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令三千
作為全皇城規(guī)模最大,信譽度最高的鏢局老大,姜洱發(fā)誓在她手上絕不會丟一針一線,直到遇見了沈歲除——“我這兒還有十幾箱鏢,喜歡哪個?隨!便!挑!”
【一】英雄也要為五斗米折腰
作為全皇城規(guī)模最大、信譽度最高、速度最快的鏢局的老大,姜洱一早就知道,這事兒一定會落在她頭上。
因而在見到投鏢人之后,她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單生意。
投鏢人陳大人為姜洱的英雄氣概所折服,忍不住夸她巾幗不讓須眉。姜洱謙虛地擺了擺手,隨即正色道:“那個……”
她猶豫了一下,似是有些不確定地問道:“傭金五千兩紋銀,是真的嗎?”
萬萬沒想到,巾幗英雄也要為五斗米折腰。
不過話又說回來,折腰的英雄也是英雄,所以姜洱在確定傭金之后,當即便向投鏢人立誓,說自己一定會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貨物送達指定地點。
姜洱在業(yè)界一向有口皆碑,她說會準時送到,就一定會準時送到。投鏢人得了她這番保證,心滿意足地回去去了。
他此番投的鏢是給巡府張大人的生辰綱。巡府其實算不得大官兒,奈何人家姐姐今年剛?cè)雽m,風頭正盛,是被圣上放在心尖尖兒上的寵妃,因而一眾朝臣都想借此機會巴結(jié)這位皇帝的小舅子……只拿姜洱知道的說,這已經(jīng)是他們鏢局本月接的第六個給張巡府送生辰禮的單子了!
至于為什么只有這一單由她親自押送……
當然是因為傭金多??!
姜洱招手將自己的一幫兄弟喚到一起,目光嚴肅地從幾人臉上一一掃過,道:“咱們鏢局到底能不能擺脫財政赤字,哥兒幾個的月俸能不能正常發(fā)放,可全指望這一單了,知道嗎?”
……
是的!雖然老姜鏢局是全皇城規(guī)模最大、信譽度最高、速度最快的鏢局,它卻面臨著巨大的財政危機,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規(guī)模實在太大了!
鏢局里上上下下一共要養(yǎng)活五百余人,工資待遇也是整個皇城最好的,不僅給發(fā)月俸,還有一個算一個地全都給入保險……總而言之,等姜洱從她老爹手里把這個鏢局接過來的時候,鏢局的賬本上已經(jīng)只剩四百兩紋銀了,而這四百兩紋銀……鏢局連三個月都撐不過去!
那顫抖著手接過賬本時,姜洱不可置信地問:“您當初為什么要開鏢局?直接去做慈善不就好了?或者您稍微把鏢師的月俸往下降一降呢?這樣,咱們鏢局也不至于這么慘!”
她那體重二百來斤的爹憨厚地笑了一聲,說:“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我這半輩子的好名聲,可不能在這時候毀于一旦?!?/p>
姜洱:“……那您就眼睜睜看著咱們鏢局倒閉關(guān)門?”
“那哪兒能?。 苯蠣斪右槐菊?jīng)地說道。
姜洱稍稍松了口氣,心想她爹還沒有老糊涂。緊跟著就聽她爹道:“所以我這不是把鏢局交給你了嘛!”
姜洱很是無語。
“合著您舍不得您的名聲,就讓我來做這個壞人?”姜洱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她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沖擊。
當然!說這些不是為了賣慘,主要是為了給姜洱在押鏢途中順手捎人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你剛剛說我們要是順路把你也帶去淮揚,你能給我多少報酬來著?”姜洱眼睛都亮了,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地上的人。
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一個數(shù)字:“一百兩……黃金。”
【二】狀元也要趨炎附勢?
為屈屈五斗米便能折腰的姜洱心里樂壞了,當場便大手一揮,帶上了這位膚白貌美的年輕男子。
男子姓沈,名歲除,是姜洱最為欣賞的人傻錢多的類型。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姜洱還是找機會問了一下沈歲除的身份。畢竟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一百兩黃金的,不是達官,就是顯貴……沈歲除的身份顯然也不簡單——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
姜洱心動地“咦”了一聲:“原來當狀元這么賺錢的嗎?”
