紀昨非認認真真地重復(fù)一遍,笑道:“這是我學的第一句蒙語呢,我很喜歡?!?/p>
3.
紀昨非說“我很喜歡”,并不是恭維,而是真的很喜歡,因為他的工作就是探索星辰大海。
每天晚上,星辰在牧場上徘徊,總能看見遙感塔上那道藍色的清瘦身影。他久久地看向深空,而星辰好奇地看向他。他究竟在凝視什么呢?一樣的星空,難道他眼中的景色跟別人有什么不同?
星辰終于被邀請上遙感塔,是在八月十三日那天。她之所以能把這個日期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每一年的這一天,英仙座流星雨的流量會達到峰值,也是這一天,她走進了紀昨非的世界。
“你想看哪一顆星星?”
紀昨非屈膝坐在地上,遙遙指向夜空,像是這片星域的國王。
“隨便吧?!毙浅浇g盡腦汁地想,“北斗七星?我只知道這個。”
“我可沒辦法讓你同時在望遠鏡里看見七顆星星呀。”紀昨非遺憾地搖了幾下頭,忽而靈光乍現(xiàn)地打了個響指,“等等,我想到了!”
他嫻熟地轉(zhuǎn)動望遠鏡,眼神專注:“在哪呢……啊,找到你了。”
星辰透過望遠鏡望向夜空,看見了一片暗綠色的云霧。她撇撇嘴:“沒什么特別呀,不亮,顏色也不好看?!?/p>
“這是獵戶座的塔比特星,距離太陽系十六光年。這意味著你出生的那一瞬間有一束光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過十六年的歲月來找你,‘here you meet your starlight(你和你的星光在這里相遇)。”紀昨非向她眨眨眼,“現(xiàn)在覺得它特別了嗎?”
星辰聽得似懂非懂,打了個哈哈:“你英語說得真好,跟磁帶里念的一樣?!?/p>
“好好學習,你以后能比我說得更好。”他說。
“謝謝鼓勵,不過不會有那一天啦,”星辰吐吐舌頭,“我早就不上學了。”
紀昨非轉(zhuǎn)過頭,目光清冽地看過來。星辰說:“嘿,你別那樣看著我,在我們這兒上學還真沒什么用。我以前英語學得還不錯呢,可是學好了能干什么,說給我家的小牛小羊不成?”
他被她堵了話,也不糾纏,只是含笑指向望遠鏡上印著的單詞問:“你英文學得不錯,那我考考你,這是什么意思?”
星辰一下子語塞,鬧了個大紅臉,好在天黑,怎么也看不出來。紀昨非倒也沒有存心為難她,很快解答道:“cosmos,宇宙?!?/p>
“我學過宇宙的單詞,應(yīng)該是universe(宇宙)!”星辰抓住了表現(xiàn)的機會,得意揚揚。
“不一樣?!奔o昨非搖頭,“universe只有空間,而cosmos包含了空間和時間,cosmos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宇宙?!?/p>
星辰懵懂點頭,其實還是不明白有什么不同。
后來她才懂得,紀昨非為什么那樣強調(diào)“時間”的概念。這個許多人都可以隨意揮霍的事物,恰恰是他最求而不得的。
那天晚上,英仙座流星雨如期滑過夜空,紀昨非對她說:“我上大學的時候選擇去學航天,很多人也說學這個沒用??墒侵钡酱藭r此刻,我都沒有后悔過。我甚至可以說,這一輩子,我都沒有遺憾了?!?/p>
星辰大概能聽出來他在規(guī)勸自己,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心思卻全在數(shù)流星上。數(shù)到第一百零八顆,困意襲來,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他怎么能把“一輩子”這么輕易地說出來呢?
人生在世,怎么會沒有遺憾呢?
4.
第二天,星辰腰酸背痛地從遙感塔堅硬的鋼制地面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紀昨非的外套。紀昨非枕著手臂睡在旁邊,面色蒼白。星辰悄悄摸了摸他的面頰,感覺到一片冰涼,連忙把外套披回了他身上。他那天發(fā)病時脆弱的模樣實在令她印象深刻,讓她潛意識里就覺得他是個經(jīng)不起風吹的嬌貴人兒。
星辰頂著太陽跑回家里,剛進門就被堂屋里一道黑色的人影嚇了一跳。
她爸兩天沒回過家了,顯見是剛從牌桌上下來,污亂的胡子都在胸前打了結(jié)。他眼也沒睜,只是甕聲甕氣地問:“一大早也不開伙?”