“大概吧……”沈歲除頓了頓,沒有明說,只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
姜洱自動把這回答理解為肯定,眼睛一亮,瘋狂心動!
她開始考慮變賣家產(chǎn)去參加科舉考試的可能性了!不過朝廷禁止女子入朝為官,那……不如就讓她爹去考吧!
姜洱決定走完這一趟鏢回去就給她爹灌輸“六十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的觀念,爭取讓她爹也去考個狀元回來!
沈歲除好脾氣地笑了笑,沒有對她這番胡言亂語發(fā)表意見。姜洱便接著問:“那你一個新科狀元,不好好在皇城當你的官兒,去淮揚做什么?”
“我?”沈歲除回答,“去給巡府張大人賀壽。”
滿腦子都回蕩著“為民請命”等正經(jīng)理由的姜洱腦袋卡了一瞬的殼,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她望著沈歲除,心道:想不到你一個狀元,也干這種趨炎附勢的齷齪事!
姜洱這么想著,回憶起她爹那和身形一樣龐大的名聲包袱,失落地發(fā)現(xiàn),她大概是勸不動她爹去考狀元了……因為這種大老遠去給一個小小的巡府賀壽的行為,都不能說是在他爹清白一世的名聲上留下污點,簡直是端著一盆污水對著她爹劈頭蓋臉地潑下去!
姜洱一夜暴富的夢想就這么破滅了。
她怨憤地看了沈歲除兩眼,唉聲嘆氣地把臉轉(zhuǎn)向了一邊。
總體而言,除了多捎了一個狀元這一小插曲之外,姜洱這一路可謂是走得風平浪靜,途中連個壞天氣都沒遇上,日日都是艷陽天。
姜洱覺得這是老姜鏢局要撥開烏云見月明的征兆。
誰想六月的天就跟老姜鏢局的財政狀況一樣善變,姜洱還沒來得及跟押鏢的兄弟暢想未來的美好生活,他們一行人就遇上了暴雨,又在躲雨的時候恰好撞上山匪借道。
姜洱心想:……命運總是這樣,在你摔倒的時候迫不及待踩上一腳。
沈歲除作為一個“附帶品” ,十分自覺,在山匪露面的瞬間便退后兩步,躲在了鏢師隊伍的末尾,以防兩方打起來時誤傷他。不料他這小動作被姜洱用余光捕捉到了,她頗為不解地扭頭問他躲那么靠后做什么。
沈歲除面不改色道:“……怕影響你發(fā)揮?!?/p>
邊說邊抓緊時間又往后退了兩步。
結(jié)果被姜洱以“沒事兒,你影響不到我”為由,強行拽回了隊首,跟對面的一眾山匪面面相覷。
沈歲除很是無奈。
他人生第一次遇上山匪,還沒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怎么跟對方打招呼,姜洱已經(jīng)大喇喇地介紹起了他的身份:“知道這是誰嗎?新科狀元!當今圣上面前的紅人!”姜洱一副狗仗人勢的做派,說話時甚至不自覺地往前挺了一下胸。
沈歲除有片刻的無語,不過思索過后也能理解姜洱的做法,正欲配合她嚇唬山匪,又聽她接著道:“所以搶了東西趕緊滾!別逼奶奶跟你們動手!”
【三】多管閑事
老姜鏢局是全皇城規(guī)模最大、名聲最響的老牌鏢局,沈歲除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鏢局的領(lǐng)導(dǎo)人,在遇上劫鏢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竟然是“搶了東西趕緊滾”!
又兇又慫。
山匪也沒想到會這樣,轉(zhuǎn)瞬便摸清了姜洱“軟柿子”的本性,因而不僅沒有聽話地“趕緊滾”,還擄走了包括沈歲除在內(nèi)的共三十八名押鏢人員。
姜洱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呵呵”干笑著跟沈歲除解釋:“這群山匪,實在是太不識好歹了,一點兒江湖道義都不講……”
沈歲除沒有說話,一言難盡地看了姜洱一眼,直看得姜洱面紅耳赤,干巴巴地發(fā)誓自己一定會保證他的生命安全。
沈歲除臉上的表情更加一言難盡了!
老實說,他倒是不太擔心自己的安全…相較而言,他更擔憂老姜鏢局的名聲。
他原以為鏢局被劫一次鏢就已經(jīng)足夠名聲掃地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姜洱簡直是在不停地刷新自己的認知下限。因為在被山匪困在山里三天之后,沈歲除意外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姜洱自導(dǎo)自演的一場戲,其目的就是盜取這十幾箱的生辰綱!
難怪……這群山匪在擄走他們之后既不虐待他們,也不把他們關(guān)起來,原是因為他們本就是一伙兒的!
沈歲除“哐”的一腳踹開了面前沒有關(guān)嚴的門。
門后面,姜洱和所謂的山匪頭頭約莫正在分贓,聽見這聲響后雙雙從滿箱的金銀珠寶中抬頭,一臉蒙地朝這邊看過來。
沈歲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看得那兩人俱是心虛不已,用眼神互相推卸責任——
“你進來的時候為什么不鎖門?”
“明明你是后進來的!”
……
良久,姜洱率先從這場沒有結(jié)果的相互指責中脫身,對著沈歲除說出了渣男經(jīng)典語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話沒說完,接觸到沈歲除明顯鄙夷的眼神,話音一頓,理不直氣也壯地挺直了背:“對!我就是監(jiān)守自盜,怎么了?”
最后三個字說得擲地有聲,毫不理虧,不知道的,還以為干壞事的是沈歲除呢!
沈歲除顯然也被姜洱的不要臉驚到了,怔愣了一刻才瞇著眼睛道:“你這是偷東西,依我朝律法,當受五十大板?!?/p>
姜洱被那五十大板嚇到了,板子還沒挨到身上便先肉疼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過了足足三十秒才道:“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是偷你的東西!多管閑事!”
說著還兇神惡煞地剜了對方一眼。
沈歲除再次被姜洱的不要臉驚到了,心想:這世道,除了受害者,其他人就不能申冤了嗎?既然如此……
他想了兩秒,抬頭對上姜洱的視線冷漠地說道:“我要投鏢?!?/p>
但他身上這會兒著實沒什么貴重東西……沈歲除垂眸思考了兩秒,一挑眉,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來:“我投我自己。”
【四】姜洱,營銷鬼才!
鏢局被劫鏢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兒。
老姜鏢局丟鏢的當天,這事兒便在江湖上傳開了。投鏢的陳大人氣急敗壞,短短一周內(nèi)往鏢局跑了三趟,回回都把兩百多斤重的老姜罵得狗血淋頭。就在眾人都覺得老姜鏢局此次要名聲掃地之際,江湖上又有了新的傳言,說姜洱率領(lǐng)一眾鏢師忍辱負重,又將鏢從山匪手中搶了回來!
據(jù)傳話的人說,當時,姜洱渾身是傷,顯然經(jīng)過了一場惡戰(zhàn)。她目視前方,語氣堅定道:“沒有人能從老姜鏢局手下?lián)寲|西,一根線頭都不行!”
當真是狠賣了一把敬業(yè)人設(shè)。
甚至引得一批吃瓜群眾為她這句話抹了把淚……
然而不管她得到了多少同情,老姜鏢局丟過鏢是不爭的事實。眾人雖然肯定了鏢局的售后服務(wù),但心里總歸會有自己的考量。偏偏這時,又有傳言說當今狀元也在老姜鏢局投了鏢!投的還不是普通的鏢,而是狀元本人。
眾所周知,狀元乃國家棟梁,舉足輕重……簡直是朝廷的代表。連朝廷都如此信任老姜鏢局,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一時間,老姜鏢局在江湖上名聲大噪,投鏢人不減反增,老姜鏢局迎來了第一輪事業(yè)回春。
沈歲除滿臉的一言難盡的神情。
他原本只是想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理直氣壯地譴責姜洱這種監(jiān)守自盜的行為,誰想無形中竟然為對方打了一個廣告……
他忍不住在心里夸姜洱真是營銷界的鬼才。
另一邊,姜洱親自讓沈歲除體會到了什么叫江湖險惡,她同情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安慰道:“別難過了,大不了老姜鏢局今年的營業(yè)額我分你兩成!”
沈歲除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他在乎的是那仨瓜倆棗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名聲!
他探究地多看了姜洱兩眼。
“所以你搞這一出,就是為了給自家的鏢局打廣告?”