星辰連忙上灶煮沸了奶茶,烙了兩個餅端上桌。她爸拿起餅咬了一口,猛地扔在了地上:“烙個餅都半生不熟,生養(yǎng)你來有什么用?!”
那張餅咕嚕咕嚕滾到腳邊,星辰張了張嘴,她爸就狠狠地抬腳踹翻了飯桌。她躲閃不及,滾燙的奶茶瞬間潑在了手臂上。可她爸頭也沒回,只留給她一個冷硬的背影,最后還是鄰居巴音聽到動靜,過來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巴音比星辰大三歲,幾乎像是她的親哥哥。剛才她被燙著的時候沒掉眼淚,到了巴音面前,淚水才止不住地落下。巴音一邊替她搽藥油,一邊嘆氣:“你就順著你爸吧,別招惹他了?!?/p>
星辰像小獸似的嗚咽一聲:“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媽媽走之后,他才……”
“他就是看你總往那白塔跑,以為你也心野了,想去外頭,生氣呢?!卑鸵舻?,“你忍忍,等你長大了,你爸就管不著你了?!?/p>
“哥,我走不了的。”星辰皺了皺鼻子,“我就得跟我奶奶、我姥姥似的,燒火做飯,在草原上放一輩子牛羊?!?/p>
巴音笑了:“誰說的,等我攢夠錢,我就帶你……”
星辰猛然抬頭,巴音被她清亮的眼睛一看,嘴皮打了個磕絆,把后面半截話吞回了肚子里。
星辰?jīng)]聽巴音的勸,開始故意跟她爸對著干。
紀昨非開了一輛越野車到她家門口,問她要不要出去玩,她二話不說就跳上了紀昨非的車。
“你也不問去哪?”紀昨非好笑地敲敲方向盤,“跟家里說一聲,我們?nèi)ゾ迫?,要隔夜才回來呢?!?/p>
“我爸這幾天不在家?!毙浅酱寡郯蚜至挚偪偟娜飧伞⒛汤胰拥胶笞?,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咦,去酒泉干嗎?”
紀昨非打了個響指,難得顯得神采飛揚:“去看火箭——我造的?!?/p>
他們在下午出發(fā),原本計劃晚上就到酒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車子開到半路竟然猝不及防地熄了火。紀昨非下車檢查,發(fā)現(xiàn)是電池漏了電。停下的地方放眼四望都是戈壁,他們的處境很尷尬,只能等待救援。
星辰看一眼他瘦削凹陷的臉頰,擔憂道:“太陽下山后戈壁灘上會很冷,你能撐得住嗎?”
“我沒那么脆弱?!?/p>
紀昨非雖是嘴硬,但猶豫片刻之后,還是乖乖穿上了棉衣。星辰忍笑忍得渾身發(fā)抖,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說真的,我差一點就成了宇航員,想不到吧?”
星辰上上下下打量他,眉頭一挑,表現(xiàn)出不信任:“哈?你瘦成這樣,見風就咳嗽,一上天就該被卷跑了吧?!?/p>
紀昨非笑笑:“是啊,我是騙你的?!?/p>
他笑意淺淡得不達眼底,星辰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正想出聲補救,卻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紀昨非接起電話,剛聽了兩句,就垮了臉:“你說什么?!”
5.
古人說“禍不單行”,誠不我欺,來救援的車子竟然在路上陷進了流沙里。紀昨非火冒三丈地給基地打電話,催促那邊的人盡快派車,否則他寧可徒步走到酒泉。對方顯然被他嚇壞了,連聲請他鎮(zhèn)定,千萬別沖動行事。
星辰就沒見過紀昨非這么氣急敗壞的樣子,忍不住問他:“如果趕不到酒泉,你怎么辦?”
紀昨非面無表情地指向戈壁灘上的大石頭,鄭重其事地說:“要是錯過這次發(fā)射,我一定一頭撞死在那里?!?/p>
星辰被他嚴肅的語氣嚇到,連忙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許他離開半步,生怕他真要尋死覓活。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消失在天際,空氣果然逐漸冰冷下來。車上沒法開暖氣,星辰跑前跑后撿來枯萎的沙棘樹枝,嫻熟地在地上生起一堆野火。紀昨非想要幫忙,卻被她摁住了肩膀:“欸,你就在這烤火,別亂跑,戈壁上有野狼的。”
小姑娘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一望即知是在唬人,紀昨非失笑:“你就不怕野狼了?”