“也不完全是……”
反正已經(jīng)被沈歲除發(fā)現(xiàn)了,姜洱也沒打算再繼續(xù)瞞著他。她搖了搖頭誠實地說道:“打廣告只是次要,主要還是為了找一樣?xùn)|西?!?/p>
陳大人要送往淮揚的生辰綱一共有十三箱,姜洱一箱一箱地翻過去,等翻到最后一箱時眼睛驀地一亮,驚喜地說道:“找到了!”
沈歲除沒忍住好奇,看了一眼,見拿在姜洱手里的是一幅古畫,畫紙發(fā)黃,最底端落了一個章子印。
他愣了愣,問:“你要找的就是這個?”
“對啊!”姜洱點了一下頭,一抬眼看見沈歲除震驚的表情,還以為他看出了這畫的價值,忍不住顯擺道,“沒見過吧?這可是有市無價的……”
她話沒說完,就被沈歲除冷漠地打斷道:“是贗品,不值錢的。”
姜洱怔了一秒,“寶貝”兩個字就這么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沈歲除又指著畫中細節(jié)補充道:“這兩處,明顯跟原作筆法不同。”
姜洱對古玩字畫沒什么研究,料想沈歲除作為新科狀元,勢必比她懂得多,所以聞言后懷疑地打量了沈歲除好一會兒,又挪開視線去看自己手里的古畫。
如此幾個來回后,姜洱的目光終于定在了沈歲除臉上,對上他的視線真誠地反駁:“你懂個屁!”
【五】送給朋友
新科狀元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姜洱把一幅贗品當成寶貝似的揣在懷里,臨走前還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似是在嫌棄他沒有眼光。
可能這就是傳說中的好人沒好報吧!他這么想著,忍不住笑了一聲,快走兩步追上姜洱,問她那十幾箱生辰綱里都是好東西,她怎么偏偏就看中了這個。
姜洱還記著他說這畫是贗品的仇,不樂意搭理他,他問了兩遍才不情不愿地開口:“有個朋友喜歡,送給他當禮物?!?/p>
她正準備寫信,慢慢地磨著墨,說話時聲音里不由自主地染上幾分笑意。
收信人叫“十年寒窗”,姜洱不知道對方真名叫什么,兩人能產(chǎn)生交集也純屬偶然。
約莫三年前,姜洱在自家院子里撿到了一只鴿子,原本是打算烤著吃的,火都生好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信鴿。
姜洱一時好奇,打開信紙看了一眼??赐暧X得不好意思,于是又回了一封道歉信綁在那鴿子的后爪上。
三日后,那只信鴿帶著一封新的回信再次落在了鏢局后院。
肥白的鴿子在院中悠哉踱步,姜洱就這么意外地擁有了一個筆友。
他們信件往來三年,雖然從未見過面,但姜洱心里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好友。在不久前收到對方的來信,了解到他對陳大人手中的一幅畫很感興趣時,姜洱眼珠一轉(zhuǎn),想出了這么個主意。
十三箱生辰綱,就算丟了一幅畫也不會有人注意,更何況投鏢的陳大人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人。
是以這件虧心事姜洱做得毫不虧心。
她把寫好的信舉起來吹了兩下,好讓墨跡干得更快些,冷不防聽見身后當了半晌啞巴的沈歲除指著落款處的“深山小姜”四個字道:“有個問題在我心里憋了好久了……”
他問:“老姜是誰?”
“我爹啊!”姜洱隨口回答。
送給淮揚巡府張大人的生辰綱雖然比預(yù)計的時間晚了七天,但好歹是送到了,姜洱代表鏢局跟張大人道了歉,后者大度地表示沒關(guān)系,然后徑直越過她去跟沈歲除寒暄。
姜洱一開始以為是沈歲除上趕著來巴結(jié)淮揚巡府,現(xiàn)下一看,分明是這位張大人在討好沈歲除。
原來狀元的面子這么大啊……
姜洱若有所思。
沈歲除也在她這兒投了鏢,按理她還得把沈歲除平平安安地送回京城。
等抵達京城,兩人分手時,姜洱忍不住多看了沈歲除一眼,期期艾艾道:“你說你不要我們鏢局那兩成的營業(yè)額,是真的嗎?”
沈歲除:“……真的?!?/p>
他語氣無奈,話音剛落就見姜洱眼睛一亮,欣慰地回家去了。
她是和“十年寒窗”的回信同步進家門的,信里說畫他已經(jīng)收到了,又一本正經(jīng)地跟她道了謝,順勢夸了她人美心善。
姜洱對“人美”這個詞尤為受用,于是腦子一抽,在信中問他要不要抽空見個面。
七日后,她收到“十年寒窗”的回信。
信中只簡簡單單寫了一個字:“好。”
【六】我們鏢頭能捶死仨
姜洱和筆友的第一次見面約在半個月后,地點是全京城最豪華的酒樓。
為了提防對方是個知面不知心的禽獸,姜洱在老姜的暴力壓迫下提前三天去酒樓踩點。那天她帶上了鏢局武功最厲害的幾位鏢頭。幾人各自選了視野好,活動又方便的角落。那人但凡敢對他們東家有什么不軌行為,他們幾個就能第一時間沖上去,當場把那人大卸八塊。
姜洱看著這些大塊頭鏢頭,默默在心里為“十年寒窗”點了一支蠟燭。然后視線一偏,撞見了兩個熟人——沈歲除和陳大人。
兩人不曉得在說什么,姜洱眼睜睜地看著陳大人臉色一變,“嘭”的一聲踹開椅子站了起來,一臉憤怒地看向?qū)γ娴纳驓q除。
沈歲除道貌岸然地抬了一下眼睛,讓他把聲音放低點兒,不要影響到其他的客人。
“哪兒有客人!”
此時并非飯點,酒樓里沒什么客人,陳大人怒火攻心,隨手指了一圈,想要反駁沈歲除的話,誰想這一指,還真叫他指出一群人來。
姜洱莫名其妙地從圍觀者變成了當事人,不尷不尬地抬手和兩位熟人打了聲招呼,剛要找借口離開,陳大人瞇著眼睛打量起她來,隨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等她說話,一甩袖子,憤而離場了。
姜洱原本想要說的那聲“我先走了”在舌尖轉(zhuǎn)了個圈,硬生生換成了“那您慢走”。
沈歲除也沒料到會在這里碰上姜洱,視線在她身后那一排壯漢身上掃過,一改先前和陳大人說話時的強硬態(tài)度,挑了一下眉不解地問道:“你們這是……鏢局聚餐?”
“不是?!苯龘u了搖頭,目光追著陳大人的身影,直到徹底看不見才轉(zhuǎn)回來,說,“我不是要跟筆友見面了嘛,我爹怕人家對我圖謀不軌,特地派來給我當保鏢的。”
由于沈歲除拒絕了兩成營業(yè)額的分紅,姜洱一點兒都不把他當外人:“像你這樣的弱書生,我們家鏢頭一拳能捶死仨!”
“是嗎?”他一言難盡地抿了一下唇,強顏歡笑,“厲害。”
“那你在這兒干嗎?”姜洱轉(zhuǎn)而問道。
“本來沒事兒,”沈歲除低聲自語,“但現(xiàn)在我開始考慮雇幾個打手防身了。”
姜洱的耳朵尖得要命,又狗鼻子一般敏銳地嗅到了商機。她積極地湊上去毛遂自薦:“考慮一下我們鏢局嗎?進可攻,退可守,保證不讓仇家靠近你三米之內(nèi)?!?/p>
沈歲除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姜洱以為他是不信任自家鏢師的業(yè)務(wù)能力,一揮手叫來兩個人道:“來,給咱的衣食父母表演個胸口碎大石!”
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半點兒瞧不出是在開玩笑,沈歲除沒忍住笑彎了眼,故意為難她道:“我看他們碎大石干嗎?”
他著重強調(diào)了“他們”兩個字。
姜洱謹慎地看他一眼,兩只手環(huán)胸道:“難不成你想看我碎大石?”