“開什么玩笑,草原上長大的姑娘還怕狼?”
星辰正要收回手,紀昨非垂下眼睛,突然瞳孔一縮,握住她纖細的手腕質(zhì)問道:“這是怎么弄的?”
他眼明手快地把她的袖管捋上去,露出了下面一大片燙傷的皮膚。他看著是手無縛雞之力,可星辰掙扎了一下,竟然沒能掙脫他的手。
“怎么弄的?”他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星辰訕訕地笑著說:“不小心弄的唄……反正也不疼了?!?/p>
紀昨非松開她的手,沒說話,看樣子像是生氣了。脾氣好的人一旦生氣就不太好哄,星辰有點怕他不理人,厚著臉皮地逗他笑。可他不為所動地板著臉:“知道怎樣辨別一個人在撒謊嗎?假笑、觸摸鼻子、眼神閃躲……中了一樣是心虛,中了三樣就是騙子。”
星辰的假笑凝固在了臉上,正在摸鼻子的手,繼續(xù)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紀昨非輕輕觸了觸她的傷處,問:“到底疼不疼?”
她鼻子一酸,誠實地點了點頭。
救援的車輛在凌晨到來,星辰被迷迷糊糊地抱上后座,感覺自己睡在了一個溫暖安穩(wěn)的地方,醒來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枕在了紀昨非的膝蓋上。他合著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青色的影,手卻穩(wěn)穩(wěn)護在她頭頂,免得她撞到車門上。
后來,紀昨非告訴過星辰一句話,宇宙間最驚人的奇跡不是恒星,不是行星,甚至根本不是一個物質(zhì),而是時間里的一個瞬間。她深以為然。
因為對她來說,那個瞬間,就是這一刻。
說實話,那天的火箭發(fā)射沒什么特別的,雖然那可能是星辰這輩子距離火箭發(fā)射現(xiàn)場最近的一次。
火箭消失在云端的那一刻,在場所有人都在尖叫、歡呼甚至流淚。有位工程師拍著紀昨非的肩膀:“可惜啊,多想和你一起再看下一次。”
“沒什么可惜的?!奔o昨非搖搖頭,“生命從星辰中誕生,當我去世的時候,我將歸于星辰的懷抱……這難道不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嗎?”
紀昨非是笑著的,眼角都笑出了深刻的紋路,星辰卻分明在他眼眶中看見了晶瑩的水光。
她不曾細想,沖動地踮起腳,給了他一個純粹溫暖的擁抱:“祝賀你呀!”
紀昨非一瞬間渾身僵硬,迷惘地看向她。她卻坦然地松開手,云淡風輕地一挑眉:“不是你說的嗎?‘我將歸于星辰的懷抱?!?/p>
“那只是句玩笑話?!彼麩o可奈何地說:“你太胡鬧了,蒙古姑娘都這么奔放嗎?”
當然不是了。
星辰仰起笑臉,回答:“是啊,我們都是這樣?!?/p>
6.
火箭發(fā)射成功之后,星辰每天都在擔心紀昨非要走,畢竟他就是為了這個來的。
好在那座白色遙感塔還穩(wěn)穩(wěn)佇立著,并沒有要被拆除的跡象。星辰每天都要確定一遍它還在那里,似乎只要它在一天,紀昨非就不會離開。
一天清晨,星辰習慣性地看向遠方的遙測塔,卻隱約在草原邊際看到了一團暗黃的風沙。她瞇眼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那團風沙離牧場越來越近,不由得悚然一驚。
是沙暴!
草原上年年都有沙暴,只是往年她老爹都在家,不至于手忙腳亂,今天他卻不知去了哪里喝酒,根本不見人影。星辰一咬牙,頂著已經(jīng)夾雜著泥沙的大風,將牛羊趕進棚屋,沖進氈房拿油紙,想將棚屋蓋起來。
可惜沙暴已經(jīng)逼到眼前,老氈房被吹得搖搖晃晃。星辰眼看不好,正要跑出去,氈房卻在此時“嘩啦”一聲,不堪一擊地倒下了。
星辰眼前一剎陷入黑暗,氈房用的毛氈又厚又重,壓得人動彈不得??障独锏目諝庖稽c點變得稀薄,在星辰就要昏迷過去的前一刻,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挖了出來,巴音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謝天謝地!”
巴音把星辰背出沙暴中心的時候,遇上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紀昨非竟然也在這里。他正靠在石頭上咳嗽,臉色青白,看起來很不好。看見他們兩個人,他愣了愣,又很快神色如常,目光越過巴音的肩膀,確定星辰完好無恙,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看到星辰家的氈房塌了,想來看一眼,沒想到我的身體這么不中用?!奔o昨非自嘲地一笑,“你沒事就好。”
星辰連忙從巴音背后跳下來,想去扶他:“你……”
紀昨非卻沒等她把話說完,朝巴音禮貌地一點頭,旋即匆匆離去。星辰怔怔地望向他清癯的背影,他似乎難受極了,身形微微佝僂著,不再如往日挺拔。
巴音沉默半晌,問:“你總往塔上跑,就是為了這個人嗎?
星辰不說話,他又說:“這么一個病秧子,你也不嫌……”
“別說了?!毙浅降拖骂^,打斷他,“你不明白,他不一樣,他跟草原上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p>
7.
星辰最最怨恨紀昨非的一件事,就是他的不告而別。
那一天,年邁的村支書突然登門,給她帶來了酒泉一所高中的入學通知書。村支書顫巍巍地說她運氣好,一位客人在飯桌上特地過問了她家的事,知道她是今年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女孩兒,錯過入學未免可惜,便資助了她的學費。
星辰捏著通知書,正想問那位貴客是不是姓紀,又突然想到,他為什么不將通知書親手交給她?這可不像紀昨非!
她似有所覺,瘋了似的跑向遙測塔,卻只來得及看見牧場上空盤旋的直升機。直升機下面站著紀時非的同事,星辰指著天上大聲詢問:“那是他嗎,是紀昨非嗎?”
有人已經(jīng)認得她,點頭應(yīng)道:“他那天不知怎么跑進了沙暴里,弄得自己又犯了病。北京派了人來,非要接他回去不可?!?/p>
那人又道:“原本他就是來看他的最后一支火箭,現(xiàn)在心愿已了,是該走了?!?/p>
什么“心愿已了”?他在姑娘的綺思里種下懵懂的心愿,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走了嗎?
直升機的轟鳴聲不絕于耳,星辰明知他聽不見,還是拼盡全力地大吼了一聲:“紀昨非,我討厭你!”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們在物理意義上的最后一面。
倘若她知道,她一定會說,紀昨非,謝謝你。
8.
星辰原以為她讀書的事會被她爸阻攔,沒想到他悶坐了一會兒,就揮揮手放過了她。大約紀時非的面子實在管用,替她掃清了所有障礙。
紀昨非回了北京之后倒也沒有音信全無,托同事留下了他的電話和郵箱地址。只是他的病情時常反復(fù),一個月要在ICU病房進進出出好幾次,總是很難接到電話。星辰跑到縣城的網(wǎng)吧摸索著學會了發(fā)郵件,便開始在每個周末定時轟炸紀昨非的郵箱,什么零零碎碎的東西都往那里發(fā),儼然把他的郵箱當成了樹洞。
而紀昨非總是好脾氣地一封封回復(fù)她的郵件,過了幾個月,他才略微苦惱地跟她打商量:“你能別把郵件當成短信發(fā)嗎?你的郵件把我的郵箱都占滿了,我連工作郵件都看不見。”
于是星辰學會了給他寫很長很長的信,一般是抱怨高中里恐怖的學習壓力。從草原到城市上學,她落后的不是一點半點,上數(shù)理化課更是猶如在聽天書。
但星辰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找錯了傾訴對象,紀昨非此人根本不知課業(yè)壓力為何物,他就是那種“小學學完高中知識,初高中開始生吞大學課本”的神人。聽過星辰的抱怨,他竟然寄來了自己小學寫下的高中數(shù)學筆記,筆記本的封面上甚至還印著奧特曼打怪獸!