沈歲除誠實地點了一下頭,眼看著姜洱臉上的表情千變?nèi)f化,最后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看著他,似乎在說:“想不到你是這種人?!?/p>
他臉上的笑意更甚了,頷首低低的笑出聲來。
姜洱還在用看變態(tài)的眼神看他,沈歲除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說話時鼻息輕輕淺淺地噴在她耳后:“走,請你吃飯。”
“吃完好有力氣給我表演胸口碎大石?!?/p>
刻意壓低的笑聲令姜洱尷尬不已。姜洱此前一向只把沈歲除當搖錢樹看,冷不防被他這么一調(diào)侃,臉后知后覺地熱起來,連脖子都紅了一片。
【七】我就是你要等的“十年寒窗”
到了約定見面的當天,姜洱和她的保鏢們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時值正午,本該是酒樓生意最火爆的時候,一行人進門后卻連一個客人都沒見到。不僅如此,姜洱還瞧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xiàn)的人。
她跟沈歲除打了聲招呼,一邊在心里感嘆自己近來遇見他的頻率委實太高了點兒,一邊問:“怎么沒人啊?”
“因為被清場了。”沈歲除面前的桌子上擺了一桌的好菜,說話時順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姜洱跟前,示意她嘗一嘗。
姜洱從善如流地嘗了一口,嘗完后又問:“那你怎么在這兒?”
沈歲除看了一眼姜洱,慢吞吞地說出了答案:“因為我是這家酒樓的老板。”
姜洱果然被驚到了,不敢置信地看著沈歲除,說話都結(jié)巴了:“你……你開的?”
沈歲除點了點頭,不等姜洱接話又緊跟著說道:“不僅這家酒樓,京城里有超過半數(shù)的商鋪都是我家的?!?/p>
他說:“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外婆是當朝太后,我爹是京城首富?!?/p>
姜洱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沈歲除分明是在炫富!奈何他語氣誠懇,表情謙虛,連炫富都帶著一股子書卷氣。姜洱原本混亂的思緒很快變得有條理起來,在電光火石之間想通了為何當日抵達淮揚時,巡府張大人話里話外都在討好沈歲除,也想通了他投鏢時為何能那般豪氣地砸下一百兩黃金的謝禮……
根本就不是因為狀元賺錢多,而是因為沈歲除他本來就很有錢!
姜洱一邊想這些事一邊盯著沈歲除看,心情很是復(fù)雜。
萬萬沒想到的是,讓她心情更復(fù)雜的事還在后面——沈歲除看了一眼驚得說不出話的姜洱,再次語出驚人:“還有一個原因……我就是……”
話未說完,驀然響起窗戶被撞破的聲音,緊接著有十數(shù)名黑衣人跳了進來,個個都揮著長刀,一聲不吭地朝兩人沖過來。
姜洱一開始還覺得這些人可能是沖自己來的,然而回想剛才的對話,她立即深刻地認知到自己和沈歲除之間的地位差距,于是十分懂事地往旁邊退了一步,試圖悄無聲息地退出這場混戰(zhàn)。
誰想她剛一動,那十幾名黑衣人手里的刀便跟著換了個方向。
敢情是奔著她來的啊……姜洱又是震驚又是惶恐,心想,有沈歲除這位皇親國戚在場,她何德何能要被刺殺??!
于是她抬腳踹飛了一個試圖偷襲的黑衣人。
從鏢局帶來的鏢頭們雖然不懂事態(tài)怎么發(fā)展成了這樣,但反應(yīng)極快,眨眼便加入了戰(zhàn)斗。他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鏢師,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收拾這群殺手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姜洱只抬了一次腳便再無用武之地,只好無聊地站在一旁看戲,卻不防一只手突然從身后伸了出來。
姜洱心中一凜,飛快地在腦子里思索是哪個漏網(wǎng)之魚繞到了她身后,同時迅速躬身,試圖避開那只手,卻還是慢了一步,被那只手拽著在地上滾了一圈,滾進一張桌子底下。
偷襲她的那人把一只手掌墊在她腦后,另一只手支在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懷好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外面刀光劍影,不斷有黑衣人被打掉武器,長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余音總要在耳朵里糾纏許久。
姜洱仰面躺在地上,看見壓在她身上的沈歲除面不改色,絲毫不理會外面的打斗,只專心說著沒說完的話。
“還有一個理由,”他說,“我就是你要等的‘十年寒窗。”
【八】為反貪事業(yè)貢獻力量
沈歲除早就知道,姜洱就是一直跟他通信的“深山小姜”。
小姜實在是沒什么安全意識,雖然從來沒有在信里提過自己的真實姓名,但零零散散透露出來的信息一點兒也不少——她連自己老爹減肥失敗這種事兒都要寫在信里。
于是久而久之,沈歲除從信中得知老姜鏢局陷入財政危機,知道了她爹那和體重一樣沉的名聲包袱,也知道姜洱剛接手老姜鏢局時愁得整天掉頭發(fā)。
沈歲除出身顯貴,母親是公主,父親是首富,這輩子從來沒體驗過為錢發(fā)愁的感覺,于是他在信里含蓄地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卻被“深山小姜”拒絕了:“不用,我有辦法?!?/p>
同一天,沈歲除在街上偶然碰上了抱著一堆首飾去變賣的姜洱。
沈歲除饒有興致地跟了她一路。那些錢在她手里還沒被捂熱便散了出去,姜洱一點兒也不心疼,照舊嘻嘻哈哈地跟鏢師們打成一片。
沈歲除卻心疼了,鬼使神差地把姜洱那些首飾全都贖了回去。
那之后他經(jīng)常偷偷去看姜洱,看著她白天費心費力地為鏢局挽回局面,夜里坐在窗下給他寫信。
她什么雞皮蒜毛的小事都往信上寫,如今想起來,沈歲除甚至能回憶起她這三年里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道菜,是她爹親手做的小雞燉蘑菇。
那天,沈歲除故意等在鏢局押鏢必經(jīng)的路上,以一百兩黃金作為酬勞,要求帶他一路,不過是想光明正大地見她罷了。
他沒想到,姜洱居然真的敢為他做這種監(jiān)守自盜的事。
陳大人被人舉報貪污受賄已久,只是一直沒有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沈歲除在之前寫給姜洱的信中順便提了一下,說他很喜歡陳大人手上的一幅畫。
那畫是他十年前親手畫的,底端的用是他的私章,送給了當時的丞相溫庭當禮物。
畫是贗品,仿大家之作,本不值錢,只不過因為出自他手,溫庭看在他雙親的面子上,一直當成寶貝似的供起來。
去年溫庭因為私賣官職被流放,家中財產(chǎn)統(tǒng)統(tǒng)上交國庫,便是陳大人領(lǐng)著人去丞相府抄的家,最終入庫的卻不足皇帝聽說的財產(chǎn)總額的一半兒。
沈歲除去看了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幼時送給溫庭的那幅畫。
一眾高官都知道溫庭有一幅價值千金的寶貝畫,如今那畫沒有出現(xiàn)在國庫中,只能是被他私吞了。
只是,在信上沈歲除不好跟姜洱說得太細。他去淮揚也不是如姜洱猜測的那般給巡府過壽,而是想從對方手上把畫要回來。
誰想幾天后,陳大人便親手將這畫交到了姜洱手上。
要不說世事無常呢!
姜洱偷了那畫差人給“十年寒窗”送過去,不知道自己送過去的其實是一份證實陳大人有罪的鐵證。
“啊……”姜洱沒想到自己居然在這次反貪行動中發(fā)揮了這樣大的作用,愣愣地應(yīng)了一聲后用下巴示意外面的那些人,問,“所以他們都是陳大人派來的?”
“是。”沈歲除點頭。
收到畫后,他后續(xù)又收集了不少陳大人貪污的證據(jù),就差圣上下旨把他打入天牢了,結(jié)果不曉得怎么走漏了風聲,被陳大人知道了這事兒,于是來找沈歲除求情……就是不久前被姜洱撞見的那天。
陳大人雖說為官不怎么樣,腦子卻還挺好使,立馬意識到姜洱一定也在其中發(fā)揮了作用……他不敢動沈歲除,便把主意打到了姜洱身上,妄圖用姜洱來威脅沈歲除。誰想姜洱出門吃個飯還帶著保鏢,以至于陳大人的計劃翻車翻得異常慘烈。
姜洱干笑兩聲,對陳大人同情不起來。
沈歲除總算把自己的事前前后后都交代了個清楚,不等姜洱發(fā)表意見,便又迫不及待地地問:“你呢?三年了,為什么突然想見‘十年寒窗了?”
姜洱說不出話。沈歲除便接著追問:“知道我就是‘十年寒窗,你又有什么想法?”