星辰覺得自己的智商被明晃晃地嘲笑了,氣得把筆記本丟進了柜子里,結(jié)果第二天,她又不得不灰溜溜地、珍而重之地把筆記本拿出來。
小學的紀昨非已經(jīng)能寫一手工整的鋼筆字,星辰將自己凌亂的字跡寫在下面,像一排小松樹和一排歪瓜裂棗“交相輝映”。她忍不住在郵件里寫:這就好像我們在一起上學呢,要是你真的在這里就好了,我一定沒有這么辛苦。
過了幾天,他回復(fù):相信自己,你一個人也能行。
星辰想要的當然不是這種公式化的回答,帶著一點微妙的報復(fù)心理,她將一個正在追她的學霸男生夸大成了一個可以跟紀昨非本人比肩的天才,寫進了下一封郵件里。紀昨非很快回應(yīng):有個人替你輔導功課挺好。
星辰氣結(jié),好在看到下一行,他話鋒一轉(zhuǎn):但是,介于你現(xiàn)在的成績實在慘不忍睹,我建議你不要戀愛。
心情莫名由陰轉(zhuǎn)晴,雖然他說話的口吻實在很像長輩教導小孩子。
這樣斷斷續(xù)續(xù)過了一年,紀昨非的回信時間間隔得越來越長。這不是什么好征兆,只是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星辰從不追問他的病情。直到紀昨非整整兩個月杳無音信,她才慌了神。
她請了一天假,守在公共電話亭給紀昨非打電話。電話五毛錢打一次,她把身上的零錢都用光了,也沒有打通。后面排隊的人斜眼看她,她走到大街上,毫無征兆地痛哭起來。
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紀昨非的羈絆原來這么淺。他就像掠過地球附近的流星,一個不察,她就找不到他了。
星辰開始省吃儉用,攢去北京的路費。在她快要攢夠買一張站票的錢的時候,老師突然告訴她,有人打電話找她。
她把電話舉到耳邊,聽見里面的人“喂”了一聲。
紀昨非啊,他曾經(jīng)清潤如溪水的嗓音變得比沙子還要粗糲。星辰捂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紀昨非像往常一樣詢問她的學習,她一一回答,卻在最后沒來由地問他:“紀昨非,你說,感情有質(zhì)量嗎?”
這是一個廣為流傳的問答,但紀昨非還是順著她回答:“有,因為它有慣性?!?/p>
星辰掐著自己的手掌心,顫抖著說:“那你知道嗎,因為你拉過我一把,所以從此以后,我所有的慣性都向著你?!?/p>
這句話說出來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她不在乎他反應(yīng)如何,只是害怕來不及。
紀昨非果然沒有回答她,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其實很懷念在草原的時候?!?/p>
過了幾天,星辰再次收到來自他的郵件,這一次他一改往日閑聊似的口吻,顯得格外鄭重其事。
“致星辰:
我曾向你說過,我沒有遺憾了,現(xiàn)在想想,其實是謊言。
我有遺憾。
這一輩子,我來不及愛人,也來不及被愛?!?/p>
這是紀昨非給星辰的最后一封郵件。
9.
北京的八月總是讓人昏昏欲睡。
“七〇一研究所已到?!?/p>
機械的報站聲猝然打斷夢境,星辰緩了緩,才讓自己從往事中解脫出來。她跳下公交車,舉目四望,很快找到了那棟被梧桐樹環(huán)繞的建筑。七〇一研究所,更為人熟知的名稱是噴氣推進實驗室。紀昨非曾向星辰抱怨過這里夏季無窮無盡的梧桐絮,讓他在夏日也不得不戴上悶熱的口罩工作,以保護他那嬌氣的肺。
實驗室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對游客開放。星辰從展廳出來時,恰好看見了一個高挑青年的背影。這個人穿著眼熟的藍色工裝,也有一把好聽的聲音:“結(jié)構(gòu)動力模型需要修正……”
星辰心臟猛地一跳,恍惚地追上去。那人聽到腳步聲,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讓她如夢初醒地停了下來。
當然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重逢總是比離別少,盡管只少一次。
噴氣推進實驗室有一條長廊供人緬懷,那兩旁掛滿了一幅幅面容或蒼老或年輕的照片,紀昨非也在那里。
二十二歲入選火箭軍,二十四歲因病退伍,成為幕后工程師。
風華正茂的青年在相框里微笑,容顏不變,再也不會老去。下面寫著:紀昨非,1990—2019,平生功業(yè),皆付與星辰大海。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