【尾聲】
沈歲除問她為什么突然想見十年寒窗了。
當然是因為喜歡他,所以才想見他??!她沒想到原來對方早就見過自己了。
沈歲除問她,知道他就是“十年寒窗”之后有什么想法,她驚訝得當場踢開沈歲除,掀翻桌子,一溜煙地跑了。
姜洱這輩子都沒跑這么快過,好像身后有什么猛獸在追她一般,逃跑時在地面揚起的灰塵讓一眾鏢頭嘆為觀止。他們覺得姜洱跑得這么快,即使真遇上什么危險,也用不著他們保護。
老姜聽派去的鏢頭添油加醋地把白日的場景講了一遍,并進一步在腦子里進行聯(lián)想加工,最終得出了姜洱明天就要嫁出去的結(jié)論,全天都沉浸在自己即將擁有一個首富女婿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不好意思,打斷了你的快樂幻想,但你想聽一聽我的想法嗎?”她白了老姜一眼,有氣無力地開口。
老姜心寬體胖,笑呵呵地應(yīng)了一聲:“行。你想說什么?我聽著。”
“我……”姜洱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最后還是懨懨地把嘴給閉上了。
畢竟是親閨女,老姜只看一眼就知道小姜在猶豫什么。他抬手揉了揉女兒的發(fā)頂,問:“若當日出現(xiàn)在酒樓的不是沈歲除,你還會糾結(jié)嗎?”
姜洱想了一會兒,認真地搖了搖頭,兩秒后又較真地反駁:“可出現(xiàn)在那里的就是沈歲除?!?/p>
“我知道,我知道……”老姜依舊笑著,耐心極好。
姜洱喜歡“十年寒窗”,因而事無巨細地和對方分享自己的生活。所以老姜說得對,但凡當日出現(xiàn)在酒樓的是一個陌生人,她都能把“十年寒窗”代入對方繼續(xù)喜歡,可那人偏偏是沈歲除……
在她心里,沈歲除跟“十年寒窗”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所以她跑了。
老姜又說:“那你把沈歲除當陌生人不就好了?”
說完,不等姜洱回話又自問自答道:“你不能,因為沈歲除在你心里也是特殊的,你沒辦法把一個特殊的人臉譜化,把你喜歡的‘十年寒窗代入?!?/p>
“既然如此……”老姜沉吟兩秒,突然道,“那你把‘十年寒窗臉譜化不就好了!”
姜洱聽他語調(diào)突然高昂起來,還以為他想出了什么絕佳的主意,結(jié)果還是一句廢話!
她沖她爹翻了個嫌棄的白眼兒,眼球還沒來得及歸位又聽見老姜道:“是誰都好,你喜歡才最重要?!?/p>
他寬厚的手掌在她頭頂拍了兩下,姜洱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熱,開玩笑似的說:“萬一我真跟沈歲除在一起了,你不擔心別人說你圖人家的家產(chǎn)了?敗壞你的名聲怎么辦?”
“你這丫頭……”老姜裝深沉裝得正過癮,冷不防被自己閨女噎了一下,頓時有些惱。他沉默了一會兒,卻還是一本正經(jīng)道,“名聲哪里有你重要!”
他轉(zhuǎn)身往屋里走,還不忘丟下一句:“那孩子還在門口等著呢。”
姜洱有些無奈。
她跟十年寒窗約的是中午,過了沒半個時辰她便落荒而逃,如今已是傍晚,也就是說,沈歲除在鏢局門口等了將近三個時辰。
她嘆了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朝門外走去。
沈歲除果然就等在門口,見她出來之后驀地朝她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
他不等姜洱說話便搶先道:“我要投鏢。”
姜洱一愣,下意識追問:“投什么?”
“投一個叫‘十年寒窗的影子?!鄙驓q除說,“投到你心里,等你什么時候能把我們看作同一個人,再還給我?!?/p>
姜洱只覺得鼻子一酸,好半晌才說:“我的傭金很貴的?!?/p>
“可巧,我最不缺的就是錢。”
沈歲除笑起來,聲音又輕又緩,像是在把姜洱當小孩兒哄,讓她錯覺自己是什么有市無價的珍寶:“投一輩子我也付得起?!?/p>